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析凱特·莫頓《她一生的秘密》中的女性形象建構

【摘要】 當代澳大利亞女性作家凱特·莫頓在小說《她一生的秘密》中集中探討了一位女性的女兒性、母性、人性的建構策略問題。故事以16歲的洛瑞爾目睹母親殺人為伏筆，以56歲的洛瑞爾無意中發現母親年輕時的照片等物品為導火線，開始了一段追尋母親往事的旅程。隨著洛瑞爾一步步深入母親內心的糾葛，大半個世紀之前的友誼、愛情、逃亡和冒險都開始一一復活。本文將從女兒性、母性、人性三個角度出發闡述《她一生的秘密》這部小說的女性書寫重構策略。

【關 ?鍵 ?詞】《她一生的秘密》;女兒性;母性;人性

【作者單位】李蕊，鄭州西亞斯學院國際教育學院。

【中圖分類號】G236 【文獻標識碼】A 【DOI】10.16491/j.cnki.cn45-1216/g2.2019.05.028

曾以《霧中回憶》風靡全球的澳大利亞作家凱特·莫頓出版了新作《她一生的秘密》。這部作品延續了其細膩深情的文風，同時又以巧妙的偵探敘事和精致的敘事場景講述了一位女性如何從“女兒”成長為“母親”的曲折歷程。小說的核心人物是薇薇安，核心故事是追尋溫柔的薇薇安決意殺人的根本原因，核心命題是“母親在成為母親之前是什么樣子的”。小說的敘述起點是洛瑞爾于2011年回到格林埃克斯農場尋找母親殺人的事實真相，她找到了母親存放的照片、牛津大學圖書館存放的日記，又通過詢問母親好友基蒂和弗魯斯醫生等方式逐漸拼湊出母親年輕時的經歷，了解到母親與吉米的愛情以及她與桃樂茜的關系，最后才得知母親其實是薇薇安而并非桃樂茜這一事實真相。凱特以縝密的思維不斷為揭示真相埋下伏筆，將戰爭年代中的小說人物緊密聯系起來，采用一系列戲劇化的矛盾沖突推動情節發展，極大地增強了小說的推理色彩。小說中的母親薇薇安在文本中的呈現蘊含著女兒性、母性和人性，她所代表的不僅僅是簡單的倫理范疇，而是女性形象和女性體驗的具象化、細致化探索，這一女性形象在超越倫理層面的文化審美空間中的具體所指，是一種基于女性立場的女性書寫重構。本文擬從女兒性、母性、人性三個角度出發闡述《她一生的秘密》這部小說的女性書寫重構策略。

一、女兒性的非直線敘事

《她一生的秘密》這部小說的最大特點在于引領作者探索一位母親在成為母親之前的經歷，呈現一位女性的生命歷程。正如洛瑞爾的疑問：“你是誰，桃樂茜？……在成為我們的媽媽之前你到底是誰？”[1]女兒性也正體現了一位女性在成為母親之前的品格。對于桃樂茜的女兒性的塑造，凱特·莫頓并未采用直線敘事，而是以洛瑞爾探尋事件真相，于人物關系交錯中展開非直線性敘事。

首先，凱特·莫頓采用了逆時序，導致敘述時間序列和故事時間序列之間關系的不一致。這里，敘述時間序列指作者在講故事時的從開頭到結局的順序，這一序列是作者可以主觀把控從而形成敘事藝術的關鍵;故事時間序列是指故事發生的從開頭到結局的順序，這一序列是客觀發生的。從《她一生的秘密》整部小說的宏觀架構來看，它的每一章節都以不同人物的故事為主要內容。比如在第一章中，作者就以巧妙的方式埋下了四條時間線，分別是1961年、2011年、1941年以及1938年。實際上，凱特以1961年洛瑞爾目睹母親殺人為伏筆，以2011年洛瑞爾探望病重的母親從而機緣巧合發現了母親年輕時的種種線索為導火線，奠定了洛瑞爾渴望并孜孜探索母親年輕時期故事的基礎。凱特也以1941年桃樂茜與薇薇安即將分離走向新生活為故事的轉折點，以1938年17歲的桃樂茜與吉米相遇并企望走向更廣闊的人生為全部故事的起點，以此暗示了桃樂茜與薇薇安二人的性格差異以及在二戰時期的命運糾纏。而在第二、三、四章中，凱特采用洛瑞爾視角與桃樂茜或薇薇安視角并行的方式進行交叉敘事，一方面講述洛瑞爾尋找真相的過程，另一方面呈現桃樂茜與薇薇安的生活經歷和情感糾葛。可以說，多條時間線索縱橫交錯，完全打亂了時間發展的順序，從而給讀者造成強烈的懸念，使故事更加扣人心弦。

再者，《她一生的秘密》描繪了相似家庭背景不同性格的人物群像，對薇薇安的形象起到了反襯的作用。小說描繪了兩類人物形象，一類是有著健康人格的人物，如薇薇安和吉米，另一類是有著缺陷人格的人物，如桃莉和亨利。四人成長過程中的家庭因素都存在不同程度的缺失，但到最后，他們卻成長為不同性格之人。一方面，薇薇安和桃莉面對愛情選擇了不同的態度。薇薇安在與亨利的相處中選擇了忍受，在與史蒂芬的相處中選擇了珍惜，其態度一直是被動中的主動。在面對感情時，她總是盡自己最大的可能去鞏固感情。而桃莉在面對一心一意的吉米時，選擇了有恃無恐地利用，她的態度是主動中的被動。桃莉屬于自戀型人格，她始終認為自己不是父母親生的，以此來掩蓋自己出生在普通家庭的事實;她一直有一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以至于后來她在遇見薇薇安那樣美麗的女子時幻想出她與薇薇安是非常要好的朋友。后來她利用吉米對自己的感情，讓吉米去接近薇薇安企圖騙取其錢財，也由此導致她最后的悲劇。另一方面，吉米與亨利是失去母愛而成長為不同人格的一對人物形象。吉米是連接桃莉和薇薇安的線索人物。在他年幼時，母親因受不了貧困的生活而與別人私奔，父親獨自撫養他長大。吉米不愿他與桃莉重蹈覆轍，一直努力奮斗渴求創造一個美好的未來。吉米珍惜桃莉，也在一定程度上縱容她的任性，這種性格為吉米與薇薇安的相識埋下伏筆。桃莉為了騙取薇薇安的錢財，計劃利用吉米去接觸薇薇安，卻間接讓吉米認識到薇薇安的善良并愛上了她。但吉米的這種愛是克制的，在了解到薇薇安重組了幸福家庭后，他選擇了不打擾。與此形成鮮明對比的是亨利這個人物形象。相似地，亨利的母親在他年幼時改嫁，但亨利卻成長為一個暴戾偏執、內心極度缺乏安全感的人。他有著極強的控制欲，不但限制薇薇安的正常社交，還暴力毆打薇薇安，不許薇薇安生孩子。這種做法形成了一種反作用力，使他與薇薇安的感情背道而馳，最終走向毀滅。四人雖然結局不同，但都在一定程度上表達了個體解放自身的要求和改變現存秩序的愿望。

二、母性的藝術內涵

母親不僅是女兒身份的延伸，從傳統倫理觀念來看，這一身份也暗示了妻子身份的在場。由于母親身份在女性生存體驗中具有復雜的成分，因而，母親形象可以被視為透視女性生命歷程和生命感受的一種重要參照物。在凱特·莫頓對桃樂茜這位母親的同性書寫中，讀者更容易看到女性意識的自審性和反思性。

母性中包含了極大的隱忍品質。桃樂茜在女兒性中就表現了自己的隱忍。洛瑞爾的母親原名叫薇薇安，她的一生可以分為三個階段。第一階段是童年時期。薇薇安在8歲時因為犯錯被禁足，由此在家人出游時意外發生的一場車禍中幸免于難，但卻從此失去了家人。她把這場突如其來的意外歸咎于自己，她的性格也逐漸從活潑開朗轉變為內斂隱忍。這種性格成分奠定了薇薇安能夠與有暴力傾向的亨利長久相處的基礎，也為其在戰爭中獲得重生的機會而倍加珍惜埋下了伏筆。第二階段是薇薇安的第一次婚姻。失去家人后的薇薇安由舅舅撫養，長大后嫁給了亨利·詹金斯。在這段婚姻中，一方面，小說借桃樂茜的視角，展現了薇薇安光鮮亮麗的一面——她外表美麗優雅，繼承了一大筆財產，有一個疼愛她的丈夫。另一方面，薇薇安的實際處境是灰暗的，她每天要面對有暴力傾向和專制的亨利，且亨利不允許她有任何朋友。第三階段是薇薇安的第二次婚姻。凱特說道：“過著庸常而又沒有過失的人生，是不會感激第二次機會的。”[1]因此在這段婚姻中，薇薇安的態度是感激而又珍惜的。她借用了桃樂茜的名字，在尼克森太太的公寓里干活，邂逅了參軍后回來的史密斯，組成了幸福美滿的家庭。

母性中也包含了消解不幸的品質。即使薇薇安曾遭受種種不幸，但她仍然教導子女要熱愛生活。她不僅是一個歷經滄桑的堅忍的女性形象，也是一個消解不幸、以愛育人的母親形象，這是女性在自我反思中從接受現實到有選擇的范圍內把握主動權的過程。薇薇安的女性意識上升到自我反思這一層面標志著她的母性的成熟。換言之，薇薇安在面對第一段婚姻的不幸時，從未簡單地將自己作為父權文化的對立面，而是更自覺地審視自我應當如何把握自己的人生。從男性實際暴力到話語的象征暴力，薇薇安憑借自我意識在文本的空隙中開掘了多維度的話語空間。在表面光鮮、實際不堪的生活環境中，薇薇安并沒有過多的抱怨，相反，她將視線轉向更多需要幫助的人，經常救助受難兒童，這實際上體現了薇薇安樂觀善良的性格，也為其在第二次新生中成為史密斯太太、養育子女時所體現的溫婉耐心奠定了基礎。在描寫薇薇安取代桃樂茜的身份來到尼克森太太家工作時，凱特這樣寫道：“在海之藍公寓待了大概八年之后，她挑了張自己能找到的最漂亮的卡片——一艘巨大的客輪，上面滿載著從世界這頭奔向世界那頭的人”[1]，并將之寄給她唯一的朋友——約克郡的凱蒂·埃利斯小姐。實際上，把薇薇安八年從戰戰兢兢到逐漸走出陰霾的情緒轉變壓縮在這一句話中，可見亨利的偏執人格和暴力行為對薇薇安的重大負面影響。這張微不足道的卡片不僅是對過去的告別，也是對未來的憧憬。

母性不僅是消解苦難的利器，更是創造幸福的源泉。黛芙妮小時候得了麻疹無法去看鎮上來的馬戲團時，薇薇安組織了一場家庭馬戲團，表演了走繩索，其熟練程度暗示了薇薇安的過往。在與洛瑞爾開玩笑抱怨自己的鼻子太大時，薇薇安表示自己曾是一條鱷魚，并說道：“我躺在河邊曬太陽，看見一個小女孩和她的母親手牽手在散步。那時候，我忽然也想這樣牽著一個人的手。所以我就變成了人，之后就有了你。你看，除了鼻子，變人的過程相當成功。”[1]這樣超常的想象力不僅展現了薇薇安與子女平等的相處方式，也表達了她對自己現有人生的滿意與感激。在母親彌留之際，洛瑞爾為母親播放她想聽的《在銀色的月光下》，一曲音樂的時間里，洛瑞爾閉上眼睛回想起她九歲時難以入眠因此偷偷下樓，看見了爸爸媽媽正隨著樂曲起舞，描繪詳細而溫馨。這個情節出現在一切誤會已經澄清，所有人的心情都是寬恕的結局處。這種延宕的寫作手法在此處營造了一種溫馨的氛圍，不僅與小說結局風格保持一致，而且讓讀者的心情更加放松，達到了釋然的藝術效果。

正如洛瑞爾這樣看待她的母親：“她那張下巴線條堅毅的臉常常讓人覺得，她跟別人一樣遭遇了許多不幸和挫折，但在她的世界里，一切都會好起來。這就是她真正美麗的地方——她的氣質、她的歡樂、她的美麗，還有她對編故事的執著愛好。”[1]這也是對薇薇安母性的一種詮釋。母親一生的秘密是她年輕時面對困境時會脆弱、孤獨、無助，但苦難使她更加堅強，她在擁有子女的新生活中總會呈現一種充滿希望、樂觀平和的狀態。這種形象的塑造是一種合乎理想的創造，展現了母親形象的成因和人性美。沒有瑕疵的性格表現是作者的審美升華的結果，張揚了作者的審美理想，即凱特建立了一個“理想化”的審美范型，這種“理想化”超出了人物的自然形態，是合乎人類心靈愿望的審美層次的升華載體。

三、人性的歷史演繹

《她一生的秘密》講述了四位年輕人的愛情故事，但實際上也暗含了對人性的歷史演繹。凱特·莫頓從一位女性生命歷程的微觀角度上切入人類歷史，讓讀者對二戰的歷史事件有了更細膩的感受和更多的人性思考。關于歷史與文學關系的后現代認知，海登·懷特有過深刻的論述。他在《形式的內容：敘事話語與歷史再現》一書中寫道：“敘事歷史學家們對他們所講故事與小說家們所講故事的相似性不應感到尷尬。歷史故事與虛構故事彼此相似是因為，無論其文字內容（即真實事件和想象事件）有何差異，其終極內容都是一樣的——‘人類時間的結構，且二者都致力于‘理解人類的經驗。”[2]也就是說，后現代主義的觀點認為，歷史不僅僅是客觀敘述的歷史，也是人為建構的歷史。可以說，小說中描述的歷史片段或歷史細節都是基于作者人生經驗而建構的歷史，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反映真實的歷史。《她一生的秘密》中的歷史視角主要體現在兩個層面：一是小說人物的經歷反映了第二次世界大戰的慘烈情狀;二是作者分時期建構了小說人物的個人生命歷程。凱特·莫頓把對“女性”的開掘推進到人性的層次，人性是女性的具體化和深化。

一方面，凱特以個體的視角反映戰爭對建筑的破壞和對人的心理造成的恐懼。比如，薇薇安來到桃莉的公寓勸慰她開啟一段新生活的情節，不僅在小說中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也細致地描繪了在炮彈下求生存的人們的渺小狀態——爆炸發生時“每爆炸一次，大地就顫抖一次，震得石膏粉從天花板上簌簌地落下來，門鏈發出‘咔嗒、咔嗒的聲音”[1];躲進防空洞時“所有人都像沙丁魚罐頭一樣擠在一起，潮濕的床鋪，令人作嘔的氣味，還有歇斯底里的懷特太太”[1]。此外，吉米的攝影作品也是窺探戰爭慘烈程度的一個重要視角。繃帶、士兵、斷壁殘垣、老弱婦孺、喪生人數的報道等一系列戰爭所特有的畫面都成為戰爭的見證，無聲地控訴著非人道的戰爭。

另一方面，凱特也呼吁人道主義。小說中，戰爭時期的薇薇安在醫院當志愿者，后來吉米因為桃莉的復仇計劃與薇薇安一起照顧孤兒，這樣的情節設置不僅是為了推動情節的發展，也在一定程度上減輕了戰爭給人的冷酷印象。正如薇薇安所說：“整個世界都卷入我們稱之為戰爭的這場瘋狂之中”“花兒、蜜蜂和四季卻還是無奈地一如既往，睿智地等待人性蘇醒，等待他們想起生命的美好，似乎從來不知疲倦”。[1]凱特關注戰爭對人類文明的極大破壞性，表現了一代人難以痊愈的心靈創傷，譴責戰爭的邪惡，呼吁和平、良知與人道。

“母親在成為母親之前是誰”是現實暗示給凱特的線索，但具體來看，如何將這一命題外化為小說創作，則是凱特極為復雜的生理和心理現象在文學創作過程中的表現。《她一生的秘密》具有認識屬性，以內在尺度創造藝術真實，體現了一種“歷史理性”。母親一生的秘密不僅僅是一件殺人事件，也是少女如何成長為一位母親的人生經歷;不僅包含著面對苦難時會產生的負面情緒，也包含著溶解苦難，將之升華為對生活的達觀態度。同樣的，《她一生的秘密》也具有審美屬性，其核心是尚“善”，體現為“人文關懷”。這種“善”存在于人物悲歡離合的細節中，也存在于薇薇安臨終前“我原諒你了”的無盡余味之中。《科克斯書評》這樣評價《她一生的秘密》——“凱特·莫頓寫秘密的功力太深了，十足的扣人心弦，十足的引人入勝”，如是，凱特帶你走入一個母親完整的一生。

|參考文獻|

[1][澳]凱特·莫頓. 她一生的秘密[M]. 文微，譯. 上海：文匯出版社，2017.

[2]Hayden White. The Content of the Form： Narrative Discourse and Historical Representation[M]. Baltimore： The 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