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艷
一、引言
談瀛洲,主業為英美文學,專攻王爾德研究和唯美主義研究,兼及莎士比亞研究。著有散文集和文藝評論集《詩意的微醺》(1999年版)、《那充滿魅惑力的舞蹈》(2005年版)、《莎評簡史》(2005年版)等。這些散文大多是文學鑒賞和文學評論的文字,不過卻遠離學院的繁瑣之風,只寥寥數筆便可畫龍點睛,洞悉本質。郜元寶稱之為新一代的“上海文風”:“談氏之風,穩健,雅潔,清朗,放眼當代,實罕儔侶。王小波有些近似,但少了那份書卷氣和通透感。”,與一般“市面”上流行的“巧滑媚俗、發嗲撒潑、裝腔作勢以至扭曲發昏”的上海文章截然不同。談氏散文既有深厚的學理素養,又容納了英文邏輯使句法更清新雅潔,且文字的寓意能如透鏡一般折射出語言文化的整體,以及一時代的普遍規律,深刻雋永,余韻悠長。他最新出版的《人間花事——一個唯美主義者的植物散文》(2018年版)一書,把談論文學經典的筆觸移向了凡俗的人情物理之上,不過依然保持其典型的“上海文風”的優點,集豐富而淵博的學養與通透而犀利的見解于一身,是近期頗值得一讀的散文佳作。
二、“一花一世界,一葉一菩提”:花的隱喻
汪曾祺先生曾有一部散文集,名為《人間草木》,里面記敘了日常生活里面最不起眼、最微不足道的花鳥魚蟲、蔬食瓜果和道地風物,可里面顯出的卻是,一草一木皆為有情,一花一葉俱成風景,人世宏旨全都寓于那一點一滴的細密關懷之中,頗有一番以小見大、一葉知秋的意趣。汪曾祺本有接續知堂散文傳統之意,他們都善以民俗與風物人文,熔知識性與趣味性于一爐。知堂散文既有晚明小品文“獨抒性靈”、疏放寫意的一面,也有專注細節,重視考據的一面,這既來自他從儒家經學中所打撈出來的“名物研究”的傳統,又來自他響應“五四”時期“整理國故”號召,對國粹所進行的現代化改造,使得散文里面包含了現代博物學和西方實證主義科學的因子。這一脈絡——融匯雅俗,兼具知識與趣味的散文——一直是中國現代散文史上所留下的寶貴傳統。
這一脈絡的散文在20世紀中國文學史中一直處于壓抑的狀態。從20世紀20年代《語絲》散文的文學輕松化,到30年代林語堂的《人間世》和《宇宙風》提倡幽默和自由閑適的散文創作。再到40年代,上海淪陷區作家蘇青等人延續了這一遠離政治、關注日常的文風。但是,在革命風潮一直此起彼伏、波譎云詭的20世紀,呼吁革命和功利主義的文學依然是絕對的主旋律,完全不關心“大命題”的趣味文學被目為脫離現實的文學,是作家對政治的怯懦逃避;閑情逸致和吟風弄月的文風被抨擊為政治上的保守和倒退。直到汪曾祺在80年代重新復出,接續這脈散文的遺風,才保留了這一珍貴的文學傳統——關注日常生活中的俗世人情,從一草一木的涓滴細節中淘洗出生活的藝術。不過這些看似遠離了“政治敘事”的文學,卻也不是完全不觸及大命題的,它們在“細枝末節”中一樣能透視出天地之深廣與生命之浩瀚。
《人間花事——一個唯美主義者的植物散文》一書,也是一本兼具知識性與趣味性的散文集。該書帶我們觀賞和領略了包括秋海棠、仙客來、杜鵑、萱草、海棠、芍藥、臘梅、薰衣草、風信子等五十幾種花卉的特性和美好風姿,讓讀者們“大飽眼福”。作者談瀛洲的主要學術研究方向是莎士比亞研究,也著有專著《莎評簡史》,精通莎士比亞,博古通今,他在講到月季花的時候能突然引用一段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How sweet and lovely dost thou make the shame/Which, like a canker in the fragrant rose,/Doth spot the beauty of thy budding name!”而在講到除野草的時候又帶我們走人了丹麥王子哈姆雷特憂郁的內心世界:“Fie on't!
ah fie!tis an unweeded garden/That grows to seed; things rank and gross in nature/Possess it merely.”同時作者對中國古典文化也有頗深的造詣,書中從中國古代的詩詞、小品文,到自然地理書籍,甚至是醫藥典籍和食譜,應有盡有、無所不包,引經據典,資料翔實。
作者在后記中談道:“我自以為這本集子里的散文,都是些言之有物的散文,也就是說,多少包含一些某一方面專門知識的散文,而不是空洞的‘風花雪月的散文——其作者并沒有比普通讀者在某一方面有更多知識。但后者倒常常被當作是正宗的散文。”可見,作者是有意要寫作一本有博物學特色的種花書,讓讀者能夠真正地有所獲得,而不是只得到一些無病呻吟的空泛抒情而已,書里的趣味多是求知性的、思想性的樂趣。
不過談瀛洲在這本書中所關注的不是“人間草木”了,而是萬紫千紅、五顏六色的花卉。或許正是因為作者是一位唯美主義研究者,同時他自己也作為一個唯美主義者的關系,所以對于這“人間至美”的鐘情與厚愛自然也成了順理成章之事了。在書中,他一會兒引我們到古代詩文典籍中去索考各種花卉的特性、傳播史,以及領略背后的文化語境和意蘊,一會兒向我們科普花卉如何成為我們的食物和藥物中的一部分,一會兒又帶我們去到他殷切思念的“新公公”和阿爹的面前,讓我們感受他從小生長和居住過的、浸潤著無限情思的故鄉。哪怕只是一朵生涯極為短暫的、春放秋落的小花,卻不但串聯起了作者自己一生的生命歷程和感悟,同時更是見證著一代又一代傳統文人墨客寄托其上的不柯情懷,帶我們超越了有限的歷史時空,也超越了一己之私和個人愛好,可謂是一沙見天地,一葉現眾生。
“花”在諸種文化當中都有著相當獨特而豐富的文化意涵。《維摩詰所說經》中曾有“天女散花”的典故:眾菩薩在維摩詰修行處所與他探討佛法義理,屋內有天女,她們將鮮花灑于眾人身上,大菩薩心無分別,花便不停留其身,自然地落到了地上。而弟子們修煉的段位不夠,花就始終停留在他們身體上,如何施法都不能去掉。在這里,花所比喻的是人之五蘊和合所產生的暫時性的幻象,正如《金剛經》所言:“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紅樓夢》里,花朵則被拿來比作十二金釵的各色命運,黛玉在《葬花吟》里,吟得這樣一句:“一朝春盡紅顏老,花落人亡兩不知”,這是黛玉自比為乍開即逝,極易凋零的花朵,一方面,表達韶華易逝、人生苦短之意,另一方面,又是嗟嘆自己寄人籬下、無人做主的命運,就仿佛那被時間折枝的花朵一般。而在《源氏物語》中,亦有無數以花朵來抒發世間無物常駐、如夢幻泡影之感的例子,不勝枚舉:如“只為易零落,櫻花越可珍。君看浮世上,何物得長生?憶昔春芳日,曾窺兩樹櫻。秋來零落盡,寂寥不勝情”。總而言之,花朵作為隱喻,常常與對人生和命運的感嘆相伴而行,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花朵既可以指代璀璨奪目的花花世界和燦爛人生,同時也暗示這些終究會成為海市蜃樓、鏡花水月,如同執行嚴酷的法則的大自然,不斷重復一個從生到死、從有到無的輪回過程。人類即便是作為“萬物之靈”,也依然是概莫能外。
不過也正因為世事如此,作者才教我們愈加要珍惜這些曇花一現的美好。在對這些花卉情狀巨細靡遺的描摹當中,以及在對藏在它們背后的人情冷暖娓娓道來的過程當中,我們能夠感受到作者對于生命的無限熱愛,以及他對于日常生活細節的深深眷戀之情。畢竟這些艷麗卓絕的花兒們曾經如此用力地怒放過,若是不能將它們的姿態統統記述下來,未免過于可惜。而這記述的過程,作者不僅是在講述花朵的故事,也是在講述自己的人生經歷,表面上在講花朵,其實也是在講一個個令作者無法忘記的“栽花人”和“護花人”。正如作者所言:“我自己寫植物,主要是寫植物跟我的生活經歷、跟情感記憶有關系,而不是把它人格化。我最珍視的,是我自己和我所愛植物間的互動。寫這些植物,對我來說也是追憶逝水年華,在某種意義上是我們這代人的生活史。”《追憶逝水年華》的作者普魯斯特正是由一杯浸泡在椴花茶水里的一小塊瑪德琳蛋糕的味道勾起了所有的童年記憶,想起他的姑母,想起姑母居住的屋子和老街,以及圍繞在他們的一切人情和景物,他回到記憶的深處,在對世界的最初的印象中尋覓過往,遺失的美好在孩童的天真瞬間中被定格。回憶總是會煙消云散,歲月或許會了無蹤跡,但它們一定會躲藏在某個尋常物件當中,或是一種氣息,或是一種味道,陡然地喚醒所有沉睡的過往。談瀛洲正是用書中提及的這五十多種花卉的氣息,勾連出那代人的人世百態和人生況味。越是在波瀾壯闊的年代,普通人的日常生活越是容易被宏大敘事所裹挾和淹沒,但這些被遮蔽的細節點滴并不會隨之湮滅,它們會深藏在你最親密的人的記憶當中,藏在他們曾經投注過心血的物件當中,雖然它們看起來那么的凡俗和微不足道,但因為它們曾經是你親人的心愛之物,它們終將成為占據你心里一席獨特地位的小瑪德琳蛋糕,等待在某一個契機之下,把被歷史和政治敘事所錯過的那些珍貴的記憶珍珠打撈起來,讓它們重新放射出光芒。然后你會在時間和歲月施與的魔法中獲得奇妙的超脫之感,正如普魯斯特所言:那時候,你會感到,“人生一世,榮辱得失都清淡如水,背時遭劫亦無甚大礙”。
三、“年事夢中休,花空煙水流”:花的記憶
談瀛洲在書中表達了寫作此書的目的,乃是為了追憶過往的逝水年華:“無數的花曾經綻放過,它們不也是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么?但每天又有新的花會綻放。……只有看到過這些美的人的記憶依然存在,在這些人還活著的時候。也許我的文字,能把這種美保留于萬一?所以我覺得,藝術,是人類用來留住逝去時光的虛弱努力。”談瀛洲在書中,寫花的抽芽、綻放和凋零,都是為了帶出一代家族生活史,其中有反映被大時代所消磨的小人物的悲劇命運,有年輕時的在杭州西湖邊的愛情回憶,有和親人相互扶持、不離不棄的眷眷深情,也有在客居他地時遭遇的陌生人的好意與驚喜,凡此種種曾經生動鮮活的面龐,都從如今環繞在作者身邊的上百盆花朵中蕩漾出來,讓這些瑣碎的、庸常的命運時刻也得以有被記錄下來的機會,在香氣氤氳中飽含的是滿滿的俗世人情味。花象征著美麗的極致,同時也象征著能夠呈現出美的普遍性的藝術。作者借用“論花”來“論人”,是希望讓那些消逝了的時光和臉孔鐫刻進恒久的藝術和美好當中,讓它們不再流逝。
中國古代有許多關于懷戀故舊人世的詩歌都同花有關,如崔護的“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又如吳文英的“門隔花深夢舊游。夕陽無語燕歸愁”。這些詩句用花來帶出回憶,皆因花朵年年盛開,周而復始,代表著萬物更新,自然生命的天理循環,但人面不見,人去樓空,當然和大自然形成了鮮明對比,人世之不能久長,人間情感終歸短暫,只能充滿遺憾,不能如花朵那樣生長榮枯,年年更新,均有定數。此時與彼時的變與不變,留下的和逝去的,相互交織,相互襯托,則更顯得天道無親,天道無情。更增加了人世無常的悲劇色彩和萬般無奈的感慨。用花來做全書的文眼,顯得作者匠心別運,獨具心裁。
談瀛洲用所記錄的五十多種花卉,串聯起一張張難以忘懷的故舊的“人面”,如今作者在家里種植著近百盆花卉,看見石榴花開,就會令他想起自己的舅公,因為“石榴也是舅公很喜歡的花,小時候他送過我好幾盆石榴的盆景,有結小果子的,有花石榴”。作者的父母曾經在貴州居住和行醫,作者隨同前往,當時正值70年代,農業廢弛后百廢待興,貴州山區人民生活極其清苦,但是在這樣貧困的環境中,他們還懷有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一個曾被他父母救治的小姑娘“小花仙”盡管日子過得憂郁、苦楚,不過卻在家門口親手種植了一片繁茂的大麗花,大麗花從此就成了作者短暫客居后對貴州和貴州人情的全部記憶。同《追憶逝水年華》的寫法一般,《大麗花》一文也在不同的時間段中不停搖擺,并不遵循線性時間順序,作者從就學時期的房屋修葺阻礙了他親手養殖的大麗花的生長一事講起,聯想到小學時期在貴州客居的時光,那個時候大麗花伴隨著淳樸的貴州人民給作者留下了難忘至深的印象,在孩子的心里埋下了情感的種子,最后時間又撥回到了他長大以后,當他翻閱到大麗花的典故,則又想起了與大麗花有關的往事。如此表面凌亂,穿梭往來的敘事,交織出作者純粹個人的內心時間,這不是大自然的時間,也不是一般人類社會里的規范時間,而是由大麗花這一個意向所貫穿起來的不同節點,構造出的一種個體獨特的主觀時間,這使得作者能夠超越日常時間,在剎那中留住了一點能超越庸常的永恒的東西。雖然人面早已不知何處去了,不過保留了這些與人有關的花的記憶,也就權當是保留了那些值得紀念的逝去的人了吧。當一個人不能擁有的時候,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忘記。
花朵的盛開本沒有任何實用和功利的目的,只是在那里存在著和盛放而已,甚至沒有想過要展示給誰看,這便是康德所說的“無目的的合目的性”。“但這樣的揮霍只是為了美。它開過的花第二天就萎縮,第三、四天就枯干、掉落,根本沒有任何實用的目的。”這多么像生命和宇宙本身的節律,個人走出去同天地對話,面對自然也就是去面對自我生命的真相。在現代大工業的生產過程中,人們面臨著異化的處境,我們的時間都被折算成資本的利潤和效率,我們的日常時間也被納入到精確的計算和籌劃之內,資本交換的方式是為了讓未來發生的事情全部按照事先規劃的方式來進行。人們的當下時間都是為了未來在度過,放棄了欣賞當下的風景。如果人們沉浸在世俗的競爭當中,必然無法領略到無關功利的審美情趣,無法將一己之私拋諸腦后,進而領會到消融于普遍性的永恒的欣快。而生命本身的狂喜正是來自生命本身的耗費是無目的的,這就是它美妙的原因。正如花朵的綻放一樣,自然而然,任其天性,保其天真。因此,談氏筆下的花朵,不僅僅是往昔歲月的結晶,更是帶我們超越庸常時間的靈藥。
四、“見山還是山,見水還是水”:栽花人哲學
談瀛洲在采訪中談道:“我們之所以珍視花,可能就是因為它短暫易逝。園藝讓我悟到許多東西,其中之一就是生命的新陳代謝,乃是自然不易之規律。我們不但必須接受它,有時甚至必須促成它。就像每年剪枝時,被剪去的,不過是生命的枝枝節節,而生命的本源,活力依然旺盛。”花朵于我們而言,是另一個全新的生命,照顧和栽培一種植物就像照顧一個嬰孩一樣,不能揠苗助長、急于求成,而是要依照植物自身的天性和特點,并且順應時節和季候等自然規律,讓其自由而自發地生長。每一個栽花人,光是只有一腔熱情是不夠的,比如書中提到作者自己曾經因為希望植物長得茁壯而過度施肥,結果反而導致了植物燒苗而死。這就是栽花人需要學習的哲學和智慧。
這幾年以來,日本的匠人精神在社會中蔚為風潮,引發廣泛關注,許多日本古代流傳下來的傳統手工技藝在當今世代依然有人為之付出一生去鉆研、去奉獻。這些匠人往往內心堅定,追求極致。很多人將工匠精神視為一生的目標。所謂的匠人精神,就是指工匠對于自己喜愛的東西充滿著敬畏感和神圣感,那是一種“愛物”的精神,并不將物當作人類實現自私目的的工具。其實日本的花道與茶道等傳統手藝通常都與禪修有關,平日砍柴、擔水、做飯、侍茶等,事事皆包含禪機,做事即是修行,人世亦是出世。在與自然之物的接觸之中,體味生命變幻,將一己之心融化于普遍性的層次當中,達到心無雜念的無我境界。種花的過程也是如此,不但能夠修身養性和陶冶情操,還能在這個過程中領悟不少的人生哲理。
就像在中國古典散文和詩歌的例子中,也每每從身邊的景物中闡發自然世界與人類社會最基本的、具有普遍意義的道理。李漁曾經在《閑情偶寄》中談道:桂花與別種花卉不同,一開就是滿樹盛開,而非次第盛開,如此一來,三日之后樹下便成一片狼藉。李漁便從中悟道:“盛極必衰,乃盈虛一定之理。”可見,在種花侍草的過程里,常常可以領會到生命的玄理。李漁的《閑情偶寄》多記述居處飲食及男女日用等瑣碎之物,在日常衣食住行的基本生存的范疇中,將天地萬物等普遍寄寓的哲思都納入其中。《人間花事》也是如此,作者善于在俗世生活中體驗出文人雅趣,由俗至雅,從微小的人間煙火過渡到宏大的生命議題。
在《珊瑚》一文中,談瀛洲由珊瑚這種始終不會開花的植物聯想到了阿爹勤勤懇懇、自強不息,卻全部蹉跎和消磨在了動蕩時局中的一生。阿爹性格倔強耿直,不善阿諛諂媚,因而他在公務員生涯中一直蹭蹬不前,不升反降;阿爹一生對于友人和事業盡心盡力,忠誠率直,卻在“三反五反”和“文革”等歷史運動中被反復誣陷而遭難,扣上造反派的帽子;阿爹有文士之風,鈍學累功,一直到晚年還在練習寫字、學英語、學日語,不過這些積累在生前全都沒有派上什么用場。阿爹的一生看似就好像種了幾十年還種不出花朵來的珊瑚一樣。然而,作者卻在文末筆鋒一轉,提到珊瑚的確是會開花的。阿爹作為一個被時代洪流所裹挾的小人物,或許擁有諸多的遺憾和未能實現的抱負,不過功不唐捐,切不可認定他的努力是毫無意義的。比如,阿爹不斷奮斗和發憤圖強的精神就深深地影響和激發了“我”,阿爹的書法愛好通過代際的傳承,最后竟也成了“我”自己的愛好。“我”在種植珊瑚的同時也總算領悟到了,每一種生命的樣態都依循它自身的本質,有其自身特定身處的歷史條件、環境和命運,珊瑚并非不開花,只不過它本屬于熱帶植物,不適于這里的溫帶氣候罷了,“橘生淮北則為枳”。假如我們只用最后是否開花的結果去判斷它,厭棄它,那就徹底地誤解了它的本性,判斷一個人也是同樣的道理,用最后的成就和結果去判斷,則是抹殺了一個人真正的生命,因為真正的生命包含的是一個人全部經歷和體驗的完整性。
每一種植物都有其自身的性格和品性,就和人的性格一樣,所以,看到植物如何成長,也能夠時時反省自己在成長過程中的道理,我們在閱讀這本書的時候仿佛在閱讀栽花的過程,實際上也是在閱讀自己的生命歷程。談瀛洲在《牽牛花》一文中告訴我們,牽牛花只在凌晨盛開,通常早上九十點鐘就凋謝了。所以為了看著牽牛花的盛放之景,作者就養成了早起的習慣。“據說京劇大師梅蘭芳極愛牽牛花,就因它的早開,催他早起練功。”原來花朵還可以鍛煉人的意志,塑造人的品格呢!而在《水仙》一文中,作者因為施了太多肥料,讓水仙瘋長,導致栽種失敗,也讓他領悟到了:“其實,人也是如此。早年即靠父祖的福蔭而大富大貴之人,鮮有真正的成就。”做人和種花的道理原本就是一樣的,太好的環境或者太壞的環境都會導致植物開不了花,結不成果子。而在《雜草》一文中,作者從除雜草的過程中,領悟到了“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的佛理。雜草就象征著我們的妄念和煩惱,如果不及時清理,就會肆意蔓延,占據心房,如果要鍛煉修行的功夫,必須時刻關注自己的雜念,及時清理才是。“人只要活著一天,就會有妄念、雜事,指望完全沒有妄念、雜事,也是不切實際的。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像對待野草一樣,把它們隨時拔除而已。”在《夜飯花》一文中,他講到,夜飯花是一種特別“賤”的植物,因為好養活的緣故,價值不高,并不為人所珍視。但是因為它的個性頑強,無論你如何地將它清除,它都能馬上再長起、抽芽,人力尚不能同它相斗。于是它成了上海各大弄堂、街道上最為常見的花卉了。文章最后,作者揭示了夜飯花頑強的原因,是因其扎根甚深的緣故,故而即便冬季寒冷的天氣凍壞了它的枝葉,它的深根仍然保留了它頑強的生命。這就說明了根基的重要性,正如杜牧在詩句中所說的:“學非探其花,要自拔其根。”看人看事,必須究其根本,深入源頭,方可知道事物本質。假若我們不到地下看到夜飯花的根部是如何長成,也就無法參透它的個性為何會如此頑強的道理。
五、結語
談瀛洲在這本書的后記中談道:“散文,我覺得是一種比小說要靈活得多的體裁。小說要講個故事,多少有些敘事的壓力;散文則可以有敘事,有抒情,有議論,有說明,也可以沒有;但我覺得散文中最好有一點敘事,這樣可以讓散文更活潑。”他在說明各種品類花朵的科普知識、種植方法、文化意涵和人生哲理的同時,還夾雜著對作者動人往事的敘述,突破了一般認知中散文的邊界,兼具文化性、知識性、情感性和故事性等多重特點。不但令讀者得到了審美的滋養和智性的浸潤,更仿佛是帶讀者看紀實小說一樣,領略了一代人的私人生活史和家族史,既具有豐富的審美的價值,也具有珍貴的史料價值。作者的筆觸恬淡、靜謐,富有意趣,能夠在最素樸的事物中見天地,見眾生,讓我們于這喧嘩鬧世之中,獲得一份難得的意靜心明,帶給我們一場唯美主義的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