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雪莉
作為70后的代表性作家,黃詠梅以獨特的敘事才情和審美氣質而備受關注。她的小說以勾勒俗世日常、關注底層生命為底色,在俗世的外殼與詩意的內核所構成的特殊張力中,傳達了作家對現實生活、人性本相的獨特感悟和深切思考。她所塑造的一系列小人物中,給人感受最深的,是那些有關老年人生活的“暮年敘事”。在這些小說中,黃詠梅并不滿足于對邊緣群體的體恤性書寫,而是直逼某些生命本身的內在困局,展示人生“沉入俗世”卻又與之疏離乃至決裂的力量,使作品蘊含了某種形而上的澄明之境。
所謂“暮年敘事”,是“指以‘老人作為敘事對象,用散文、小說、電影等真實或虛構的手法書寫他們特有的生活境況、情感遭遇、倫理困境等的作品”。人們之所以用“暮年”替換“老年”這一概念,旨在更多地強調老年人的精神狀態和內心體驗,而并非偏重于老年人生理年齡和外在機體的衰老。事實上,黃詠梅小說中的“暮年敘事”,已成為她步入文壇之后,著力探討的一個重要敘事目標。在很多作品中,黃詠梅都是自覺地將視角投向老年人的生活現狀、情感世界、價值觀念等,并在倫理變遷、文化更迭等方面進行了別有意味的探索。她筆下的老人形象,不僅承載了當今社會某些特殊的生存況味,而且折射了她對老一輩人內在精神的呵護,也表現了作家對生死、欲望、倫理等生命屬性的積極思考。
一
黃詠梅曾說道:“我就發現目前所寫的小說里基本上都圍繞著一個母題:一種無力挽回的遺失和一種陌生拾到的惶惑。”這個母題,幾乎貫穿了她的“暮年敘事”。在她的很多小說中,我們經常看到的景象是,社會在快速轉型,城市在不斷變遷,然而越來越多的老人們卻漸漸脫離正常的現實軌道,徘徊在社會的邊緣地帶,不適,猶疑,惶惑,間或在困頓中艱難地掙扎幾下。這種惶惑與困頓,幾乎成為她筆下暮年形象共有的精神特質。
中篇《契爺》中的“契爺”盧本(契爺:在南方兩廣、港澳一帶對干爹的稱呼),這個處于社會底層的寡居老人,是一個沒落家族最后的香火,“無論什么時候都讓人感覺破破爛爛的,就像鼻涕一樣軟塌塌”,兩手甩甩,從不干活,由他唯一的妹妹供養著。“盧本那黑糊糊的小屋里。盧本坐在一張舊得冒油的涼席上。我一進屋就聞到了一股餿味……”盧本其貌不揚,邋里邋遢,讓人難以產生好感。不過在那封閉滯后的日子里,有著一打“兒女”的盧本,面對家長們的殷勤走動,還能沾沾自喜地找到屬于他的威嚴和虛榮。遠房親戚曾帶“契爺”去香港討生活,本想讓他在現代大都市里學點手藝養活自己,但沒多久“契爺”就灰溜溜地回來了:“那里(香港)到處都是蛇,我也做了一回蛇。人怎么能當蛇呢?人們以為他在香港得了魔障。”而實際上,盧本是因為完全適應不了香港的現代生活節奏。在國道修建之后,人們都在國道上忙起了生意,盧本也因此逐漸消失在人們的視線里。國道上的風起云涌,世道的急遽變遷,信息的日新月異,擊潰了他的心理承受能力,讓曾經躍躍欲試的盧本不得不龜縮回街口那個石墩上,每日深陷惶惑之中,也令他完全喪失了“契爺”的地位。這種現實的變化,無疑折射了他所代表的傳統觀念與生活方式,已被利益化的現代倫理所徹底取代。
盧本并不只是一個特例。《檔案》里的管山老農們,在面對冷峻強悍的現代都市倫理時,同樣暴露出極度不適與惶惑的心緒。“我的父親一貫是個很霸氣的農民,他在我們村里的聲譽很高,面子很足”,但當他面對黑色粵A轎車上下來的李振聲時,卻變得笨拙和不知所措。“李振聲一旦離開那輛黑車,一旦走進我們屋,一旦坐進了我們家那只具備二十年以上歷史的火桶,我父親作為長輩的威嚴就好像候鳥一樣飛了回來。”事實上,讓這位老父親手足無措的并不是李振聲,而是這個年輕人背后的粵A轎車。以李振聲為代表的市場經濟規則,以一種絕對性的優勢,壓倒了小農意識形態中的家庭倫理,令這些鄉村中的老人們戚戚然不知所措。《舊賬》也是如此。它講述了傳統人倫親情在都市語境中的失效。十六歲時“我”執意進城打工,為了給“我”攢夠廠家要的押金,母親夜以繼日地編鞭炮,并不幸被炸死,釀成了不可挽回的家庭悲劇,成為“我”與父親之間再也還不清的“舊賬”。
現代社會觀念及其倫理的快速變遷,不僅給那些老人的暮年生活帶來了諸多的生存惶惑,也徹底瓦解了他們賴以生存的傳統倫理及其精神信念。《八段錦》中的老中醫傅少杰,原是一位妙手回春、謹守醫德的傳統老中醫。“他是病人眼里的一個好郎中,也是好人,醫五臟內腑,也醫精神氣象,既能對癥下藥,也喂食心靈雞湯。”他崇尚正直素樸的傳統美德,將古色古香的醫館取名為“寶芝堂”,平日里喜歡穿一身絲綢唐裝,以茶飲沉淀心境,修習古老的八段錦修身養性,是一個有著傳統文化品位與生活趣味的古韻老人。然而,面對利益化的現實和吊詭的社會倫理,不屑為伍的“寶芝堂”最終被迫關門,每天例行的八段錦不再響起,傅少杰也不知所終。中醫、八段錦、唐裝、茶飲……這些滋養了傅老先生一輩子的傳統文化,最終被喧囂的現代社會所擊潰。從中我們不難看出,傅少杰的暮年生活,以挽歌般的蒼涼與無奈,見證了物欲時代的強悍與詭異,也傳達了作家對傳統文化所蘊含的精神信念的幽思。
老人是時間邊緣的游蕩者。他們曾經有過生命的激情與輝煌,但在歲月的長河里,卻不可避免地走向失意與落寞。當他們努力以殘存的生命與當下發生關系時,他們所遭遇的,常常是失敗,甚至是喪失人性尊嚴的潰敗。《金石》中的蔡冬生年輕時,是礦產局經驗豐富的檢測師傅。退休后,老蔡唯一癡迷的就是檢測金石。“相比起母女倆對生活風風火火的態度,對物質撲面而來的盎然興致,老蔡那慢悠悠的生活腳步,以及他對有關消費和享受一切事物的消極”,使他成為一個生活中被忽略、冷落甚至被嫌棄的“煞風景”老頭。被社會通行的世俗原則拋棄的老蔡,“只好選擇了鴕鳥政策,把頭深深地埋在自己的世界里”。最后,患上老年癡呆的蔡冬生徹底成為家庭的“棄兒”,被送進市中心的一家養老院,從此只能寄情于冷冰冰的金石,在遲暮的人生中遠離了親情,也遠離了曾經擁有的體面和尊嚴。
在黃詠梅的筆下,傳統倫理中通達睿智、威嚴莊重的長輩形象,幾乎蕩然無存。面對瞬息萬變的世界和日漸陌生的生存環境,這些鮐背蒼翥的老人們,在身心上總是不斷地被搓揉和擠壓,惶惑、無奈、頹唐、無力抗爭……他們在生命衰頹的過程中,不時地躍動著人生的虛無與空寂,雖不見得銳痛異常,但也凸現了世道之蒼涼。
二
在一般作家的小說中,所謂的“暮年敘事”,大多立足于老人無處逃遁的衰老病死、炎涼無常的人世滄桑等,或者將他們作為代際鴻溝的對立面,衍化為腐朽保守、愚頑落后的文化符號。真正從人性角度,深入到老人們的心理需求和生理需求中,叩問他們作為人的正常人性面貌的作品,并不多見。但是,在黃詠梅的筆下,老年群體的心理需求乃至性愛需要,都成為作家關注暮年生存的重要方式。
垂暮之年的孤獨狀態,是現代社會進程中城市化擴張與人口急劇流動的背景下,絕大部分老年人無法逃避的生存宿命。這種孤獨感,一方面是基于人類普遍的情緒體驗,另一方面也來自親情的流失。它迫使老年人產生一種渴求關愛的特殊心理。《病魚》中一雙“留守”老人在命運的囚籠中無望地掙扎,猶如“病魚”在魚缸底為撬食而進行的奮力搏擊。他們默默地操勞了大半輩子,最終還要承受寂寞凄涼的晚景煎熬。他們面臨與后輩的代際沖突,處于兩代人情感無法溝通的錯位狀態,使自身不斷陷入各種惶惑,甚至成為內心無法言說的隱疾。《給貓留門》呈現了同樣的代際情感隔膜和老年人孤寂生活中的情感渴求。流浪貓豆包的出現,連接起了老沈與兒孫們來往不多的生活,“有了豆包,老沈就能經常見到雅雅”,“有了豆包,老沈與兒子之間便多了一些話題”。甚至,“因為豆包,父子倆還開起了玩笑”。豆包的存在,似乎化解了老沈與兒子多年以來的情感隔膜,褪去了在兒子童年時候剝奪他撫養大黃貓權利的粗暴父親的記憶。豆包成為他與兒子、孫女的情感維系,也慢慢地成為老沈孤寂生活中的牽掛。然而好景不長,一次老友的造訪,豆包不見了;“給貓留門”,遂成為老沈此生無奈的守望。
《小姐妹》中,左麗娟與顧智慧的“姐妹”情誼,也是萌生于這兩位老年婦女孤獨生活中的抱團取暖,是對她們情感空虛與親情殘缺的心靈慰藉。饒有意味的是,小說的重心并不僅僅在此。作家從另一個層面切入對暮年人生心理需求的關注。小說敘事上的張力,一方面來自標題“小姐妹”與實際的“老姐妹”之間的反差,另一方面也體現在文本中“虛”與“實”的安排,即“話語現實”與“生活現實”之間的并置。“生活現實”展現了左麗娟與顧智慧在家長里短的日常生活中建立起來的姐妹情誼,其間有無言的隱秘心理,女人之間的較勁,盡顯人性的幽暗與復雜。“話語現實”則是左麗娟用話語構造的關于兒女狀況的“第二現實”。“虛”“實”兩線最后交會至謊言揭穿者:賣羊肉的女人。一個星期天,兩人相邀去農貿市場買羊肉過冬至,左麗娟為了還價四塊六毛錢而與賣羊肉女人起了爭執,小說情節達到高潮,前面所有由左麗娟話語編織的“第二現實”轟然坍塌,真相隨即呈現:女兒女婿若干年前就被黑社會打死,兒子是“在下面加油站賣茶葉蛋”的,并非如左麗娟所炫耀的,“兒子在澳門開幾個賭場”;“女兒在廣東做服裝生意,每年交幾千萬的稅”;“兒子考上清華,女兒考上北大”。追尋左麗娟行為的心理動機,我們可以看到更為深層的文化倫理,因為在中國社會的世俗生活中,老年人尊嚴與體面的獲得,很大程度上有賴于后輩的社會地位與財富價值。左麗娟身處社會市井,在底層生存的焦慮中,靠想象性的話語炮制了后輩生活狀況的“第二現實”,而且一直迷惑著許多人,直到被農貿市場賣羊肉女人當眾揭穿,最終導致左麗娟的精神崩潰。左麗娟用話語編織的有關兒女優越身份的種種“白日夢”,從另一個側面展示了老年人對世俗性價值認同的深層焦慮,也折射了她們內心深處尋求一種被世俗認同的期待。這種求得他人尊重與認同的情感需求,即馬斯洛需求層次中的“尊重需求”。左麗娟所構造的謊言“現實”,無疑是對冰冷現實的替代性補償與想象性滿足。
情感需求的匱乏與認同感的缺失,使得老人們在沉湎過往的同時,也探尋著主體的自我認同。《父親的后視鏡》頻頻將敘事回溯于“后視鏡”的參照之下。“后視鏡”中呈現的“鏡中之像”不僅是空間的,也是時間的。“父親”在后視鏡中看到的世界始終是一個“他者”,一個凝縮了存在意義的虛幻的鏡像。“父親”在一次次旅途中看到的風景,“多數是在鏡子里看到的”,“后視鏡里看到的東西,比老王伯伯的風箏還飛得遠,又遠又小”。而“父親”正是在一次次對“他者”的超越與前行中,完成了他對自我主體的確認。同時,被“父親”甩在身后的,還有時間。“父親在跑,時間在跑,父親在路上的時間等于靜止。”退休以后,不再開車的“父親”因為脊柱的變形增生開始練習倒走,“仿佛他的身體左右各安了兩只后視鏡,背上裝了只影像雷達,并且還發出了嘟嘟的警報聲”,這“讓父親重新找回了上班的感覺”。而倒行途中的一次艷遇,更是讓花甲之年的“父親”重新煥發出生命的活力,仿佛時間并未在他身上留下歲月的痕跡。“他跳舞的時候,脖子盡量伸得長長的,在藍熒熒的燈光下,就像一尾俊美的白條魚,而趙女士呢,父親覺得她就像風情萬種的美人魚了”;“他們像兩條優雅的魚,歡樂、親昵,在這幽暗的水晶宮里,游過來游過去。”“父親”對趙女士的動情與求婚,與其說是他對兩性之愛的情感渴求,毋寧說是他對自我主體的“再次確認”。因為,“人的欲望是在他人的欲望里得到其意義。這不是因為他人控制著他想要的東西,而是因為他的首要目的是讓他人承認他”。然而,“父親”的“后視鏡”畢竟是虛幻的,這在小說進行了多層面的鋪墊:如父親的出軌事件,“父親”在路上因為拍風景所導致的事故等等之后,敘事終于奔向哈利·伯納特所說的“爆炸”,“故事”滑出了“經驗”。趙女士對父親的所有接近,只是為了卷走父親衣柜里那些值錢的東西。之后,趙女士如灰塵般消失了。這次“重創”充分宣告了父親在時間面前的潰敗。最終,“父親”以在運河中騰挪自如的仰泳完成了暮年人生對自我主體的追尋,小說結尾以溫情又不無唏噓的語調寫道:“他的腳一用力,運河被他蹬在了身后,再一用力,整個城市都被他蹬在了身后。”避實就虛的敘事策略,強化了“父親”心理困境的內在張力。
主體的自我認同是為了獲得對生命的肯定。人作為生命的存在首先是肉身的存在,因而對生命的肯定,首先便是對身體欲望,即性欲的肯定。性欲是一切生理需求的焦點,它在人類生活中扮演著極其重要的角色。“除生命外,它(性)是所有的沖動中力量最強大、活力最旺盛的。它也是人們努力一生的終極目標。”《蜻蜓點水》中,黃詠梅同樣將筆觸深入老年人日常生活的雞毛蒜皮,以坦然的現代生命觀直面了老年人的身體欲求及精神困境。小說以“空巢戶”老曾和另一位老伙計老霍的“早安問候”開頭,講述了退休老職工們暮年生活的煩悶郁結,演繹老年人在年邁龍鐘之際的生理尷尬。與初戀何淑賢的過去,一直是老曾記憶深處的隱痛。一直以來,老曾都耿耿于懷于沒有在何淑賢那“兩包鼓鼓的胸脯”上來一下。學音樂的何淑賢身材娉裊,體態輕盈,“胸脯高高挺起,像要飛天般”,與妻子陳蓮英形成了鮮明反差。陳蓮英“從上到下四平八穩,方形的臉,腦袋到肩膀到屁股到雙腿的幾個點,只要運用一下抽象思維,就能把這些點連成幾何圖形”。不僅如此,“陳蓮英的個性也很‘立幾,硬邦邦,四方方,不小心能讓人磕出一塊‘瘀青一。人到暮年,由身體的日漸頹敗與精神的無所適從而生發壓抑的焦灼,將老曾們推向了倫理的困境。小說結尾,老曾對“年輕”而白嫩的女人下了手,趁其不意,“蜻蜓點水”般地碰了碰她的胸脯。透過老曾種種猥瑣的想象和舉止,小說呈現了老年人隱秘的性心理欲求,觸及當前老齡社會的一個“痛點”,從別樣的角度展開了對老年倫理危機的思考和關注。對于年華漸失的老人們而言,他們對性欲的追求并不是為了感官享受,而是體現生命的自證行為。有專家就認為:“為什么老年人,即使行動不便的老年人,也可能繼續保持性活動?當然不一定是直接的性交。因為性的活動會讓他們感覺到被愛、被珍視,讓他們感覺到有活力、生龍活虎,男性雄風猶存,女性依舊溫婉性感,同時性能夠給彼此帶來溫暖和相互享受。性沖動是生理性的、本能性的,性渴求是思想上的、社會性的。”身弱體衰的老年群體對異性的向往、性沖動的實質,是對生命力的捍衛,對“自我實現的完整性”的需要。他們試圖通過思想或身體的漫游式回憶,求證生命的完整,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他們“反抗絕望”的一種方式。黃詠梅注視著這些老人因殘缺、疾病或衰老而招致的生存尷尬,傳達了對人類無可逃脫的困頓的思考:老者究竟該怎樣面對生命衰微過程中的殘缺、衰老、羞恥等問題,又該怎樣重塑生命應有的尊嚴,表現出她對公共生活的積極介入和對生命形態的特殊關注。
無論是《給貓留門》《小姐妹》,還是《蜻蜓點水》《父親的后視鏡》,都反映出老年人日常生活的真實樣態和人到暮年內心微妙的變化。黃詠梅對暮年人群心理需求的細膩挖掘,尤其對他們心理與生理需求的深層摹寫,都凸顯了暮年人生的欲望問題。眾所周知,欲望作為人性的基本內容,是生命的內驅力。歷經人世滄桑,擁有著豐富人生體驗和生活閱歷的老人,他們所具有的欲望,同樣包含了愛與性、尊重與認同、自我實現等內涵。其中,因為處在正常生命進程的最后階段,“與時間的對抗”往往成為他們最大的生命欲望。對抗時間,意味著對抗日漸衰老的、頹敗的、沉重的肉身。而欲望,無論是心理上的還是生理上的,都具有一種回溯性的神秘力量,成為老年人完整生命的自我確證,也是生命力彰顯的一種表征。它剔除了形而上的功能,凸現了某種形而上的意義。
三
暮年敘事,終究離不開死亡的叩問。因為死亡是暮年的人生常態,也是生命的必然歸宿。在黃詠梅的筆下,死亡的出現,既不會使人感到恐懼,但也不讓人感到崇高,似乎在邊緣的現實生活里,生似螻蟻,死如塵埃,才是蕓蕓眾生最真實的生命狀態。雖然她的小說中也常常會出現很多偶然的、非常態的死亡事件,但其目的,還在于“以死觀生”,展現人們如螻蟻一般的“生”,同時也傳達了作家對生死問題的哲思。
《何似在人間》就在一種淡淡而又不乏溫馨的敘事語調中,呈現了遙遠而又清晰的死亡。主人公廖遠昆是松村“生”與“死”的引渡者:“最后一個抹澡人。”“他從來就不怕死,更不怕死人。”與松村人恐懼于生命的消亡不同,他從來不覺得“死”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事。小說著重敘述了他給兩個人的抹澡:“文革”時害死父親的冤家對頭耀宗老人和情人小青。廖遠昆雖然應諾給耀宗老人抹了澡,卻在趁人不備時,以牙簽偷換了本該放在死者嘴中用來買孟婆湯的銀子。這樣,他“也就永遠都惦記著自己犯下的錯誤和結下的仇怨啦”。在給情人小青抹澡時,他的溫柔細致令所有松村的女人羨慕不已;從來不哭的他,在看到一雙馬拐相伴小青遠去后,終于號啕大哭。這兩場“抹澡”,終結了他與俗世的最后恩怨和牽掛。從此以后,生命的執著與眷戀注定無處安放。當生存的意義被掏空后,人處于無欲無求的自在境界,死亡便不再灰暗和令人恐懼。小說令人印象深刻的是作家對數次死亡的摹寫,尤其是寫到廖遠昆也給自己的人生抹了一個大“澡”,“腳底下哪里是一條河?這人間,哪會有這么一條亮堂的河?他盡量把身子朝河面探去。他的耳朵就聽到了熱鬧的講話聲,有男有女,分明是人群在燈光處聚會。他多么渴望加入這場聚會啊。就這樣聽著聽著,他的兩只手臂變成了兩片薄薄的翅膀,朝著光亮的聚會,熱情地飛去了”。死亡敘述呈現出極為反常的溫暖而又平靜的狀態,似乎死亡成為一種永恒的幸福。死亡的來臨,消除了一切塵世間的憂愁與煩惱,意味著安寧平和;它使人獲得了解脫,是靈魂的棲息地。這種對死亡的書寫甚至模糊了“生”與“死”的邊界,在一種虛化、詩化的情境中,營造出“何似在人間”的妙境。可以說,黃詠梅對廖遠昆的死亡敘述,表達的是她對待生死的淡然與超然。在面對“死亡”終極命題時所呈現的超脫精神,顯示了黃詠梅對生命的某種徹悟,也使她的死亡書寫,帶有某種存在主義的哲學意味。
死亡既然是生命的必然歸宿,那么“此在的生”,又該如何“詩意的棲居”?如何在堅硬的現實面前,實現真正的自我救贖?面對這種永恒的詰問,沒有人能夠給出清晰的答案。但是,在一股淡淡的挽歌情調中,《何似在人間》卻將存在意義的思考滲透在生命、生活與自然的晚景中。面對生命的易逝與生活的磨難,她筆下的暮年人生,總是以別樣的頑強呈現出來,體現出追尋“生命可能性”的光輝。即使最終歸于失敗,甚至死亡,但于暮年景象中深藏的那些生命的亮光,卻也毋寧說是一曲生命的頌歌。
《達人》里的丘處機,作為一名混跡于石井街菜市場的“卸貨工”,無疑是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無名之輩。在旁人眼中,丘處機是個古怪而毫不現實的人,他的人生偶像是老氣橫秋的丘處機;他的溫飽問題都沒解決,卻為了改名丘處機而費盡心思地到處折騰。之所以稱他為“達人”,不僅因為他是個超級武俠癡,更是因了他的一手絕活——運貨卸貨從無差錯,還能夠徒手捧冰!早市的時候,冰鮮檔里要用到的冰塊每方重達十幾斤,其他人只能用鐵鉤鉤著冰塊拖著走,丘處機卻能夠不借助任何工具,只憑一雙大手,將一方冰運到冰鮮檔。運冰的時候,丘處機依舊步履從容,不緊不慢,就好像他拿在手上的不是亮晶晶的冰塊,而是一束嬌艷欲滴的百合花,坊間甚至傳聞丘處機練就了鐵掌功。小人物在生活的小道上負重前行,卻以一種積極樂觀的生活態度、超越于現實困境的精神追求而具有了自由自在的精神品性,這無疑顯示了作家對理想生命形態的思考。在物欲橫流的時代,生活并不永遠充滿陽光,貧窮的重壓、權力社會的制約、倫理觀念的拘囿,讓這些底層小人物的夾縫人生更顯不易。迫于生計,丘處機放棄了蹭空調讀武俠的愜意生活,干回了印刷廠的老本行,卻在一次意外中不幸被切斷四根手指,成了殘疾人。賴以生存的身體缺陷,使小說中的傷感直接表現為生命本身的傷感。在這里,命運的悲劇感以絕對強悍的姿態存在著,讓人無法逃避,也無法隱藏。
別有意味的,還有《把夢想喂肥》。這篇小說與其說是黃詠梅以悲憫的目光表達了對暮年底層女性生存艱難的人道主義同情,毋寧說她營造了一個困頓中不屈不撓的生存寓言。“我媽”是小山城梅花州里的“大家姐”,小學畢業的她,以一種超乎尋常的努力,在瘸腿的苦難中活出了堅強,努力追求著夢想中的美好生活。雖然瘸腿不僅讓“我媽”承受肢體的殘缺與精神的痛苦,也給她帶來了生存的困境;她失去了像正常人一樣平等生存的機會,同時也被剝奪了愛的權利與生命的尊嚴。但也恰恰是這條被忽視、被狠狠捶打的壞腿,成了她艱苦創業的拐杖,支撐她走遍了廣州的各個犄角旮旯,使她終于能將自己的夢想一點點“喂肥”。——盡管在小說的最后,廣州這座城市最終還是以喧嘩和玄虛吞噬了她。在步入人生暮年的路途之中,“我媽”卻從未放棄生存的夢想。面對強硬而吊詭的現實,她以絕決的反抗姿態,東奔西突,永不言棄,凸現了一個普通老婦不甘命運安排、始終心存向往的飛蛾撲火般的執拗。“我媽”的抗爭與掙扎雖以失敗告終,但她對夢想的執著無疑閃耀著動人的人性光輝。這種倔強而又盲目的生活往往給人以延綿的、與生活一起無可逃避的痛感。
遲子建曾說:“生比死艱難,死是速戰速決的,而生則是非常慘烈的過程。”“生的慘烈”正是在于人被命運裹挾時與之對抗的無力感,如西緒福斯那般。在黃詠梅的小說中,很多卑微平凡的人物,與烏托邦式的夢想追求之間形成了明顯的情感張力。而卑微中的夢想,正是人性中最值得期許之處;困境中的堅忍,亦顯現了人性的擔當與承受,人性因之而獲得了向上的高度與力量。黃詠梅立足現實,直面人物的愛恨與悲愴,將日常生活的現實邏輯推至存在與人性的層面,在波瀾不驚的敘事節奏中呈現生命的意義,從而使她筆下的暮年人生在與現實的對抗中更顯震撼人心的力量。
每個人都將被時間之輪帶向垂垂暮年。面對容顏漸老、身體孱弱甚至情感失落的生存狀態,在看似平靜的日常生活中,老人們的內心總是充滿了各種繁復而又無奈的意緒。黃詠梅小說中的“暮年敘事”,正是在日常生活的背后,揭示了社會轉型時期所隱藏的各種代際鴻溝,展現了身處邊緣的老人們的種種生存之痛,從中體現了創作主體溫厚豁達的命運觀。她以女性特有的溫婉氣質,在冷靜簡約的語言與悲憫溫暖的情懷相交織中,為“暮年人生”的書寫,增添了一種別有意味的人生風景。唯因如此,我們也可以從黃詠梅的“暮年敘事”中看到,她的創作并不像其他70后作家那樣,過度強調“去社會化”的個人化寫作,而是更加自覺地審視當下的一些社會問題,發掘并探討了暮年人生獨有的生命鏡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