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易文
小說,作為一種敘事的藝術,既是虛構,也來自對真實的人生與命運的體察。而真實的人生充斥著“尋找”,尋找的對象抑或是抽象的價值、自我、理想、真理、自由等,抑或是具體的物件或生命。“尋找”常常是范小青小說中隱現的主題或是敘事的核心,一些小說敘述了尋找某樣物件的故事,如《在街上行走》《誰能說出真相》《城鄉簡史》等;另一些小說敘述了尋找故人、親人甚至陌生人的故事,如《尋找衛華姐》《尋找失散的姐妹》《我的名字叫王村》《父親還在漁隱街》等。弗朗索瓦,莫里亞克曾說“沒有一種東西,能夠像小說那樣,真實地把人類生活的不確定性描繪得像我們所知道的那樣”。尋找的過程與結果充斥著不確定性,這是命運之書的奧秘,對“尋找”的書寫也就是人類與荒誕命運抗爭的見證。范小青熱衷于書寫“尋找”,尤其是“尋找”的不確定性,并且塑造出在不確定性的籠罩下仍舊執拗于“尋找”本身,甚而帶有西緒福斯意味的諸多形象。在這些作品中,出版于2014年的長篇小說《我的名字叫王村》尤其突出地展現了“尋找”敘事作為作家敘述上的策略,如何一步步推進情節、拓展敘事空間與意涵。
一、“尋找”:作為一種敘事策略
《我的名字叫王村》這部小說敘述了“我”把精神失常的弟弟弄丟了,又想盡辦法尋找弟弟的故事,“尋找”是小說的核心,但不是唯一的主題,范小青在寫作過程中已經感知到了這一點,“以我的感覺,《我的名字叫王村》這部小說,可能沒有一個十分明確的主題,也可能有數個主題、許多主題。至少,‘尋找不是它的唯一的主題?;蛘哒f,我在醞釀寫作和開始寫作的時候,‘尋找曾經是我的主題,但是當我完成了小說的時候,主題已經變化了,或者是拓展了,或者是異化了,或者是錯位了,總之,‘尋找已經退到次要的位置了”。小說中,在尋找弟弟的途中所經歷的荒誕遭遇,比尋找弟弟這一行動本身更為重要,直到小說最后以弟弟的出現,村莊的消失為結局的輕妙反諷,使得小說在美學上更加接近西方現代主義的作品,更準確地說,就是更加接近于卡夫卡《城堡》式的“尋找之不可能”的故事,尋找本身的意義是被消解的,而通過“尋找之不可能”呈現出的個人乃至社會的價值混亂更加符合作者的意圖,因此,作者對自己的小說“可能沒有一個十分明確的主題”的判斷無疑是準確的。
雖然范小青的大量小說都在敘述“尋找”的故事,但是否能夠構成范小青小說的一個母題,從而做出主題學意義上的分析是有待商榷的,本文側重于認為范小青以“尋找”為線索安排小說情節更多地體現為一種敘事上的策略,最起碼在《我的名字叫王村》這篇小說中是這樣的。在《我的名字叫王村》中,作者設置動態的人物對立關系來完成“尋找”敘事,例如(1)弟弟和其他家庭成員之間的關系。(2)“我”與弟弟的關系。(3)“我”與賴月的關系。這是作者的敘述策略,同時,這些人物關系之間在結構上都不存在激烈的沖突,如作者塑造的父親雖然自私,但父親被打后的醫療費,反而為“我”去找弟弟提供了資金,這種陰差陽錯般的敘事拐點充斥在范小青的小說中,在不違背邏輯的情況下營造出戲劇性,也使得人物關系又趨于和緩,這便是作者風格化的敘事策略。
為了使“尋找”敘事進行下去,舊的角色可以承擔新的功能,或者加入新角色,再根據角色排列功能項,這是設計情節的常見方法。普羅普從俄國民間故事中,總結出一個典型的情景,即“加害者+尋找者+將要尋找的對象”,并且伴隨著回合的重復,“在第一個回合中扮演相助者的,在第二個回合中扮演加害者”這取決于人物的功能,在《我的名字叫王村》中“我”就是第一回合(弟弟走失前)的加害者之一,而新的回合中則是尋找者。作者設計的“王大包”這一角色同樣也因功能的變化影響了情節的走向,王大包剛剛出現時,顯然是一個相助者,并且是一個全能的相助者,他不僅幫助“我”解決了吃飯住宿的問題,還在尋找弟弟這件對于主人公最重要的事情上給予了關鍵幫助(幫助“我”去江城救助站),但期間,王大包突然消失,其相助者的角色暫時轉化為將要尋找的對象,使得情節更加曲折?!皩ふ摇笔侨宋锏男袆樱呛诵牡那楣?,更是作者寫作時策略性的設計,那么,如果說“尋找”是作者敘事的策略,她通過這一策略又抵達了哪里呢?
二、由“尋找”勾連起的城鄉空間
“尋找”敘事中必然包含著人物的位移,這也就拓展了小說的敘事空間,在范小青的小說中,隨著人物尋找的腳步,城市與鄉鎮聯系了起來,在二元結構的視野中,城市與鄉村作為獨立的現實空間展現出了各自的癥候,同時,在“人”的流動帶來的人物視角的變換下,城鄉關系的復雜性也浮現出來。
由城鄉關系的角度看,范小青的“尋找”敘事中存在三種基本的人物位移方式:
第一,是鄉下人進入城市。如在小說《父親還在漁隱街》中,娟子與去城市的父親逐漸失去了聯系后,決定去城里尋找父親,在《城鄉簡史》中王才為了找到昂貴得不可思議的香薰精油,舉家遷往城市。在這一類敘事中,無論是娟子遭遇到的“雞媽媽”,還是王才在城市收舊貨維持生計,都顯示出作者通過“尋找”打開了城市的底層生存空間。城市對于娟子的父親和王才來說意味著一種更好的生活,他們來到城市,是為了“多掙點錢”或是覺得“城里連電扇都有的撿”,看似他們尋找到了更好的物質條件,但作者通過這一類“尋找”敘事隱含了深沉的憂慮,在《父親還在漁隱街》中,娟子的尋找最終以失敗告終,失去父親的現實隱喻即勞動力流動帶來的無法挽回的鄉村陷落,這種陷落既是社會意義上的,也是道德倫理上的,而在《城鄉簡史》中,王才因為賬本到城里生活心滿意足,除了這個人物性格上的天真與樂觀,更主要的原因是他來自“西部”“甘肅”“貧困地區”,中國城鄉不平等、甚至是地區發展不平等的病灶被作者洞察得一清二楚,這樣的“尋找”書寫看似溫和,實則犀利。
第二,是在城市里生活的人下鄉?!冻青l簡史》的雙線敘事為我們提供了另一種“尋找”,蔣自清為了找到自己的賬本,來到了甘肅一所小學,最后發現,在極度的貧窮面前,對賬本的尋找顯得不值一提,城市與農村儼然是兩個世界,兩套不同的體系,這種“尋找”使現代城市人產生“頓悟”,但同時也意味著他們之間無法真正理解,小說最后蔣自清與王才互為鄰里,但蔣自清還是沒找到他近在咫尺的賬本,無疑這是寓言式的寫法,昭示著城鄉之間的文化鴻溝是現代性內在的斷裂,在另一篇短篇小說《接頭地點》中,作者也寫出了這種寓言,主人公馬四季是大學畢業生,卻因買不到房子的現實焦慮而決定去做村官,從城市到農村尋找謀生方式,馬四季去賴墳頭村和村支書接頭卻總是接不上,馬四季尋找的困難,來自賴支書的有意逃避,因為賴支書違規規劃墳地。于是,城市中的現代化管理規則與農村基層管理者為了生存而無所不用的狡黠之間再次產生了矛盾(在《我的名字叫王村》中,可以看到對這種矛盾的描寫)。小說最后,離開賴墳頭村多年后的馬四季,希望在高鐵上看一眼這個村子,他的尋找還是失敗了,高鐵的疾馳與村莊的渺小注定了他的失敗,二者無疑是當代中國發展之高速以及這種速度下農村的掙扎與失序的縮影。
第三,是鄉下人在城市與農村之間往返游走?!段业拿纸型醮濉肪褪沁@樣的作品,小說中,“我”為了尋找弟弟多次離鄉返鄉,最后在仁城找到了弟弟。范小青通過這種在城鄉間的折返式的“尋找”,書寫出了更復雜的城鄉空間。小說中的“尋找”敘事是根據主人公的視角展開的,因此,《我的名字叫王村》中的城市是經過主人公“我”的目光過濾的城市,小說中的城市不是純粹客觀的、景觀化的所在,而是內在于一個農村人的目光。小說里“我”第一次去城市是去精神病院帶弟弟看病,這是農村人有了大病不得不背井離鄉去往城市的現實寫照,反映了當下醫療資源的分配不均。之后,精神病院的分科使得“我”手足無措。分科是現代工具理性的表征,依據的是西方醫學,難免對“我”這樣的農村青年造成“我雖然認得字,但是我不理解這些字的意思”的沖擊。對照《赤腳醫生萬泉和》中鄉土世界出現了胡師娘用巫術驅趕疾病的情節,可以發現作者不是簡單地用“科學/愚昧”“先進/落后”的啟蒙話語規范劃分高下,不同醫學觀對于“身體”的不同理解背后是文明與文化的巨大議題,而范小青的小說力圖反映出西方現代文明工具理性在追求高效的同時也埋下了人際關系冷漠的苦果,從而反思城市化對鄉土世界傳統人倫中溫情與詩意的剝奪。
資本的邏輯滲透到當代生活的每一個層面,也穿透了城鄉二元結構。更有力的證明是“我”每次回到家鄉,都見證了村長的大蒜精致富之路一步步走向幻滅。片面粗淺地模仿城市經驗,正如片面粗淺地模仿西方經驗那般不可取,前后對讀之下,就會發現作者的寫法充滿了黑色幽默的意味,小王村的破產不是超現實的隱喻性的設置,而是中國鄉村在城市化進程中正在經歷的殤折,因此這種寫法也飽含了作者對現實的諷喻與警示。
三、“尋找”與“迷失”的辯證法
在小說中,充斥著“尋找”與“迷失”的辯證法,從敘事表層看,“迷失”構成了“尋找”的原因,提供了充足的人物動機,同時,小說在沒有脫離現實的土壤,保持歷史的眼光的前提下,也是一部具有荒誕性的心靈史,敘述了“心靈”上的“尋找”與“迷失”。
小說伊始,“我”為了遺棄弟弟,帶弟弟走遍了小王村,“我還有工作要做,我要做的事情,就是抹掉弟弟對于家鄉的所有記憶和印象,要去掉弟弟心中可能留有的家鄉的氣味和線索”。為何磨滅弟弟的記憶,還要和弟弟在村中游走?這難道不是加深記憶的途徑?作者將主人公的心理解釋成要去“探底”,看弟弟到底記得多少,這樣才能防止他再回來。但看到故鄉的神樹老槐樹時,“我”又囑咐弟弟千萬不要忘記,看見了槐樹便是找到了小王村。這段表述中人物動機與人物行為是矛盾的,直到小說尾聲,這種矛盾背后隱含的作者意圖才顯現出來。“猛然間,我被自己的話敲醒了,我忽然想起了往事,你們都還記得,當初我打算丟掉弟弟之前,故意帶著弟弟在小王村走了一圈,想抹去弟弟對于家鄉的記憶和印象。但一直以來,我始終不知道我有沒有抹去弟弟印象中的家鄉,可是現實中的真實的家鄉卻真的沒有了。這難道不是我的活報應嗎?”弟弟的記憶與現實形成了顛倒的關系,甚至,弟弟清晰地說“我知道我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王村”,在之前,弟弟只會說三種語言,與老鼠有關的俗語、對他人的模仿、在別人問名字時回答“王全”(“我”的名字),而“我的名字叫王村”顯然是一句具有理性的判斷,他以自我命名的方式“記住”了自己的家鄉,而現實的家鄉已然消失,“我”在尋找過程中也屢次產生了自我懷疑:以為弟弟不存在,或者認為自己也有精神疾病,而故鄉的物:槐樹、老井以及大蒜廠也隨著鄉村一同消失了。但村莊卻以另一種形式存在于弟弟的記憶中,成為“小王村”這一置換了所指的能指。如此看來,作者之前矛盾的敘述便產生了意義,帶著弟弟凝望故土及其風物是對結局的鋪墊。揚·阿斯曼(Jan Aassmann)在《文化記憶》一書中將人類記憶分為四類:摹仿性記憶,指人的日常行事;對物的記憶,指物品的私人意義;交往記憶,指互動方式的記憶,如語言;文化記憶,指的是文化意義的傳承,墓碑、神像等都是召喚物。對家鄉的記憶往往深植于對家鄉風物的記憶,對槐樹、老井以及大蒜獨特氣味的記憶不僅是對私人意義上的物的記憶,而且是對交往互動方式的記憶,即對“我”曾帶著弟弟一起走過家鄉土地,體味家鄉獨特風物的經歷的記憶,同時,這也是文化的記憶,小說特別寫到了槐樹不畏大水大暑,代代相傳,成為傳說的特征,這是對在小王村生活過的所有人可以構成召喚的物,這便是一種文化的記憶。在此后的敘述中,“我”尋找弟弟、村長、王圖等人尋找致富之路的故事看似是“真實”的,但卻因村莊的消失,抹上了一層“虛幻”的色彩,眾人看似是理性的,在明確的目標的引導下做出一系列的行動,但也卻逐漸迷失了自我,走向了非理性——“我”的缺席、村長的誤判使得村子破滅,只有弟弟沒有在征用土地的文件上簽字,成為“小王村最后的一張王牌”。作者構造了共同體的尋找/迷失與個體的尋找/迷失這一組辯證的關系。最終,村莊這一共同體恢復理性秩序與文化記憶的希望,也只能寄予一個瘋癲的個體的迷失。這錯失了中心意義的譫妄癥候,不僅發生在弟弟意識里,更是發生在小王村,以及以小王村為代表的正在經歷轉型的中國鄉村。
同樣,“我”這一人物也表現出了譫妄的癥候,“我”時不時會與讀者對話“我沒有弟弟,我就是我弟弟,我就是王全,王全就是我弟弟,王全就是我”。而最后,弟弟的出現也證明了“我”和弟弟是兩個人,但還有一種解讀的可能,即之后的一切敘述只是“我”的妄言,弟弟的出現不過是“我”的幻覺,整本書的敘述也不過是一種變形的“狂人日記”。弟弟是否真實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客體化的弟弟已經構成了“我”作為一個主體存在的全部意義,甚至是我和這個世界產生聯系的方式。“不是我丟掉了弟弟,而是弟弟丟掉了我”“即便我甩著兩只手,在村里到處游蕩的時候,我仍然背著我的沉重的弟弟”。這些表述都說明了弟弟的迷失,就是“我”的迷失,“我”所屬的家庭以人格品質低劣的父親為權力中心,最終走向了支離破碎。同時,“我”沒有完全走人公共空間,無論是在鄉村收水費,還是在城里當保安,“我”只是為了尋找弟弟,其社會價值也是空洞的?!拔摇辈⒉凰闶侵R階層,但作者讓其自認為是“知識分子”,也形成了一種諷刺。
范小青擅長借由身份問題,書寫人的尋找與迷失。在更晚近的作品《桂香街》(2016年)中,主人公林又紅因為被桂香街的居民誤認為是蔣主任,順勢幫助了居民,后來便不斷有人找她解決問題,一開始她想辦法尋找真的蔣主任,尋找無果后她就真的參與到了社區工作中。但問題是人們如何確認自我的身份來獲得認同感呢?即使是意志十分強大的林又紅在小說最后也面臨了職業選擇上的困惑。而對于鄉下人來說,職場所意味的當代城市市民社會的個人奮斗也可能是他們的愿景嗎?他們真的可以在謀生之外得到主體認同感嗎?通過身份的“尋找”和“迷失”表現當代生活的失范與當代人的精神焦慮,是范小青一直堅持的寫法。在《像鳥一樣飛來飛去》中郭大與郭大牙身份證上的名字錯了,卻只有通過承認自己是身份證上的錯誤身份才能順利地生活下去,正如《我的名字叫王村》中“我”辦了假的身份證,辦事才容易多了,只能依靠身份證證明身份是荒謬的,也是來自熟人社會的鄉下人進城后無法理解的。此外,范小青還觀察到有人對自己外鄉人的身份自覺地偽裝的現象,如《這鳥,像人一樣說話》中的年輕人宣梅和男朋友學著本地人的方言,以掩飾自己本來的身份,最終以迷失了本真的自我為代價在城市中安身立命,反映出了城鄉二元結構下的現實無奈。而在講求專業化、理性化、制度化的當代城市生活中,人在被標簽化的過程中,主體的連續性將會遭到破壞。再回到《我的名字叫王村》這篇小說中,無論讀者承認弟弟的存在與否,小說都塑造了至少一個精神分裂者(弟弟或想象出弟弟的“我”),這一形象符合詹明信從拉康那里得到的啟發性思考“精神分裂的感受是這樣一種有關孤立的、隔絕的、非連續的物質能指的感受,它們無能于扣連一個連續的序列。于是,精神分裂者也不知道我們心目中的個人身份,因為我們對身份的感覺有賴我們對于‘我在時間上的持續性的感覺”。誠然,詹明信是在文學的詩學意義上思考這一問題,而不是簡單分析文學形象中的精神分裂者,但他的話仍然有助于我們發現《我的名字叫王村》對“自我”在現實中的迷失了“意義效應”(即能指與所指的斷裂)的后現代困局的表現。
范小青的小說在多個層面上形成了“尋找”與“迷失”的辯證法,反思了現代化城市化中自我的分裂、個體與現實世界的分裂,剖開了瘋癲背后理性的自反。但值得注意的是,范小青絕非一位樂于布置冰冷的后現代謎題的小說家,她始終以一雙敏銳的眼觀察市井與鄉間,以一支有溫度的筆描繪著人心與人性。在她的“尋找”敘事的作品中,《右崗的茶樹》《尋找失散的姐妹》《想念菊官》等都表現出了“尋找”依靠的仍舊是人心與人心的羈絆,即使在《我的名字叫王村》這樣具有荒誕性的作品中,“我”一定要找到弟弟的執念,以及途中關科長、牛臉給予過“我”的幫助,都展現出作者對于人與人之間的溫情的把握,使作品充滿了感性與細膩。也許正是在故土日漸衰微、情感愈發冰冷的現代社會里,這樣的溫情才愈發可貴。范小青的努力證明了在我們這個時代,文學的人文關懷始終比技巧來得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