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愛中
漢語文學的現代化肇始于新詩,并輻射開去,標明文學甚至是漢語文化的新身份,其重要性在“五四”那代學人中,胡適知道,錢玄同知道,傅斯年也知道,所以不遺余力,不惜矯枉過正。新時期的漢語文學再出發同樣肇始于新詩,北島的《回答》、舒婷的《致橡樹》,甚至是雖然早就寫成但影響始于新時期的食指的《相信未來》,都透露著新時期文學“春天”的信息。百年現代漢語文學的每一個關鍵節點,都會有新詩或嘹亮或沉郁的聲響。從本質上說,對于并不成熟的漢語現代文學而言,能夠獲得世界性意義并彰顯漢語現代化成績和可能性的,只有新詩。只是新詩自身完成性的焦慮與對話的缺失,需要身處其中的詩人與詩評者付出更多的耐心和呵護。
我們有理由敬佩那些一直關注并養護新詩成長的批評者,總結并梳理如謝冕、吳思敬、呂周聚、方長安等教授們的研究對新詩的意義。在這個為數不多的名單里,羅振亞教授不僅是全身心投入,而且影響了一批新詩研究者。從1987年第一篇論文《北大荒詩與西部詩的美學差異》在《當代作家評論》發表,或者從第一部專著《中國現代主義詩歌流派史》1993年由北方文藝出版社出版開始,振亞師至今在新詩研究領域筆耕已有三十余載,出版專著十余部,論文三百余篇,能夠如此心無旁騖,在當今講究跨界的學術研究領域,著實不多。我一直覺得,新詩究竟以什么樣子為讀者所接受,其經典化或者是歷史意義的界定,批評是操刀者,從這個意義上說,新詩批評者“見證”并應該參與到新詩的成長。振亞師恰恰是這樣一位忠于職守的見證者與參與者。
歷史意識下為現代主義新詩的正名。振亞師的研究之路最早開始于跟隨呂家鄉老師讀研究生時期,碩士論文做的是九葉詩派研究。其時,九葉詩人作為一個群體被人們重新認知也才幾年,時代的局限讓九葉詩派所代表的詩歌潮流幾成歷史塵埃,振亞師的研究頗有重新“發現”的歷史功績,難怪等到他第一本專著《中國現代主義詩歌流派史》出版后,兼具詩人和詩歌理論家身份的九葉詩人之一袁可嘉先生特意在《書摘》上撰文,肯定其對現代主義詩歌研究上的篳路藍縷之功,興奮之情溢于言表。及至2002年《中國現代主義詩歌史論》出版,振亞師十余年的時光都著力于對中國現代主義新詩的發掘、整理與重新闡釋,這其中既有初期象征詩、上世紀30年代“現代派”、上世紀40年代九葉詩派等詩歌思潮的研究,亦有李金發、何其芳、卞之琳、廢名、金克木等代表性詩人的專論,并將臺灣現代主義詩歌的情況做細致的描述,對鄭愁予、余光中等做重點詩案的透析,接續上在大陸被中斷的現代主義新詩的命脈。出版于2005年的《朦朧詩后先鋒詩歌研究》則是跟隨龍泉明教授攻讀博士的成果,將對現代主義新詩的研究延伸到新時期,更是在新的學術發現的基礎上,對朦朧詩后的先鋒詩歌做的整體鳥瞰,是“一個極具學術價值和現實意義的題目,實際上完成了一部斷代詩歌史寫作”(劉納語)。從萌生期到當下,現代主義新詩的美學觀、語言質感和意象表述方式,能夠從最初令讀者“驚詫莫名”到現在的新詩寫作的應有之意,可以說,振亞師功不可沒,他學術選題的敏銳性、學術視野的開闊性以及辛苦的筆耕不輟,讓中國的現代主義新詩脫去“妖魅”的邊緣化外衣,恢復其歷史和現實的真實景象。我跟隨振亞師做新詩研究多年,常常會羨慕他那個時代的“拓荒者”角色,前人研究的相對薄弱,貌似讓那一代學人的學術研究較少“影響的焦慮”,創新與出彩較為容易,但我恰恰忽略了他們那一代學人所面對的從文獻的匱乏、研究方法的局限到基本理論的失范所帶來的茫然無措,需要付諸更多的努力和天分才能碩果累累,于歷史遺忘的荒漠處開出燦然的花朵,其難度可想而知。
深入現場與理性洞察。從宏觀格局上說,百年漢語新詩的研究屬于共時性研究,其必要的歷史間離感尚未形成,尤其對新時期以后的新詩來說,詩人、文本和批評者都可以實現即時的對話,微信朋友圈、公眾號、各種新詩民刊,以及蜂擁而起的新詩雜志的出現,都讓新詩的生成減少難度和缺少共識,在數量上和質量上,都為研究者設置了難度,在研究對象的甄別上,亦增加了無效時間。即便如此,振亞師的學術研究依然醉心于新時期以來的漢語新詩,在紛紜復雜的新詩現場里披沙揀金。振亞師將“個人化寫作”的這種時代大格局下的詩學傾向細化為各個思潮分支和具體詩人的專論,具體而微地剖析上世紀90年代的新詩美學,諸如消費語境下的新詩邊緣化狀態,及物性寫作的時代性意義,“知識分子寫作”和“民間寫作”所表征的不同詩學選擇,等等。從接受的層面,闡述“個人化寫作”的非積極因素,“詩歌從流派寫作、群體寫作走向個人寫作,本是回歸原初的好事,但焦點主題和整體藝術傾向的瓦解喪失,差異性的極度高揚,也使詩壇在讀者關注熱情消減的無奈中,失去了轟動效應和集體興奮,邊緣化程度越來越深”,這是對新詩創作的中肯提醒,也是振亞師居于其中而又出乎其外的理性體認。
干預與介入的研究。進入新世紀,漢語新詩批評一個最為明顯的變化,就是學院批評占據主流,高等科研院所的職業批評家們開始謀篇布局于新詩的整體景象,體系化的學術論文代替“創作談”的隨筆,新詩的那種江湖氣息和過于散淡的文風漸趨邊緣化。在項目化的生存境遇中,學術體制所建構的新詩闡釋體系必然會疏離于大多數新詩創作的現實,批評雖然自成一格但大多必然是無效的,無法反饋于新詩的整體生成格局。鑒于此,振亞師并未放棄漢語新詩“干預與介入”的批評傳統,近幾年來,在廣博影響的報刊上發表了數量不菲的詩學文章,對21世紀詩壇的整體狀況做梳理與點評,比如《文藝報》剛剛刊發的《二十一世紀“及物”詩歌的突破與局限》,就對當前詩人創作與現實的關系進行了方向性的點評,“‘及物的對象選擇宜恰適、合理,‘及物的同時不能放棄精神的提升,最好能夠提供出一定的新的精神向度”,在“及物”與“不及物”之間尋找必要的平衡,才是“詩歌立身的長久之計”。他以通俗易懂的筆法,對漢語新詩新語境下的創作狀態做深入淺出的敘述,以問題為導向,代表性作品為支撐,為新詩創作的走向把脈。這種及時而又有的放矢的詩學見解,理論的高屋建瓴而又運用于新詩實際,是學院的學理性批評與新詩現實相溝通的良性循環。
振亞師早年寫詩,曾有詩集《揮手浪漫》出版,后來受研究和創作相區分的現代學術思維的影響,長期擱筆。近幾年開始重提創作經驗,寫出系列書寫親情和土地的詩,新近出版詩集《一株麥子的幸?!?,情感充沛流溢,文筆簡樸凝重,既有青春寫作的痕跡,又具人到中年的睿智與豁達。一個從事文學研究而不進行創作的人,是不完善的。理性的思辨與感性的現實兼具,才能使文章“萬丈長”。我們用文字構筑的應該不只是“論文”,而是富有各種生命底色的“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