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放縱了這頭“灰犀牛”？

沈彬

這是一場首先被中國地震臺網監測到的爆炸，這是一場當量相當于2噸多TNT炸藥的爆炸，這朵蘑菇云升騰在中國富裕的東部沿海地區——江蘇省鹽城市響水縣，直徑100米以上炸坑像一顆巨大的淚眼嵌入黃淮海平原，事發地點之外數公里的民房門窗戶被沖擊波摧毀，一樣是幾公里之外的生靈涂炭沖擊波火焰和毒氣構成了一道死亡的屏障，好端端的中華大地弄得宛若中東的戰境遺蹤。

2019年3月23日，響水陳家港化工園區里一家企業門口立著安全標語。

截至3月25日，已造成78人死亡，舉國震驚，舉國悲痛！更讓人憤慨的是這次駭人聽聞的爆炸絕非沒有先兆，甚至眼睜睜地看著“灰犀牛”狂奔而來。

歷史上，響水縣曾是江蘇省貧困縣之一，而當地將發展之路與重化工業捆綁，長期承接來自浙江、蘇南地區被淘汰的重化工產能，一些在蘇南難以落地的項目，成為響水縣陳家港的座上賓。甚至有當地官員在招商引資時，曾放出“寧可不要呼吸，也要吃飯”的“豪言壯語”。此次發生事故的天嘉宜公司曾是響水縣重點扶持對象。2014年8月，響水縣政府稱要“重點打造天嘉宜等納稅過千萬元骨干企業，形成主體稅源”。

其實，不僅是響水縣一地，鹽城市、連云港市下屬多個縣市都成為重化工的重鎮，各種反應罐、大煙囪沿著黃海、灌河口一字排開。2007年以來的江蘇省海洋與漁業局四次實測中，在近海監控點“灌云化工園區排污口”（連云港）的水質狀況都是劣四類 ，生態環境質量等級為“極差”。

GDP有了，干凈的空氣卻沒有了;票子多了，河里的招牌鱸魚卻消失了。響水縣陳家港周邊常常彌漫著“嗆得人流眼淚”的氣味，村民常年大門緊閉，窗戶被塑料紙封死，普遍流傳“化工廠不招收沒有結婚的工人，怕影響生育”的傳言。可以說，居民長期生活在化工園區的陰影之下，巨大的塔罐、反應爐宛如妖怪，隨時會吞噬生命。

2007年11月27日，陳家港化工集中區某車間發生爆炸，事故造成8人死亡、數十人受傷;2010年11月23日，陳家港化工園區內發生氯氣泄漏，導致30多人中毒;2011年5月18日、7月26日，園區內的南方化工廠兩度發生重大火災。

特別是要提到8年之前，響水縣大年初八凌晨的“謠言逃難事件”。2011年2月10日凌晨，響水縣有傳言稱：化工廠毒氣泄漏，馬上要爆炸，結果當地萬名群眾夜奔逃命。在逃離過程中，由于馬路擁堵，發生多起事故，最終導致四人死亡。當地之后以“故意傳播虛假恐怖信息罪”抓捕多人。但是，很多村民還是向記者言之鑿鑿地表示，當時他們“明明都聞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

這種“集體癔癥”，是拜誰所賜？讓當地居民長期如同驚弓之鳥，時時面臨“逃亡”的命運，誰應該負責？更讓人揪心的是，離這次爆炸點不遠的一所幼兒園的孩子，之前常常被老師訓練“撤退”，這次終于派上了用場。幼兒園的孩子應該關心的是藍天、大海、麥田、蝴蝶。而響水的孩子看到的是各種塔罐煙囪，小小的年紀就不得不面對“逃生”和“死亡”的堅硬詞匯。甚至，至今一位5歲女孩的眼底里，還留存著爆炸產生的玻璃碎屑。

有媒體制作了響水縣化工廠的“行政處罰地圖”，陳家港地圖上密集的小點，就是一個個潛在的爆炸點，壓力只是在一天天增強。而這次發生爆炸的江蘇天嘉宜化工有限公司，也是劣跡斑斑，除曾被通報存在13項安全隱患之外，其主要負責人曾因為“環境污染罪”被判刑，該公司早在2012年就被掛牌督辦。

可以說，之前上天已經給過響水縣不止一次的機會：如果2007年那次導致8人的爆炸，不是以“搞定”記者的手段來解決;如果把2011年的“雪夜逃亡”當成一個報警信號，徹底肅清響水的安全生產問題……但是，世界上沒有“如果”，一頭在當地逡巡10多年的“灰犀牛”終于迎面撞了上來！

這是一起突發的事件，卻也是當地長期沒有守住安全生產底線的必然，片面追求GDP，罔顧青山綠水，罔顧當地人民的生命健康安全，終至鑄成大錯。

在今年1月，在省部級主要領導干部堅持底線思維著力防范化解重大風險專題研討班上，習近平總書記指出：我們必須始終保持高度警惕，既要高度警惕“黑天鵝”事件，也要防范“灰犀牛”事件;既要有防范風險的先手，也要有應對和化解風險挑戰的高招;既要打好防范和抵御風險的有準備之戰，也要打好化險為夷、轉危為機的戰略主動戰。

總書記千叮嚀萬囑咐的底線沒有守住，終致“灰犀牛”出籠傷人。中央政法委自媒體號“長安劍”直斥當地：明明“出事”早有預兆，卻一路“整改”，一路“綠燈”。“帶病”生產，如擊鼓傳花。直到3月21日戛然而止，舉國皆知。“當地部門對出事企業不是沒有監管，但總結看來就兩樣：開會，罰款！”

天嘉宜化工廠的控制人逃不掉法律的嚴懲，也當追問當地職能部門對這場“灰犀牛”災難的責任。

——底線思維有沒有出漏洞？習總書記強調：“維護社會大局穩定，要切實落實保安全、護穩定各項措施，下大氣力解決好人民群眾切身利益問題，全面做好就業、教育、社會保障、醫藥衛生、食品安全、安全生產、社會治安、住房市場調控等各方面工作。”安全生產關乎人民生命健康，關乎底線，不能失守，不容失守。

——當地發展觀有沒有出問題？“綠水青山，就是金山銀山”，當地個別官員卻把西方國家先污染后治理的彎路當成自己的“圣經”，對這么多的重化工企業的污染環境問題，睜一眼，閉一眼。

——政績觀有沒有出現問題？把GDP留在當地，把污染留給了子孫，卻把自己的烏紗帽頂了上去，有沒有抱著“我升官之后，哪怕洪水滔滔”的想法？

——執法觀念有沒有出問題？把開會當成了解決問題，把罰款當成了問題已經解決，有沒有做到“清親”的政商關系，有沒有和當地污染企業勾肩搭背？

去年8月，中央出臺了《地方黨政領導干部安全生產責任制規定》明確：“牢固樹立發展決不能以犧牲安全為代價的紅線意識”，地方各級黨委和政府主要負責人是本地區安全生產第一責任人，班子其他成員對分管范圍內的安全生產工作負有領導責任。安全責任重于泰山：事先，這是承諾;事后，這就是嚴厲的問責。

安全生產是底線，腰帶上綁著炸彈的產業，帶來的不是真正的財富而是災難。長達十幾年的安全生產風險，終于在一天里爆發，幻化成了一朵蘑菇云：有的受害者已然尸骨難存，有的溫馨小家被碎玻璃毀得萬箭穿心。

放縱灰犀牛者，該當何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