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鴉賓鴻

中國畫家畫烏鴉，多畫在暮色中;言鴻鳥，多強調(diào)其“賓”的特性，一種永遠在尋找歸程的鳥。暮鴉、賓鴻中包含著很微妙的心思，值得玩味。

惲南田的《古木寒鴉圖》散發(fā)出濃濃的哀婉凄惻的格調(diào)。此畫為仿五代畫家巨然的作品，畫的就是暮色中的歸鴉。在深秋季節(jié)，一個微不足道的角落，一些習(xí)以為常的情景，古樹、枯藤、莎草、云層和寒鴉，在南田的特殊處理下，卻有獨特的意味。左側(cè)有南田詩一首：“烏鵲將棲處，村煙欲上時。寒聲何地起，風(fēng)在最高枝。”日落村頭，斷鴻聲里，晚霞漸去，寒風(fēng)又起。地下，衰草隨風(fēng)偃伏;樹上，枯枝隨風(fēng)搖曳，畫中的一切似乎都在寒風(fēng)中搖蕩。他所畫的古木枯樹，樹干沒有日常所見的直立僵硬，樹枝也沒有習(xí)見的森然欲搏人的樣子。在畫家柔和的筆觸下，樹干蜿蜒如神蛇，樹枝披拂有柳意，還有盤旋其上的藤蔓，若隱若現(xiàn)的云層與籬落，樹下彎曲的小路，逶迤的皋地，遠處縹緲的暮煙，都是曲筆。它不是曼妙的輕歌，卻是哀婉的衷曲，九曲回腸，委婉曲折，縹緲而不可測，有一種神秘氣息。這幅畫特別引人注意的是那一群暮鴉。晚來風(fēng)疾，在晚霞中，群鳥歸來。

日將落未落，烏鴉將棲未棲，正所謂“落葉聚還散，寒鴉棲復(fù)驚”，有一種不可言傳的美。將棲，是一種回歸的欲望;未棲，是一種閃爍和逡巡，一種不可把握的生命感受。南田說：“無可奈何之處，最宜著想。”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唐寅的一幅扇面，上畫枯木寒鴉，其上有詩云：“風(fēng)卷楊花逐馬蹄，送君此去聽朝雞。誰知后夜相思處，一樹寒鴉未定棲。”這一樹烏鴉“揀盡寒枝不肯棲”的描寫，展現(xiàn)的就是人生的窘狀。

漂泊幾乎是人類無法擺脫的宿命，回歸是人類永恒的夢想。“日暮鄉(xiāng)關(guān)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這樣的“鄉(xiāng)關(guān)之戀”幾乎在每一個人的心靈中都蕩漾過。即使生活在信息化時代，人類的家園意識還是一樣根深蒂固。只要人在旅途中，就注定無法不回望。對故園的呼喚，由顫抖的心弦傳出，往往是最能打動人的聲音。

我們今天讀幾千年前的《詩經(jīng)》，仍然不能自已。《詩經(jīng)》中的《召南·殷其雷》道：“殷其雷，在南山之陽。何斯違斯，莫敢或遑？振振君子，歸哉歸哉！”寫一個女子在雷驚欲雨之時，呼喚遠方的先生歸來。雷打得很響，你還在南山之陽。你為什么拋下我，匆匆疾行在遠方？我的心上人，你快快回來吧！《王風(fēng)·君子于役》則寫日落西山之際，一個女子的觸景生情：“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黃昏是這樣可怕，我的先生出去服役了，在暮色中，牛羊急匆匆地下山了，雞也咯咯叫著跳進了籠子，我服役的先生，你為什么不回來？這樣的詩令人不忍卒讀。中國繪畫中的“暮鴉”意象頗類似于《詩經(jīng)》中這些引發(fā)詠嘆的歌。

枯木寒鴉圖 清 朱耷

天色微明，高空中有一群烏鴉向遠方飛去，偶爾還可以聽到它們遠去的叫聲。而在蒼茫暮色中，這些似曾相識的鳥兒又從遙遠的天幕中飛回。寒鴉點點，界破高空的一幕，我們并不陌生。在中國人的心目中，烏鴉并不是一種吉祥的鳥，古人就有見烏鴉哀鳴會遭殃的說法。但對藝術(shù)家、詩人來說，烏鴉又是他們喜歡表現(xiàn)的對象。秋風(fēng)蕭瑟處，雪落黃昏時，黑色的群鳥飛過，引發(fā)了藝術(shù)家、詩人的無限遐思。它們遠足、尋覓，不做雕梁畫棟客，專選寒林枯枝棲，這些都折射出藝術(shù)家、詩人的精神世界。清戴醇士有題畫詩道：“寒日下峰巔，西風(fēng)起林杪。野亭時一來，秋空數(shù)歸鳥。”詩人數(shù)著暮鴉，也盤點著自己的精神世界。

這使我想到馬致遠那首著名的《天凈沙》小令：“枯藤老樹昏鴉，小橋流水人家，古道西風(fēng)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寥寥數(shù)語，深得唐人絕句妙境。王國維甚至說，有元一代詞家，皆不能勝此也。

枯藤盤繞，老樹參差，數(shù)只寒鴉在暮色朦朧中出沒，小橋下一脈清流潺湲，臨溪有數(shù)戶人家。在這荒野古道上，又遇秋風(fēng)蕭瑟，孤獨人騎著瘦馬。一抹夕陽漸漸西下，唯有我這客子浪跡天涯。小令極寫游子浪跡之苦。

暮鴉在這里出現(xiàn)，主要反襯“斷腸人”的痛苦，作者寫寒鴉，是寫其在暮色中歸飛之急，而自己卻在茫然無緒中行走，兩相比照，悲之何極？

明代畫家戴進有《雪歸圖》，其實就是另一種形式的“暮鴉圖”。此圖今藏在美國大都會博物館。戴進畫多有精警之意，從這幅畫就可看出其構(gòu)思上的獨到之處。大雪漫天，寒風(fēng)呼號，光禿禿的老樹當(dāng)風(fēng)而立，狂風(fēng)怒卷，枝丫縱橫，掙扎感撲面而來。一人衣衫正單，以袖掩面，被風(fēng)卷向了歸程。那抖動的衣紋、前傾的動作，都可以使人強烈感覺到一種急促感。這是漫天風(fēng)雪中急切的歸家人。戴進以他擅長的短促線條、有力的勾皴、快速的節(jié)奏、粗獷的氣勢，烘托著一種孤寂的情境。

清康熙年間畫家、詩人莊澹庵，與周亮工、程邃等為至交。他有一首題畫詩頗為世人所重，詩題寫在當(dāng)時一位叫凌又惠的畫家的山水之作上，收在周亮工的《讀畫錄》中。詩云：“性癖羞為設(shè)色工，聊將枯木寫寒空。灑然落落成三徑，不斷青青聚一叢。人意蕭條看欲雪，道心寂歷悟生風(fēng)。低回留得無邊在，又見歸鴉夕照中。”凌又惠的畫不見了，莊澹庵的詩卻使我們對畫境有所了解。這首詩呈現(xiàn)的是中國古代繪畫中典型的“枯木寒鴉”式的境界。寒冬里凄然的天幕下，枯木兀然而立，一叢叢綠竹點綴其中，一群歸鴉在夕照中返回它們的家園，更顯冬日蒼茫寒冷，雪意闌珊，寒風(fēng)習(xí)習(xí)。

雪歸圖 明 戴進

說了暮鴉，我們再說賓鴻。鴻，是一種品性高潔的鳥，我們常以“驚鴻一瞥”來形容恍惚而縹緲的美，以“雪泥鴻爪”來比喻往事遺留的痕跡，以“飛鴻滅沒”來形容若有若無的空靈之美。哲學(xué)家嵇康有詩云：“目送歸鴻，手揮五弦。俯仰自得，游心太玄。”其中表露出的人格境界，讀之使人心旌搖蕩。而飛鴻能引起如此美妙的聯(lián)想，都是因為這鴻是“賓”，是一個居無定所的飄零者，一種永遠在尋找歸程的神秘的鳥。“戰(zhàn)西風(fēng)，遙天幾點賓鴻至”，元代曲作家貫云石《塞鴻秋》中的這句詩，寫的就是這種意象。

李商隱有詩云：“欲問孤鴻向何處，不知身世自悠悠。”人生就是這樣，哪里有永久的居處，一切都是短暫的寄住罷了。歸飛的孤鴻啊，歸行何疾又為哪般？飛鴻是天地的賓客，人又何嘗不是！

在中國詩人的筆下，人生如白駒過隙，轉(zhuǎn)瞬即逝;是風(fēng)中的燭光，倏忽熄滅;是葉上的朝露，日出即晞;是茫茫天際飄來的一粒塵土，轉(zhuǎn)眼不見;是短命的蜉蝣，是朝菌，是飛電，是駿馬……“驚鴻一瞥”，這是人生的宿命。曹丕《大墻上蒿行》云：“陽春無不長成，草木群類隨大風(fēng)起，零落若何翩翩。中心獨立一何煢。四時舍我驅(qū)馳，今我隱約欲何為？人生居天壤間，忽如飛鳥棲枯枝。我今隱約欲何為？”這雖然不能算是曹丕詩中的精品，卻是一首含義豐富的詩，詩中由時光流逝思索人的存在。陶淵明說“人生若寄”，人來到這個世界，是“寓形宇內(nèi)”，世界只是人短暫的棲所，是一個錨點，并非終極的棲所。

這使我想到明末著名戲劇家、園林藝術(shù)家祁彪佳，他有一篇《寓山注》，寫他對園林的看法，真是中國園林史上的一篇妙文。此文有一節(jié)名《歸云寄》：“客游之興方酣，有欲登八角樓者，必由斯寄，蓋以樓為廊，上下皆可通游屧也。對面松風(fēng)滿林，如臥驚濤亂瀑中，一派濃蔭，倒影入池，流向曲廊下，猶能作十丈寒碧。予園有佳石，名冷云，恐其無心出岫，負主人煙霞之趣，故于寄焉歸之。然究之，歸亦是寄耳。”人世蒼茫，寓身于宇，來往倏忽，直到暫寓暫歸，如同云生云滅，云卷云舒，故“歸亦是寄”。云雖倏忽生變，無所淹留，縹緲而又奇幻，卻是那樣從容，無所滯礙，何不心隨意動，縱浪大化，“寄”心于云靄煙霞，得人生之大適呢？

拘泥于賓鴻的命運，嘆息、哀傷，那是沒有用的，還不如縱浪大化之中，得失不縈于心，反而得到心靈的解脫。清代畫家戴醇士題畫跋有：“煙江野月，萬擎蘆花，領(lǐng)其趣者，唯賓鴻數(shù)點而已。”暮鴉有暮鴉的從容，賓鴻也有賓鴻的灑脫。烏鴉是黑色的，鴻鳥是白色的，黑白世界，在中國藝術(shù)家的色譜中是無色的，象征著簡單和純凈。飛翔于天際的暮鴉與賓鴻，雖在黃昏中飄零，是天地間的一群“寄兒”，但當(dāng)它們匯入昊昊蒼天，匯入暝色的世界中時，便與這世界同在，俯仰于這永恒的宇宙中，便擁有了從容。放曠世界，哪個天際不是家？

這份從容和灑脫，是由融入自然、融入天宇而獲得的。

（本文摘自《生命清供—國畫背后的世界》，朱良志著，中華書局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