月夜

曹寇

花間一壺酒，

對影成三人。

—李白

難得的好天氣，燈火輝煌不掩那輪好月亮。飯館出來，小張建議大家再買點酒到山上喝點。山上有一大片梅花，按此時令，應(yīng)是含苞待放之際。半個月后，山上自當游人如織，“那么多人，有什么意思，不如趁現(xiàn)在沒人，去喝點？瞧這月亮，他媽的多好。”

沒人響應(yīng)。老錢看看手機，說今天能出來陪大家喝一頓就不錯了，換場子再喝，剛剛?cè)⒒貋碚诩抑猩嘲l(fā)上看電視的年輕老婆會瘋掉的。老葛表示明天上午有課，得一大早起來，不可能奉陪。大李更不可能，今天他帶來了個叫小陶的姑娘，席間，他就揚言小陶回家由他負責送。所以，小張連問都沒問這對男女。

小陶年輕貌美，得體大方，雖不主動舉杯，但別人敬酒，她也能欣然接受抿上一口。看得出來，大李對小陶已追逐日久，有沒有得逞，大家也不便問。大李不失時機地抱著胳膊冷笑一番，對小陶表示，這么冷的天氣跑到山上，小張真以為自己很有風情。小張完全理解，“如果是我，我也追她。”他想，可惜，大李近水樓臺，小張只能隔河相望，自怨自艾。

回家吧。冥冥中就像老天來了一句號令，叫車的叫車，趕地鐵的趕地鐵。鑒于上述情緒，鑒于月光的存在（與月光下的影子相伴？），小張還不愿意急著回家，他表示想自己走會兒。老錢對此搖頭不已，臨上車對老葛說：他家就在附近，走回家不超過五分鐘，“想自己走會兒”，說得真他媽惡心。

小張沒有反駁。1.老錢已上車奔年輕媳婦而去了；2.老錢所言屬實。

向家中晃蕩的一路上，形單影只的小張在街上看到的都是成雙成對。酒精的緣故，他一改平時的憤恨，倒是內(nèi)心充滿了柔軟的情緒，對這些狗男女打心底升騰起了事關(guān)愛情的祝福。祝福你們白頭偕老，祝福你們吵得人死牛瘟打得頭破血流也不離婚，祝福你們有一個得癌癥先死了另一個也堅決不再婚……

快要進小區(qū)大門的時候，一聲溫柔的“小張”叫住了他。回頭一看，居然是小陶。

小陶沒要大李送，她也不想回家。她說她不確定能不能追上小張，結(jié)果就追上了。

“要不，到我家坐坐？”說完小張有點后悔，因為他看到月光下的影子有點猥瑣。

“啊，”小陶立即露出了失望的情緒，“不上梅花山了嗎？”

到了山上，他們果然發(fā)現(xiàn)山上的溫度比山下低好幾度。但愈加明亮的月光似乎彌補了他們在溫度上的損失。小張似乎想起了什么，夸張地做出了脫外套的動作，表示，如果小陶冷的話，可以披上自己這件袖口和領(lǐng)口布滿老油的羽絨服御御寒。小陶當然及時制止了他。小張也便趕緊穿好，呼啦一聲將拉鏈拉到喉結(jié)部位。

他們談了大李。小陶不否認大李對她的追求，但她不能肯定大李是不是自己“需要的人”（小陶語）。而作為朋友，小張必須得站在大李一方。他狠狠夸了大李一通。他說，大李的優(yōu)秀毋庸置疑。如果說大李有什么缺點的話，也無非個子比小陶矮一點，如果二人在街上并肩行走且必須遵循某種約定俗成的經(jīng)典畫面的話，小陶難道不可以蓄意地走低洼處讓大李走在馬路牙子上？至于二人最終修成正果結(jié)婚，如果一定要拍婚紗照，小張認為，為了確保大李的形象，不妨讓大李站在小陶身后的小板凳上，而小陶的曳地婚紗必然會遮住這個小板凳……

“你真有意思。”小陶在山中回蕩的笑聲鼓勵了小張，后者滔滔不絕，妙語連珠。早年南下深圳北上京師的陳年往事自是必談話題。這些陳芝麻爛谷子老錢老葛大李雖已聽厭，但對小陶來說，還是新鮮的。

小張在深圳談過一個女朋友菲菲。菲菲是四川人，跟小張一樣在深圳打工。二人相依為命，只欠一婚。百忙之中，二人也經(jīng)常浪漫浪漫，去海邊散散步什么的。海岸狹小，對面就是高樓林立的香港。更早的時候，文革末年或改革初年，據(jù)說很多內(nèi)地人都從這個小小的海峽游到香港，美其名曰“逃港”。比如說，香港明星陳小春，就是演古惑仔那位，1967年生于廣東惠州，這么一個廣東農(nóng)民，怎么會成為香港大明星的呢？小張對菲菲說，一定也是從這里游過去的。菲菲說自己從小江邊長大，會游泳，問小張會不會，小張很遺憾地表示自己確實不會游泳。小張記得，菲菲聽說小張不會游泳，在海邊長長地嘆了口氣。

然后呢？小陶問。

然后菲菲就失蹤了，或者說消失了。小張找遍了深圳，也沒有找到 她。

“你是說，菲菲自己游過海峽去香港了？”

“但愿如此，”小張像回應(yīng)多年前菲菲海邊那聲嘆息一樣也嘆了口氣，說，“我忘了告訴菲菲，很多人當年都淹死在了海里。”

因為他們帶上山的是一袋子易拉罐啤酒，加之天冷，他們需要不斷去小便。公廁遙遙，而此處人跡罕至，他們當然會在附近的樹叢中解決。這是有意思的，他們只有兩個人，一男一女，月光下的樹叢似乎成了性別的分界線。小張進而想到，這種蓄意地強調(diào)性別、強調(diào)隱私，是不是多余？但如果二人當著對方的面尿尿，又是否了無情趣從而傷害了什么？小張甚至在月光下的草叢中發(fā)現(xiàn)了小陶的尿跡，還是和月光有關(guān)，那片黑暗的尿跡有如置身雪地。

小張還指了指他和小陶所在的回廊，說汪精衛(wèi)就葬在這里。汪精衛(wèi)刺殺醇親王載灃，南洋富商的女兒陳璧君前來探監(jiān)，表示要嫁給汪精衛(wèi)，汪精衛(wèi)由此成為一位詩人，寫出了“引刀成一快，不負少年頭”這樣的句子。后來這個偉大的刺客也成了被刺的對象，雖然他沒有被刺死，但留下了傷，最后也因傷復(fù)發(fā)而死，葬在了此處。據(jù)說，陳璧君在入殮的時候，親筆書寫了一個“魂歸來兮”的紙條放進了汪精衛(wèi)的棺材。不過，汪精衛(wèi)的墓1945年被蔣介石給炸了，夷為平地。1949年后，陳璧君因為與亡夫曾投靠日本，免不了被關(guān)押在監(jiān)獄里。據(jù)說何香凝曾來探監(jiān)，告訴陳璧君，后者只要與丈夫劃清界限，就可以在人民政府那獲得寬大，但陳璧君拒絕了，她寧愿死在監(jiān)獄里。

小陶在月光下似乎眼中泛起了淚光。她希望小張多說點這樣的故 事。

“鬼故事也行？你不怕？”

“嗯。”小陶點頭，“不怕。”

小張不免老生常談（對于老錢他們而言），講起來老家農(nóng)村發(fā)生的鬼故事。

是這樣的，在很多很多年前，小張老家有一個成分不好的男的和一個成分很好的女的相愛了，愛得死去活來。不僅女方家庭堅決反對，所有的人都反對。二人于是相約自殺。他們的自殺方式就是坐船的時候一起跳長江（小張老家位于長江中的島上）。為了表示同生共死，他們用一根手指粗細的麻繩將彼此綁在了一起，并扣上了死結(jié)。江輪離岸，緩緩地駛?cè)肓私模讼嘁曇恍Γ谥心钜欢渌丝椭宦犚姟斑恕钡囊宦暎瑑扇送瑫r落水了。為什么兩個人落水只有一聲“咚”？小張補充道，這與捆綁有一定關(guān)系，另外也與物理意義上的兩個鐵球同時落地有關(guān)。總之，在聞訊趕來的乘客們的眼中，這兩個人死定了。所以，甚至沒有人摘下近在咫尺的救生圈丟過去。大概過了幾分鐘，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那個男的游了上來。沒人知道他是怎么解開繩索的。

然后呢？小陶問。

然后這男的活了下來，娶妻生子。

就這樣了？

當然不會，小張說，這男的很不幸，老婆孩子出車禍死了。

然后呢？

然后他精神也不太正常，有一天就失蹤了，再之后有早上起來打魚的漁民在江灘上發(fā)現(xiàn)了一具男尸，就是他。

小陶沉默了很久。小張認為她一定陷入了沉思，讓他失望的是，小陶表示自己喝不動了，太冷了。于是他們叫車下山。不過，小陶表示為了感激小張帶給她這么美好的夜晚，她一定要送小張回家，并直接叫司機先去邁皋橋。

邁皋橋是南京的一個地名，小張就住在附近，也是上山之前眾人吃飯的地點，在小張看來，小陶沒有喝大。車上大概是小張最后的機會了。于是他在車上又對小陶說了一個關(guān)于邁皋橋的鬼故事。

邁皋橋，在古代其實叫賣糕橋。說是這里過去有一條河（現(xiàn)在是臭水溝），河上有一座橋，橋上長年有一個老婆婆賣糕點。大概老婆婆的生意很好，糕點很好吃，所以在橋上賣糕成為當?shù)匾痪啊＿@個地方也便有了賣糕橋的諢名。話說這個老婆婆每天賣糕都要賣到很晚。但不知道為什么，有段時間，每天收攤回來數(shù)錢的時候，她都發(fā)現(xiàn)錢袋里有一張燒給死人用的黃紙。原來因為生意火爆主顧誠信，老婆婆很少親手接錢，顧客只需要把銅子扔在籃子里即可。這事發(fā)生后，老婆婆不得不親手接錢，并查驗真?zhèn)巍＝?jīng)過一天的驗證，沒問題，所有顧客給的都是真錢。但奇怪的是，晚上數(shù)錢，黃紙又飄然而出。老婆婆開始觀察顧客，經(jīng)過幾天的觀察，她發(fā)現(xiàn)每天很晚也就是她快收攤的時候，總會從橋下走上來一個年輕女人，而且她每次買的都是兒糕，也就是因為沒有奶水給嬰兒吮食的那種糕點。確實，這個年輕女人沒什么胸，很平，也很瘦，面色蒼白，神情憂郁。她給的錢也沒問題。但黃紙依舊出現(xiàn)。也是在不經(jīng)意間，老婆婆才在某天注意到那個年輕女人付錢的手。她的手是藏在袖子里的，在付錢的一瞬間，只露出一小截手指。哪里是手指，只是兩根細長雪白的骨頭。這個老婆婆也是膽大，居然跟著這個年輕女人，繼而發(fā)現(xiàn)，年輕女人在月光下沒有影子，走路沒有聲音，哪怕遍地的落葉也無聲無息。最后，年輕女人在一口枯井前倏然消失。第二天，老婆婆跑到衙門里匯報了這件事。老爺衙役趕往枯井開掘，費了好大的勁，終于挖開了這口井。井底是一具白骨，在骨頭旁卻坐著一個白白胖胖的男嬰。

為什么？司機問副駕駛座位上的小張。

因為不是小陶問，他不便回頭，對司機說，原來呢，這是一個良家女孩，被當?shù)匾粋€惡霸強暴了，這個女孩不堪受辱，跳井自殺了，但她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

“都死了，怎么發(fā)現(xiàn)自己懷孕了？”司機是個胖嘟嘟的中年漢子，笑起來花枝亂顫。

“怎么不可以？”小張似乎被激怒了，“難道她就不可以以一個女鬼的方式懷孕，然后生下小孩，將他撫養(yǎng)長大？”

“可以可以，行了吧，”說著司機將車停在小張所在小區(qū)的大門前，“到了，35。”

小張付款下車，然后進小區(qū)大門，再在小區(qū)甬道里七拐八繞找到自己所在的那棟樓，再爬樓開門，一頭倒在自己的床上。

第二天他才想起自己忘了下車的時候應(yīng)該和車后座的小陶打個招呼。他希望再見小陶的時候可以補上這個歉意。但讓他遺憾的是，自此以后，他再也沒有見過小陶。大概因為追求失敗，大李對小陶這個人也閉口不談。所以小張也無法向大李說這晚上的事，從友誼的角度來說，小張擅自認為，這怎么說都不算是一件光彩的事。

多年以后，小張想，多年以后，哪怕是自己娶妻生子以后，他仍然會對小陶充滿感激。這個世界曾有一位美麗的姑娘，她能聽他這么絮絮叨叨地說話，在有月光的初春的夜晚，在含苞待放的梅花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