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當前中國中西部農業型農村地區,主要有四大群體,即中老年人、中堅農民、負擔不重的人、邊緣群體,四者之間有一定重合。總體來講,當前以老人農業和“中堅農民”為主體的農村社會保持了基本的生產生活秩序,解決了占中國人口最大多數的農民問題,也保證了農業產出尤其是糧食安全。
【關鍵詞】農村 農民 社會結構 【中圖分類號】C31 【文獻標識碼】A

中國地域廣袤,不同地區情況差異很大。就農村來講,當前中國農村有兩個顯著不同的地區,一是已經工業化的東部沿海發達地區農村,二是仍然以傳統農業為主導的廣大中西部農村。本文主要討論中西部農村社會結構的變化。
分田到戶之初,農村按人均分土地,農戶收入主要來自土地上的農業收入。到上個世紀八十年代,隨著鄉鎮企業的崛起,農民離土不離鄉,進廠不進城,收入雖然仍然主要來自農村,卻有了越來越多二三產業收入機會。再到上個世紀九十年代,越來越多的農村勞動力離土離鄉,進廠進城,農民收入越來越多得來自城市,農業收入和農村收入份額快速下降。進入二十一世紀,中國城市化進一步加速,不僅大量勞動力進城務工經商,而且有越來越多農戶家庭進城買房安居,完全脫離了農村和農業收入,完成了城市化。當前時期,全國中西部農業型地區絕大多數青壯年勞動力都進城務工經商了,農村出現了普遍的老齡化、空心化。
中國基本國情是人多地少,曾經農村有數量巨大的剩余勞動力。分田到戶調動了農戶生產經營積極性,也將之前隱性剩余勞動力顯現出來。鄉鎮企業的發展以及城市務工經商機會對農民開放,吸納了大量農村剩余勞動力,反過來就是鄉鎮企業的發展和城市務工經商機會的開放增加了農戶收入,之前農戶家庭主要依靠農業收入,逐步演變為農戶家庭在保留農業收入機會的同時,部分青壯年勞動力獲取務工經商收入,從而形成了當前中國中西部農村最為普遍的“以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半工半耕”家計模式,即農戶家庭中,中青年子女進城務工經商,中老年父母留村務工,一個農戶家庭同時有務農和務工收入,農村生活成本比較低,農戶家庭因此可以每年都有積蓄。這樣的“半工半耕”農戶占到當前中國農戶總數的2/3強,是當前中西部農村最普遍的家庭結構。
“半工半耕”的一個后果就是老人農業的出現。當前中西部農村,大多數農戶家庭仍然耕種自家承包地,由缺少城市務工經商機會的中老年人耕種。并且當前有越來越多第一代進城農民工開始返鄉種地。第一代農民工年齡大了,缺少在城市安居的就業與收入條件,他們返回農村種地,支持子女在城市打拼。
“老人農業”的出現有很強的合理性。一方面,隨著機械化的普及,農業告別肩挑人扛,越來越變成田間管理,中老年農民具有完善的田間管理經驗,并且,老年人種田,春種秋收,精耕細作,尤其是生產糧食,畝產都較高。另一方面,只要能與土地結合起來,在農村中老年人就不僅可以獲得農業收入,而且可以從農業勞動中獲得生活意義和生命價值,他們就仍然是“有用的人”而不是等待衰老。
因為與土地結合起來不僅能獲得農業收入,而且可以產生勞動的意義,隨著年齡增長,無法在城市體面安居的第一代農民工就越來越多地回鄉務農,而不愿在城市流浪漂泊。正是進城失敗農民有退路,中國現代化才有出路。
當前農村不僅僅青壯年勞動力進城了,而且隨著越來越多農民工在城市獲得穩定就業與收入,越來越多農戶家庭脫離農業和農村,全家進城。這些全家進城農戶就讓渡出他們過去在農村的獲利機會,包括將承包土地流轉給仍然留村務農的親朋鄰里。農村往往有一部分青壯年勞動力因為種種原因不能或不愿離開農村進城務工經商,僅靠自家承包地的農業收入又無法維持其在農村的體面生活,因此他們特別愿意捕獲農村出現的各種獲利機會,包括全家進城農戶讓渡出來的各種獲利機會,如通過流轉土地形成適度經營規模,通過提供農機服務增加不離鄉情況下的收入。這部分青壯年勞動力就可能在不離鄉及保持家庭生活完整的背景下面,在農村獲得不低于外出務工的收入,因而就可以在農村留得下來,他們就成為當前中西部農村的“中農”。這個“中農”數量不是很大,大約只占農戶總數的10%,但這些“中農”的作用卻很大,因為正是這些未離村青壯年勞動力成為農村基層治理中的骨干力量,也是村組干部的主要來源。“中農”變成了當前農村的“中堅農民”。
一般來講,村干部是不脫產干部,只有有限的誤工補貼,當村干部就不可能進城務工經商,而村干部誤工補貼收入遠低于外出務工收入。這種情況下面,除非村干部正好是“中農”,他們才能當得起“村干部”,反過來,只有在不離鄉的情況下從農村獲得不低于外出務工的收入,村干部才能繼續當村干部,即村干部必須“中農化”。“中堅農民”當村干部,或村干部“中農化”,是當前中西部農村普遍存在的現實。
“老人農業”中有相當一部分中老年農民,子女已經成家,父母已經去世,他們上已完成贍養父母的責任,下已完成撫育子女的義務,幾乎沒有其他家庭負擔,種田收入只是養活自己,甚至子女經濟條件很好,為這些中老年農民提供了足夠養老支持,種田僅僅是一種休閑,這樣的中老年農民中就有很多家庭負擔不重、閑暇時間很多、個人身體健康而且具有很強公益心的“負擔不重的人”,這些“負擔不重的人”是鄉村建設中的重要力量。
當前國家向農村投入大量資源,在資源落地過程中,村莊一些對利益特別敏感的人就會想方設法借資源落地來索取不當得利。國家向農村投入資源越多,就可能產生越龐大的不當得利群體,其中典型是釘子戶、狠人、有可恨之處的可憐人。這些人在傳統社會往往聲譽不好,是村莊“邊緣人”,因為對利益特別敏感的人會破壞村莊內生秩序的能力,會破壞地方規矩。現在的問題是,他們索要的資源來自國家而非來自村莊內部。他們向國家索取利益不擇手段,死纏爛打,他們往往還會成功。這些邊緣群體一旦可以通過死纏亂打獲得不當利益,其他村民也就由圍觀到跟隨,最終就可能導致農村邊緣群體崛起。邊緣群體崛起會助長農村不良風氣,破壞農村內生秩序。2019年中央一號文件強調要通過“約束性強的措施”來治理農村不良風氣。
綜上,當前中國中西部農業型農村地區主要有四大群體,即中老年人、中堅農民、負擔不重的人、邊緣群體,四者之間有一定重合。總體來講,當前以老人農業和中堅農民為主體的農村社會保持了基本的生產生活秩序,解決了占中國人口最大多數的農民(含農民工)問題,也保證了農業產出尤其是糧食安全。
在城市化背景下,農村人財物大量流失,中國農村仍然能保持,最重要的原因有兩點:第一,雖然農村人財物在流失,農村出現了空心化和老齡化問題,國家卻通過財政資源投入為農村提供了與城市均等化的基本公共服務和基礎設施。從資源輸送方面看,城鄉基本是平衡的。第二,雖然大量農村勞動力進城了,他們卻讓渡出了農村獲利機會,從而在村莊產生出一個“中堅農民”群體,當前農村主要群體為缺少進城務工就業機會而留村務農的中老年人和通過增加農村獲利機會而形成的“中堅農民”。一方面中老年農民都有土地,從而有在土地上獲得收入與就業的機會,一方面“中堅農民”崛起填補了農村青壯年勞動力外出后留下的社會結構空缺。當前中西部農業型農村普遍形成了“老人農業+中堅農民”的結構,這個自生自發結構是當前農村保持生產生活秩序的一個關鍵方面。
2019年2月21日中央印發的《關于促進小農戶和現代農業發展有機銜接的意見》指出,“小農戶家庭經營將是我國農業的主要經營方式”,在當前中西部農業型農村,小農戶主要有兩種形態,一種是老人農業,這種老人農業大多數是以家庭代際分工為基礎的,年輕人進城務工經商,老年人留村務農。第二種就是“中農”形態,主要是通過村莊自發土地流轉形成的適度規模經營戶。
老人農業很重要。缺少城市就業機會的老年人完全有能力與土地結合起來,從土地上獲得收入。農業生產是基本勞動權,是產生意義的基礎。只有建立在生產的關系上才容易建立健康積極的村莊社會關系,無事可做天天打麻將的社會不可能具有生機和活力。
老人農業也為進城失敗農民工提供了返鄉的機會。大部分農民工進城務工經商,具備了在城市安居的就業與收入條件。少數進城失敗的農民若能退回農村,他們就可以避免在城市的漂泊流浪。一些即使具有在城市體面生活條件的農民工,他們年齡大了也可能更愿意落葉歸根,返鄉過寧靜的農耕生活。
也就是說,老人農業不僅要解決農業問題,解決誰來種地的問題,解決糧食安全問題,而且可以成為應對未富先老時代中國農村老齡化問題的重要手段。土地是農民的基本保障,正是有了土地這個基本保障,無論是進城失敗的農民工還是留村務農的中老年人,就都有了退路和保底。在農村生活與土地結合起來的家庭負擔比較輕的老年人——負擔不重的人——成為鄉村建設中最為積極的分子。
農村自發生長出來的“中農”是當前農村最值得重視的群體。中農群體因為種種原因不能或不愿進城務工經商,比如子女太小或父母太老而不得不留守農村,他們努力獲得農村各種經濟機會,包括進城農戶所讓渡出來的各種獲利機會。這個中農群體從農村獲得收入,因此最為關心農村生產生活,他們又年富力強,可以擔負更多村莊治理職責,“中農”因此變成鄉村治理中“中堅農民”。“中堅農民”崛起是當前中西部農村最為重要的結構性力量。
“老人農業+中堅農民”形成了當前農村社會的基本結構,也構成了當前農村社會秩序的基礎。從這個意義上講,當前中國“三農”政策應當重點服務和支持“老人農業+中堅農民”的結構,而不是破壞這個結構。過去一個時期,農業政策嚴重偏向支持規模經營,支持外來資本大戶,造成資本大戶對小農戶的擠壓與排斥,這種擠壓與排斥在一些地方實踐中產生了嚴重的負面后果。
中國的農業和農地不只是要解決農業問題,而且要解決農民問題。因為土地是農民最后保障,農村是農民最后退路。即使有“中堅農民”的崛起,當前農村仍然缺少維護強有力的內生秩序的能力。國家資源下鄉必須要與農民組織能力的提高結合起來。鄉村振興的主體是農民,這里面很重要的一個前提是農民只有組織起來才能成為主體,單個分散小農戶是不可能真正成為鄉村振興主體,也是不可能產生村莊內生秩序能力的。2019年中央一號文件強調制定約束性強的措施治理不良社會風氣,說明在當前快速城市化背景下面,僅靠農村社會結構自身力量難以形成秩序,國家積極引導十分重要。
(作者為武漢大學社會學系教授)
【參考文獻】
①賀雪峰:《最后一公里村莊:新鄉土中國的區域觀察》,北京:中信出版社,2017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