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珂

李洱在發表作品《花腔》、《石榴樹上結櫻桃》之后,足足有13年時間,幾乎沒有再發表過作品,連中短篇的寫作都停止了。一個已經享有海內外聲譽的作家,又正當創作盛年,被各出版社、雜志社和媒體追問寫作動態,他面臨的壓可想而知。著名評論家王鴻生先生說:“這些年李洱忙著工作,忙著照顧孩子,忙著組織和參與各類文學活動,又處在文學圈的漩渦里,這個人承受了多少難產的焦慮和被嘲笑的監尬?我們不知道。一邊在日常消耗里談笑風生,一邊默默運斤、吐絲結繭,他是如何應對外在的壓力和自我的分裂的?我們也不知道。
對于一部作品寫了13年的這件事情,李洱本人說:“在2005年春天,我開始寫這部小說的時候,只有30多歲將近40歲,滿頭青絲。13年之后,我已經年過五旬,從我的聲音當中都能聽到‘蒼老。不過我聽到另外一種說法,也是我更感興趣的說法是,看完這部小說之后發現,這部小說確實值得寫13年,我自己也認為值得寫13年。”
著名文學家馬爾克斯曾經說過:“小說有多長,它的注釋就應該有多長。”一位作家為寫一部小說所做的文案工作,應該20倍于它的正文部分。李洱以此來解釋他在《應物兄》的寫作過程中所遵循的文學理念。他說:“可能其他作家太有才華,太聰明,但平庸如李洱者,小說寫13年是應該的。我跟一些西方作家對話的時候,會問對方,他的那部小說寫多久?坦率地說,一部小說寫8年、10年都是最正常的。所以我想我這輩子只寫三部長篇,寫一部關于歷史的《花腔》,寫一部關于現實的《應物兄》。如果上天眷顧,我在10年之后可能會拿出我的第三部小說,關于未來的。未來從現實回溯到過去,過去穿過現實到達未來。”
從《應物兄》的知識涵蓋量可以看出李洱在《應物兄》寫作的背后所作的大量工作。據統計,《應物兄》借對話、講演、討論、著述、回憶、聯想,所引用和談及的中外古今文獻高達數百種。通過其中所引用的《詩經》、《易經》、《道德經》、《論語》、《禮記》、《爾雅》、《孟子》、《墨子》、《史記》、《尚書》、《華嚴經》) 、《塔木德》、《十戒》等經史典籍,以及《理想國》、《詩學》、《五燈會元》、《夢溪筆談》、《周易本義》、《國富論》等中外名著,大致可看出作者的思考背景和閱讀范圍。書中或展示、或引用、或杜撰、或調侃大量詩、詞、曲、對聯、書法、篆刻、繪畫、音樂、戲劇、小說、影視、民謠、段子、廣告、脫口秀等。為了這種百科全書式的寫作追求,作者在生物學、歷史學、古典學、語言學、藝術學、醫學乃至堪輿風水、流行文化等領域,做了大量案頭工作,其所積累和觸碰到的知識量非常豐富。
而“應物”二字,是李洱建立的文學道德。《應物兄》對物近乎于癡迷,李洱關于物的知識儲備之豐富,令人嘆為觀止。這部作品細致地描寫和提到“了 數十種植物,如松樹、茶樹、符菜、玉米須、野蘭花、菖蒲、楷木、貓薄荷、煙葉、皂莢、苜蓿、獼猴桃;近百種動物,有貓、狗、螽斯、驢、白馬鸚鵡、渡鴉、寒鴉、杜鵑、林蛙、土蜂;還有器物和玩具,如鼎、觚、爵、鐘、鼓、羊腸琴弦玳瑁高蒙心葫蘆鈴鐺、撥浪鼓;食物方面,則對仁德丸子、套五寶、魚咬羊、羊腰子羊雜碎等給予了不厭其詳的生動敘述。物有自己的故事。它們本是自足的存在,但一進入小說,便與人物、環境發生了關聯。李洱將海量知識揉入人物對話、情節敘述中,不斷衍生新的話語和知識關聯,生成新的文本,從而達到結構的擴大和意義的增殖。
在當代中國長篇小說已普遍接受西方敘事時間意識的情況下,《應物兄》無疑是回到了傳統的美學形態中。這部小說借鑒了經史子集的敘述方式,每個篇章擷取首句的二三字作為標題,然后或敘或議、或贊或諷,或歌或哭,從容自若地鋪展開物、事、情、理。各篇章之間又互相鉤連,不斷被重新組合,產生出更加多樣化的形式與意義。


李洱賦予了主人公應物兄一個特征:遵循岳父喬木先生的教誨,留校任教的應物兄,在公開場合盡量少說話,甚至不說話。《應物兄》里寫到:“時間長了,他無師自通地找到了一個妥協的辦法。他可以把一 句話說出來,但又不讓別人聽到,舌頭痛快了,腦子也飛快地轉起來了;說話思考兩不誤。有話就說,邊想邊說,不亦樂乎?”應物兄的這一特殊 本領,為敘述帶來了便捷通道,作品不必依賴第三人稱敘事的全知功能,能夠從容進人應物兄的內省活動,具備了第三只眼。旁白、內心獨白、不便說出來的意見、不宜發表的評論、無法登臺的對話,甚至冷嘲熱諷都以一種知識者的言說方式得以自由地展開。
《應物兄》里描述了三代知識分子。老一代知識分子,是新中國歷史實踐的參與者、見證者;中生代學人,或早或晚,都在1980年代接受了高等教育;晚生代則成長于改革開放時期,是全球化、互聯網時代的產物。著名評論家王鴻生說:“《應物兄》沒有用曲折動人的情節,也沒有用意識流手法,而是循日常的“言行舉止,即時的‘所感所發,來塑造三代知識分子群體的當下風貌,不僅有著充分的社會學和美學依據,而且也推陳出新地將《紅樓夢)》每回都以‘話說、‘卻說起頭的全知敘事,改造成了‘他見、‘我想、‘后來才知道等更為自然的有限敘事。”
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敬澤評價《應物兄》:“這是個大園子,你從正進去也行,從側門、后門進去也行。你正著轉、倒著轉都行。無論你從哪個門進去,這本小說都能讓你坐下,都能讓你覺得有意思。我有時候甚至從中間任意翻開往下看,看上幾十頁就覺得很有意思。走走停停,性之所致,自然得趣。這就是這本小說的龐大和豐盛之處。所以我想,這本小說不只是寫給知識分子的,也是寫給我等俗人的。說老實話,我看的時候,我專看好玩的地方,專看活色生香、人情世故的地方,專看人的那些欲望、那些復雜的經驗、那些堅持與追求的地方、那些人和人之間發生的真實體現我們這個時代經驗的事情。我認為那也是充滿著這個時代復雜煙火氣息的世界。這就是我們這個時代的一個龐大的活生生的世界。
在針對《應物兄》的研討會上,出現了作品研討會在近年來幾乎從未出現過的狀況:爭話筒、大吵、耍性子。主持人沒有讓某位參與者發言,可是那位參與者已經把話筒拿到了。主持人讓一個人發言,另一個人不知道從哪里弄來了第三只話筒……《應物兄》給文學界帶來了很大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