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瑞田
董其昌成為熱門話題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試想,他才高八斗,又是帝國重臣,傳之千秋萬代可謂順理成章。
“立德、立功、立言”是中國讀書人的價值觀念。樹立高尚的品德和建功立業是精神追求之基礎,提出真知灼見的言論,則被看成是更高一級的“價值”。“立德、立功、立言”是一種理想,三者占全太過困難。當然,董其昌也不例外。
董其昌是“學而優則仕”。明萬歷十七年(1589年),董其昌在會試中考取進士,被選為翰林院庶吉士,從此步入政壇。進入權力中樞,董其昌的生活圈子得以擴展,眼界也開闊了很多,自然“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了。所謂的“名士圈子”為董其昌敞開了大門。
一個人在社會上行走是需要條件的,董其昌的“進士”身份是彼時的“敲門磚”。很快,庶吉士董其昌逐漸升遷,從皇長子“講官”到湖廣提學副使,從太常少卿到南京禮部尚書,再到禮部尚書兼翰林院詹事府詹事等職務,一步步的升遷,實現了他從地方到中央的跨越。
董其昌“立功”的追求算是實現了,此時,自然想到“立言”。他醉心于談文論藝,一不小心,成了書畫理論家,其書畫理論至今依然有影響。然而,最讓讀書人心儀的“立德”似乎離董其昌有點遠。
身處政治旋渦的讀書人,面臨的兩難選擇比比皆是。如果董其昌不是進士及身,他會在自己的家鄉當一位私塾先生或鄉村書畫家。在尊師重藝的中國社會,董其昌可以遠離權勢紛爭的煩惱,活得有滋有味。只是社會選擇了董其昌,他在科舉考試中勝出,學而優則仕的社會準則讓他的宦海生涯波濤翻滾,風光與風險共存。
在名利場上行走,恰逢東林黨與魏忠賢閹黨殊死搏斗,該何去何從?董其昌為此費盡心機。作為朝廷重臣,董其昌的左右逢源顯現了他為官的機敏,也暴露了他人格的缺失。
董其昌同情東林黨,他的朋友顧憲成、高攀龍均是東林黨政治運動的領袖人物。遺憾的是,在閹黨的打壓下,顧憲成被革職還鄉,高攀龍投水而亡。殘酷的政治斗爭讓董其昌不寒而栗。這時,董其昌揮動了橄欖枝,他以書畫作品為媒介,向另外一股政治勢力低頭。他在天啟四年(1624年)末撰寫了《康義李先生傳》。傳主李反觀是李魯生的父親,李魯生也是進士,為魏忠賢政治集團的紅人,權勢甚大。董其昌很費心思撰文,更費心思書寫。董其昌諳熟文章之道,書法名聲更隆,清雅的行楷書在書法史上占有一席之地。他書寫的《康義李先生傳》得到朝廷重臣的激賞。大學士魏廣微作了兩款題跋,大學士朱延禧、馮銓,以及陳名夏、錢謙益等人均在董其昌書寫的《康義李先生傳》后留下了溢美之詞。這種做法充滿政治色彩,一份傳記、幾款題跋,描繪了一幅政治圖景。
時隔不久,明熹宗身亡,明思宗繼位,魏忠賢自縊,晚明的政治面貌更新,東林黨人獲得新生。董其昌修改了《康義李先生傳》,燒掉了與閹黨人士往復的手札,開始尋找新的依靠。思宗勵精圖治,所任命的六位大學士中,有四位與東林黨有關聯,其中一位是董其昌年輕時代的朋友錢龍錫。董其昌喜出望外,還是以書畫為媒介,與錢龍錫密切往來。也許因為董其昌僅僅是政治傾軋中的旁觀者,也許由于他的奪目才華,人們不去深究他的政治立場,待東林黨人全面掌權,他依然文質彬彬地書寫紀念東林烈士的詩文,如同書寫《康義李先生傳》一樣虔誠、認真。崇禎元年(1628年),蘇州立牌坊紀念東林黨烈士周宗建,董其昌寫了“首忠”二字,鐫刻其上;崇禎二年(1629年),董其昌為他的好友高攀龍修建祠堂,并寫了一篇像贊。
崇禎四年(1631年),董其昌被召至北京,任禮部尚書兼翰林院學士掌詹事府事,權力到達頂峰。這位藝術氣質濃厚的政治人物,在極其復雜的政治環境中能夠明哲保身并笑到最后,的確是一個奇跡。董其昌的焦點始終是他的書畫。他在世時,書畫是他賴以生存的通行證;他離世后,那些閃耀著光芒、頗富個性又雍容蒼秀的書畫作品,依舊是他重要的生命標識。
董其昌在權力角逐中的察言觀色、在政治派系中的左右平衡、永遠不說大話的低調、不威脅任何人的做人原則、巧妙的諂媚、適度的距離感等圓滑的處事智慧,使他沒有成為政治對手的鵠的,他也因此壽終正寢。對風光一時的閹黨抑或不怕犧牲的東林黨人而言,董其昌似乎更像是贏家,沒有傷筋動骨便擁有了異彩紛呈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