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卻

賀路智

曾經認識一個叫老白的男生，瘦瘦小小，相貌平平，仔細端詳起來還會覺得有些丑陋，總之就是那種完全不會和“帥氣”、“男子漢”之類的褒義詞聯系起來的家伙，硬要說有什么特別之處的話，大概就是他常穿白色襯衫了吧，這或許也是他“老白”之名的由來。但就是這樣一個平凡到容易被忘卻的存在，已在我腦海中揮之不去。

當時正值高三，我、老白和另外兩個女生在同一個學習小組已經有兩年了，老白雖然是我們的組長，但或許是因為話少，存在感極其稀薄，只有收作業時，我們才會想起小組里有他這么一個組長存在。記得有一次，組里的女生A給我們訂教材，竟忘記了老白的份，想起之后我們才哈哈幾聲笑著給他補訂，他也苦笑著擺手說沒關系，我們就這么敷衍著，對他的忘卻，似乎成了自然而然的事，他沒有在意，我們也毫無愧意。

我對他印象的轉折點，是高考百日誓師的小組出游。那天我們一小組四人到高榜山上“掛榜”，說白了就是把寫了高考目標的紙簽掛上山頂的大樹，搏個好彩頭。

一路上山，我和另外兩個女生聊著理想的大學、畢業后的向往，只覺一股熱血在胸腔里晃，仿佛一切已勝券在握。我放慢腳步補充水分，一瞥眼發現一直跟在我們身后的老白，他也偶一抬頭似的，和我的目光對上。

“呃……嗨！老白。”我像是剛剛才遇見他一樣，僵硬地打著招呼。

“嗯？我們不是早就打過招呼了嗎？”老白側著頭，看著我。

“嗯呵呵，是呀，多打幾次也沒關系嘛……”其實我壓根就沒有記起來，若真有，估計也是條件反射式地說了一聲“嗨”，然后將他擱置腦后。

“繼續走呀。”他向我靠近，催我向前，像是刻意要讓自己走在最后。

“老白想上什么大學呢？”我隨意地吐出一個問題化解尷尬。

“跟你一樣，哈哈。”他笑著回答。

“哈哈哈，你怎么知道我的目標大學是啥呢？”我很少向別人提起過自己的志愿，猜他也不知道，便想用這個玩笑來結束對話。

“北大呀，上個學期說過一次，現在改啦？”他脫口而出，我只能愣著點點頭。

老白說中了，連我自己都不記得什么時候說過的事，他居然記住了，不僅如此，他還順口說出了另外兩個女生的未來志愿。

我一時語塞，這才意識到，原來處于邊緣的老白一直這么關注我們，而我們卻總在無形之中把他區隔開來，留在身后……

也許是歉疚，到山頂上后掛榜之類的活動我都有意無意地讓老白參與進來，時不時引導其他兩個女生同他搭話。即便如此，他的話也不多，只是“嗯嗯”、“好啊”之類，但至少我能從他的臉上看出幾分喜悅。

轉眼已至傍晚，仍需備戰高考的我們不得不打道回府。出于方便，我們打算坐公交回去，但當我們走到公車站后，才明白這并不是什么明智的判斷。那時恰逢下班放學高峰期，附近又是學校和寫字樓集中的地段，車站都擠滿了人。

“人很多，你們別走散了。”老白話音剛落，我們要等的公交車就駛到了面前，我也顧不上回他話，就和其他兩個女生一起往公交車上擠。

高峰期的公交真是名不虛傳，才剛剛進到車里，人群就像絞肉機一樣把我往里壓，被擠得轉圈之余，我從公交車的窗戶往外一瞥，發現老白依舊在車門外，他試圖擠上車，但無奈人數太多，車門一關將他拒之門外。

可惡……我又把他忘在身后了。

公交車駛離車站，從車窗中望著老白的身影越來越遠，心里很不是滋味，像是辜負了誰的期待一樣。

我趕緊低下頭，害怕看到他站在原地的表情。

突然，手機的震動將我一驚，我掏出一看，是老白的信息：“這趟車不是A經常坐的那輛，記得提醒她下車”、“B的家離車站遠，天黑了稍微送一下她”……

明晃晃的手機屏幕在昏暗的車廂里晃出重影，我揉揉眼睛回頭看了看相談甚歡的A和B，告訴她們老白沒上到車的事，而她們只是幾聲“啊？這樣啊。”就晃了過去，我很想把這理解成大家相信老白可以自己搞定，但事實上，除了單純的不在意他以外，我無法找到別的解釋。

我很清楚，畢竟我也曾這樣。

按照老白的叮囑，送完她們回家后，我特意打了一個電話給老白。

“喂……老白，你等到車了嗎？”我問著，很害怕他說“沒有”，生怕再加重自己的罪惡感。

“那趟好像是最后一趟，我在這等我爸下班來接，對了，你們都回到家了嗎？哈哈哈……”他溫和地苦笑著，我在電話這頭聽來卻格外扎心。

“都到了。你現在在干嘛呢？干等？”

“不然？嗯……對了，有星星看，可以打發時間的。”

我不禁抬頭看看漆黑的天空，城市的夜空怎么可能看得見星星。

“說謊……”我又低下頭，對著手機喃喃道。

“呵呵呵……我沒關系的，快去復習吧。”又是這樣，我們有什么事情就噓寒問暖，他有委屈就自己憋著用一句“沒關系”來敷衍。

“對不住啦兄弟，把你忘記了。”我用半開玩笑的語氣道歉，妄想用這一句看似隨意的話為先前所有的忘卻向他道歉。

“沒關系的，習慣就好……”他似乎聽懂了我的意思。

“不覺得很難受么……你那么在意我們，我們卻不在意你。”

“嘖……都說習慣就好了。”老白似乎想擺脫這個話題。

但我沒有放過他，確切地說，是沒有放過我自己：“我們那么不在意你，你為什么還要在意我們呢？不管我們不就好了？”

“呃……為什么你不在意我，我就不用在意你呀？”

“誒？”

“我關不關心你跟你關不關心我無關呀，如果是為了被在意才去在意別人的話，不是很卑鄙嗎？”

我一時不知如何回應。

“人類之間的情感不該是利益交換。”他又補了一句。

“嗯……你說得對。”

是的，雖然我們心里期待著被在意，也期待著自己對別人的在意能夠得到回應，但若要以此為前提去在意他人、關心他人的話，那這樣的自己也是不配得到關懷的吧……

就像這夜之前的我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