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鍵詞 唐代,薦福寺,國忌行香,祈雨,佛牙供養
中圖分類號 K24 文獻標識碼 A 文章編號 0457-6241(2019)08-0062-04
唐代重要大寺往往既富且貴,如西明寺、慈恩寺、青龍寺、大安國寺等都是經朝廷批準,具有“貴族”或者皇家功德寺的性質。①它們大多占地廣闊、規模宏大、風景秀美、高僧云集,在長安佛寺中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這些大寺在當時主要是佛教學術研究中心,從事佛典翻譯和研究工作。同時,它們也為朝廷提供宗教服務,例如舉行齋僧行香,舉辦各種法事、齋會和祈雨等。此外,這些大寺里還會進行國家對外簽訂和約、駐扎軍隊、接待來朝使者等活動。②這些活動帶有濃厚的祈禱、禮儀性質。大寺通過這些活動執行國家政權所賦予它的政治功能。③唐中宗時,薦福寺獨領風騷,實際成為整個長安乃至唐帝國的佛教中心,是全國最重要的佛寺之一。④
國內外的一些學者已經持續對唐代皇家功德寺給予關注和研究,僅將與本文密切相關的部分成果略作舉隅。日本著名學者小野勝年的《中國隋唐長安·寺院史料集成》,分為史料篇和解說篇,輯錄了大量唐代長安佛寺的情況,涉及對皇家功德寺的論述。⑤聶順新的《唐代佛教官寺制度研究》探討了作為皇家功德寺的大薦福寺在譯經、宗教學術、文化娛樂活動和社會福利活動等方面的一些具體活動,及其在宗教信仰、建筑布局方面對日本、高麗等國的巨大影響。雷聞的《郊廟之外——隋唐國家祭祀與宗教》,探討了佛道教活動與唐代國家祭祀的互動關系,如唐代的祈雨活動將國家、宗教、民眾緊密結合起來。⑥申秦雁的《唐代薦福寺》介紹了中晚唐后薦福寺的俗講、佛牙供養和戲場等文化活動。⑦梁子的《唐人國忌行香述略》認為,源于佛教禮儀的行香已成為唐代社會生活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⑧冉萬里的《中國古代舍利瘞埋制度研究》討論了唐代寺院與舍利供養的相關問題。⑨
本文在已有研究的基礎上,以唐代薦福寺為中心,探討唐代大寺對國家政治活動的參與,以期透視身為宗教場所的寺院,如何與政治發生關系,不當之處,敬請方家指正。
皇族事務本身就為牽一發而動全身的政治問題,故參與皇族事務相關的活動成為唐代大寺的首要政治任務。
薦福寺在中宗朝是最為重要的皇家功德寺,逢皇家子嗣出生,先皇太后忌日等重要事宜,中宗都會去薦福寺祈福,如“二十一日,安樂公主出降武延秀。是月以婕妤上官為昭容。十二月六日,上幸薦福寺”。①從唐玄宗開始,唐代皇帝在誕辰日會舉行行香活動。開元二十八年(740年),玄宗明確要求在開元寺祝壽。②唐懿宗的降誕日,“宴慈恩寺”。③而在這些行香法會活動中,更重要且多見的是國忌行香。
國忌行香是追思先皇、先皇后的儀式,也稱國忌齋會。唐代的國忌行香多在薦福寺等大寺舉行。“開成六年,正月四日,國忌,奉為先皇帝,敕于薦福寺行香,請一千僧”,這是武宗朝以國忌行香的形式祭祀先皇。宋趙彥衛在探討宋國忌行香的起源時,引用了《佛遺教經》中的一段經文:“比丘欲食,先燒香嘆攢之。安法師行香定坐而講,所以解穢流芬也,斯乃中夏行香之始。”④根據文獻的記載,行香的產生很可能與佛教用香有關。
國忌行香最基本的要求是保持清潔,禁食酒肉,齋僧人,以體現追思之虔信。石晉天福中,竇正固奏:“國忌行香,宰臣跪爐,百官列坐,有失嚴敬。”今后宰臣跪爐,百官立班,仍飯僧百人,永為定式。⑤后員外郎李宗訥奏請,宰臣以下行香,禁食酒肉,除了不舉樂,還要“不視事,不鞭笞”。⑥
國忌行香有嚴格的儀式和程序。⑦圓仁記載了開元寺國忌日的基本流程:
1.早朝,寺眾僧集于寺中,列坐東北西廂里。
2.相公、將軍、州府諸司至講堂。
3.相公、將軍等分列入,會于堂中門,就座,禮佛。
4.東西兩門列數十位僧,擎蓮花等,一僧打磬,敬禮常住三寶。
5.將軍取香器,州府取香盞,東西各行。
6.相公東去,同聲頌如來妙色身等二行頌,行香畢,返其途。
7.將軍向西行香,同東儀式。
8.相公將軍共坐本座,擎香行時,香爐雙坐。
9.一僧讀咒愿畢,唱禮師頌天龍八部等頌。
10.敬禮常住三寶,相公等共禮佛,三四遍唱了。
11.相公將軍等至堂后大殿吃飯。僧廊下吃飯。⑧
根據對行香儀軌的追述和分析,我們大體可推測出國忌行香必備的基本流程:清潔,齋主和宰臣跪爐焚香,百官等人立班,僧人行香,僧人唱贊齋文,應齋和宴樂(少數)。按《唐會要》記載:
(貞元)五年四月,中書門下奏請以六月一日為慶陽節,休假三日,著于式。某天下州府,每年常設降誕節齋,行香后,便令為素食宴樂,惟許飲酒及用脯釀等。京城內,宰臣與百官就詣大寺,共設僧一千人齋,仍望田里借教坊樂官,充行香慶贊。⑨
今年慶陽節,宜準例,中書、門下等,并于慈恩寺設齋,行香后,以素食合宴,仍別賜錢三百貫文,委度支給付。令京兆府量事陳設,不用追集坊市歌舞。⑩
貞元五年八月敕:“天下諸上州,并宜國忌日準式行香。”十二年五月詔:“先圣忌辰,才經敘慰,戚里之內,固在肅恭。而乃遽從燕游,飲酒作樂,須有所征。”
上述國忌日,寺廟的開資由相公等人負責,國忌行香所用物資多是官方提供,“諸寺行香設齋當寺。李德裕宰相及敕使行香,是大唐玄宗皇帝忌日,總用官物設齋,當寺內道場三教談論”。除了僧人主持和負責行香的具體流程外,文武百官也是具體的參與者。國忌行香的組織者和參與者身份有明確規定,一般由國家、州道府或者皇帝、職位較高的官員親自組織。《云麓漫鈔》記載,唐高宗時薛元超、李義府為太子設齋行香,中宗朝設無遮齋,要求五品以上行香。文宗朝,因宰臣崔蠢奏請“國忌設齋行香,事無經據”,所以國忌行香暫時停止。宣宗朝又再次興起,下詔京城外以及州道府國忌行香,“至宣宗即位之初,先以列圣忌辰行香既久,合申冥助,用展孝思,其京城及天下州府諸寺觀,國忌行香,一切仍舊”。①除了國家層面的國忌行香,根據《資治通鑒·唐懿宗咸通九年》記載,州府也有國忌行香:“勛雖不能用,然國忌猶行香。”
國忌行香確定為全國性的宗教和佛事活動是在唐代,德宗皇帝時明確成為全國性的活動。即使在武宗朝滅佛時,國忌行香也沒有被完全廢止。國忌行香實際上已成為唐代社會民俗文化生活的一部分。
唐代很多大寺都承擔著國忌行香的責任,大薦福寺就是一個重要場地,《入唐求法巡禮行記》載:“四日國忌。奉為先皇帝,于薦福寺令行香,請一千僧。”②此外,大興善寺、慈恩寺、崇慶寺也都舉行過國忌行香。《新唐書·趙隱傳》記載懿宗曾在慈恩寺舉行行香。《全唐詩》曾記載,溫憲曾題詩崇慶寺,后榮陽公因國忌行香之際見此詩憫然,并力薦他。除了國忌行香外,唐代還有僧忌日、佛教節日行香、迎佛骨行香齋會等各種類型的行香。
通過以上舉隅大致可見,行香等活動逐步成為唐代政治生活的重要組成部分,薦福寺等大型寺院是具體承擔者和執行者,客觀上擔負著唐代國家這項具有象征意義的政治活動。
古代中國以農業為核心,在重要祭祀與禮儀活動中,祈雨受到歷代統治者的高度關注。祈雨與中國古代農業社會的命運走向密切相關,其內容也被不斷充實,形成了一種內涵豐富、形式多樣的祈雨文化。官方祈雨的最早記載是殷商時代的甲骨卜辭。中國古代祈雨可分為三級,地方官吏主持的祈雨、中央有司組織和主持的祈雨,以及皇帝祈雨。皇帝祈雨一般是發生了非常嚴重的旱災,多是面對名山大川、宗廟社稷郊壇舉行,在漢以后,隨著佛教的傳入和影響的擴展,佛道教寺廟等也是皇帝祈雨的重要場地。
作為國家祭祀,祈龍求雨興起于唐代。《神僧傳》記載道:
景龍二年,中宗遣使迎師入內道場,尊為國師,尋出居薦福寺,嘗獨處一室。……一日中宗于內殿,語師曰,京邑無雨已是數月,愿師慈悲解朕憂迫。師將瓶水泛灑,俄頃陰云驟起甘雨大降。③
曾駐錫過薦福寺的不空也擅長祈雨,移居凈影寺后奉詔令祈雨。不空祈雨因每每多有靈驗而深得帝王倚重。除了薦福寺,西明寺也曾舉辦過祈雨活動:
法師無畏者……開元四年至長安……館之西明寺,稱為教主,秋旱詔禱雨。④
此外,唐代宗永泰元年曾命資圣寺、西明寺的法師誦經祈雨,唐德宗貞元五年青龍寺也曾聚僧祈雨,眾僧在大佛殿祈請七日。⑤
除了祈雨活動,發生天災人禍,或遇戰事時也會在這些功德寺進行祈禱講經。例如,代宗朝時每當吐蕃入侵,“必令群僧講誦仁王經,以攘虜寇,茍幸其退,則橫加錫賜”。⑥“永泰元年吐蕃入寇,就在西明寺和資圣寺講誦仁王經,祈求佛法保佑以退敵,又兩次在興唐寺與吐蕃簽訂盟約”。⑦
通過對唐代寺院祈雨等活動的追述,我們看到這些祝禱活動因其特殊的意義而受到官方的高度重視。高僧名僧是祝禱活動的具體執行者,寺院和僧人的祈福祝禱既為寺院增添了榮光和政治上的庇護,也為執政者帶來了穩固政權、安撫人心等統治上的益處。
佛陀滅跡后,佛弟子在事相上發展出對佛陀遺體、遺跡的崇拜;在意識上,主要是譬喻、本生、因緣的流出。⑧在對佛陀遺物的供養和崇拜日漸興盛中,佛牙舍利的信仰是最重要組成部分之一,影響極為廣泛。舍利的安放、迎送、供養都是極有影響力的活動。唐代長安,供養佛牙是寺廟非常重要的宗教活動,一般是各個寺廟輪流供養。薦福寺的佛牙供養最為有名。每年的三月八日至十五日,薦福寺開始供養佛牙,圓仁曾親眼見過盛況:
二日,共義圓供主等及寺中數僧,開金閣,禮大圣文殊菩薩騎青毛師子圣像,金色顏貌,端嚴不可比喻。又見靈仙圣人手皮佛像及金銅塔。又見辟支佛牙。①
根據圓仁的記載,薦福寺最遲于會昌初年就出現了佛牙供養:
二月八日,金剛界曼荼羅幀畫了。又令章敬寺鏡霜于諸寺傳阿彌陀凈土念佛教。廿三日起首至廿五日,于此資圣寺傳念佛教。又巡諸寺,每寺三日,每月巡輪不絕。又大莊嚴寺開釋迦牟尼佛牙供養。從三月八日至十五日,薦福寺開佛牙供養。②
八日,薦福寺開佛牙供養,詣寺隨喜供養。街西興福寺開佛牙會。巡院轉帖興善、青龍、資圣等三寺。③
十一日,詣興福寺禮佛牙,一宿。④
唐代對佛舍利的信仰也得到帝王積極參與和大力支持。有唐一代先后有高宗、武后、中宗、肅宗、德宗、憲宗、懿宗、僖宗等八位皇帝親身躬迎,瞻禮膜拜法門寺佛牙舍利,以圖國泰民安。⑤統治者更多是希望通過虔誠禮拜佛骨在政治上達到安撫民心、穩定政局、穩固統治的目的。佛舍利信仰也給佛教僧徒帶來了豐厚的供養,擴大了其宗教影響力和政治影響力,拉近了僧人與統治階層的距離。如薦福寺僧棲白,宣宗朝始為供奉,歷三朝,則已至僖宗時,可謂是恩重一時。棲白時常被召入內殿,曹松曾有“還聞穿內去,隨駕進新詩”之句。類似棲白這種極具影響力的高僧在有唐一代不乏其人,甚至有的被賜紫或者加官晉爵。
“唐代是一個佛教高度發展的時代,中古佛教總是要和王權結合在一起。”⑥佛教與政治一直保存著各種聯系。統治階層經常視佛教為護法,護國思想綿延在佛教漫長的歷史發展中。唐代的國忌行香、祈雨、供養佛舍利等活動一直發揮著為國家祝祈、求福,保佑政權平穩的作用。這些活動客觀上為薦福寺、西明寺、慈恩寺等寺院帶來了影響力和經濟收入。佛教的祝禱活動促進了佛教被統治者接受,有利于佛教的傳播。佛教傳入后,慧遠法師等充分認識到佛教的發展需要依賴統治階層。唐代佛教除宗教活動外,在政治領域也扮演了不同的角色。薦福寺等大寺不僅是宗教場所,更不可避免地要承擔一些政治功能。曾駐錫過薦福寺的義凈、法藏、棲白、菩提流志等法師基本上扮演著護國法師的作用,雖自身并未卷入政治斗爭,但也與政治保持著若即若離的姿態。薦福寺僧棲白與當時的文化領袖往來密切,其交往的士大夫群多是高門權貴和眾多士大夫。他們對政治的影響潛移默化,但卻不可忽視。
【作者簡介】王麗娜,國家圖書館副研究館員,北京大學佛教典籍與藝術研究中心研究員,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后。
【責任編輯:王湉湉】
歷史教學·高校版2019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