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箏曲《月兒高》藝術特征芻議

康嚴丹雅

（東北師范大學音樂學院，吉林 長春 130024）

《月兒高》原是琵琶的傳統曲目之一，由上海圖書館古籍組發現的明嘉靖七年（1528）的琵琶譜集《高和江東》（手抄本）中始有對它的記載，這應是此曲見諸于史端的最早版本之一。抄本中的樂譜用工尺譜式記寫，并有早期的琵琶演奏法記號和樂曲產生的年代等珍貴資料。清榮齋于嘉慶十九年（1814）所編的《弦索備考》（又名《弦索十三套》）中出現了箏譜《月兒高》，這是迄今發現的唯一用工尺譜記錄傳世的箏曲古譜，這一文獻對古箏樂譜研究方面有著重要的學術價值。其注釋中還有：“相傳曰：唐明皇游月宮聞記之音”的敘述。就是說唐明皇李隆基曾夜游神話傳說中的廣寒宮時，聽到優美的樂曲聲，于是便記寫下來的，正是這首《月兒高》，此記述表明《月兒高》最初的曲作者應是以酷愛道樂著稱的唐玄宗李隆基。嘉慶二十三年（1818），華秋蘋先生將它編入了中國第一部正式刊印出版的《華氏琵琶譜》中。清末李芳園在對《南北派十三大套琵琶新譜》進行重新編排時發現《月兒高》所描繪的景象特征與白居易先生在絕句詩篇《霓裳羽衣舞》里面所描寫的景象十分相近，因此將其曲名改為《霓裳羽衣曲》。可見，如今仍以《月兒高》之名廣泛流傳的各種版本的琵琶、古箏傳譜，實際上與中國音樂史上著名的唐大曲代表作《霓裳羽衣曲》同宗同源。

中國音樂的傳承極具地域性特征。古箏作為中國最早的民族樂器，在歷代發展過程中形成了多個風格不同的流派。如陜西箏派、潮州箏派和浙江箏派等。

當代古箏演奏家王巽之先生是浙江箏派的創始人，其古箏演奏技藝超群，尤以江南絲竹樂最為擅長。20世紀60年代，王巽之先生為了還原《月兒高》古譜的音樂面貌，帶領他的學生對《華氏琵琶譜》中的《月兒高》進行了推敲、解讀和研究，并移植為古箏獨奏曲。1961年，文化部主辦召開全國藝術院校古箏教材研討會（西安），王巽之先生作為會議代表為大會演奏此曲并提交了樂譜，由此《月兒高》作為古箏獨奏曲被納入全國高等院校古箏專業教材（王巽之傳譜《月兒高》以項斯華先生的演奏譜最為流傳，本文所涉譜例及小節計數均以此為藍本）。1973年，上海音樂學院教授、古箏演奏家孫文妍先生結合其父孫裕德先生演奏的海派《月兒高》琵琶譜，再次對此曲進行了重新整理和改編，并增加了左右手的和聲及雙手演奏旋律的技法，改變了原來左手演奏過于單一的不足，使音色變得更加飽滿，藝術表現力更加豐富，遂成為古箏曲《月兒高》的又一廣獲好評的演奏版本。

一、《月兒高》的結構特征

《月兒高》在流傳的過程中形成了多個版本。

就箏譜而言，《弦索備考》中的《月兒高》和王巽之先生的《月兒高》兩份箏譜常常是當代古箏界對《月兒高》一曲開展學術研究進行樂譜比照時的首選。通過對這兩個《月兒高》箏譜進行仔細分析，我們不難發現王巽之先生的《月兒高》與《弦索備考》中的《月兒高》箏譜在結構、旋律等方面并沒有直接沿襲和傳承關系。王巽之先生的《月兒高》是直接將《華氏琵琶譜》中的《月兒高》移植而來的。

我們先來看看它們之間在段落及其名稱上的不同布局和安排：

王巽之傳譜《月兒高》（項斯華演奏譜）

引子

第一部分：A、B

第二部分：A、B、C、D

第三部分：A、B

尾聲

《華氏琵琶譜》中的《月兒高》（衛仲樂演奏譜）

第一部分：（起） 1.海島冰輪 2.江樓望月 3.海嶠躊躇

第二部分；（承） 4.銀蟾吐彩 5.風露滿天

第三部分：（轉） 6.素娥旖旎 7.皓魄當空 8.瓊樓一片 9.銀河橫渡

第四部分：（合） 10.玉宇千層 11.蟾光炯炯 12.玉兔西沉

《弦索十三套》中的《月兒高》

1.散起2.【桂花香】3.【解三醒】4.【玉抱肚】5.【金絡索】6.【畫眉序】7.【紅繡鞋】8.散收

通過對以上三種傳譜結構的比對，我們發現王巽之傳譜《月兒高》與《華氏琵琶譜》中的《月兒高》在整體結構上大體一致，只是王巽之先生的傳譜其音樂素材更加凝練，并省略了用以劃分段落的文學性標題，這一看似缺少了音樂陳述的邏輯性和結構布局的規整性的作法，卻也給二度創作提供了更大的藝術空間。事實上王巽之先生的傳譜同樣具有鮮明的起承轉合的傳統音樂結構特征。而《弦索十三套》中的《月兒高》則是多個不同曲牌的聯綴。

下面我們再來看兩個具體的譜例：

譜例1

譜例2：

譜例1是王巽之傳譜《月兒高》的第78小節至第94小節，譜例2是華氏琵琶譜《月兒高》的第10段“玉宇千層”的片斷。不難看出，二者在旋律、節奏和演奏技法方面存在有極大的相似性。雖然前者為古箏譜，后者為琵琶譜，但古箏的長搖與琵琶的長輪只是在不同“藝術器皿”上使用的同一技法罷了，其各自所呈現出的音色效果亦極其相近。王巽之傳譜《月兒高》中使用的大量搖指技法，就是華氏琵琶譜《月兒高》中輪指技術的“翻版”。但在演奏《弦索十三套》中相對應的段落時使用的則是“快四點”技法。王巽之傳譜《月兒高》和華氏琵琶譜《月兒高》在樂譜中相似的片斷很多，二者在旋律、節奏、技法等方面所表現出的極強的相似度，足以證明王巽之箏譜《月兒高》與華氏琵琶譜《月兒高》之間的傳承關系。

二、《月兒高》的演奏技法

浙江箏派傳統技法的魅力是獨一無二的，《月兒高》在保留浙江箏派傳統技法的同時，還吸收、借鑒了琵琶、三弦等傳統民族樂器以及西方樂器的演奏技法，這些中西技法的融合大大豐富了浙江箏派的藝術表現力。《月兒高》的演奏主要涉及“快四點”和“搖指”等技法。

（一）快四點

浙派箏是從流行于江浙地區的民間樂種“江南絲竹”和流行于浙江杭州的戲曲劇種“杭州灘簧”中逐漸脫離并得到獨立的。在與絲竹樂合奏和為戲曲音樂伴奏的藝術實踐過程中，傳統的“加花變奏”法逐步演化為浙派箏特有的“快四點”演奏技法。

“快四點”又叫“四點”，是大指、食指、中指進行快速勾、托、抹、托的組合技法，雖然其他箏派也有使用此類技法的曲目，但浙派箏曲對這一技法的運用最為豐富，以至于形成了自己的演奏特點，有了“快四點”的專稱。其技法要領是速度快，要求手臂保持穩定，中指與大指力度保持統一，“四點”彈奏干凈有力。這一技法在彈奏中并不是單一存在的，它常常與其他技法予以組合，形成更多新的表現形式，增加了樂曲技法的多樣性，使樂曲的呈現更為豐富飽滿。如《月兒高》中的第68小節至第81小節，“快四點”技法的運用使音樂情緒得到酣暢淋漓的渲染。

（二）快夾彈

“快夾彈”是抹、托技法快速彈奏的組合。如“快四點”一樣，“快夾彈”對彈奏速度也有一定的要求，表演者在演奏時應做到觸弦敏捷，動作利落、干脆。“快夾彈”常與“快四點”組合應用，使旋律更加張弛有度、起伏鮮明。如《月兒高》中的第107小節至第124小節就恰到好處地運用了“快夾彈”技法，使旋律流暢而又靈巧。

（三）搖指

搖指是浙江箏派最為常用的一種技法，它是通過右手大指在同一弦上快速準確地托劈而完成的，此技法在實際運用中往往表現出頻繁多變的藝術特點，如“抹托”、“勾托”等，這樣的變化不僅可以使相同的曲調獲得不同的藝術效果，同時也能極大地提升古箏的藝術表現力。

王巽之先生首創的“長搖”和借鑒琵琶“夾掃”而成的“掃搖”等技法被箏界視為是對古箏傳統搖指技術的重要突破。隨著這些技法以及短搖、扣搖在《月兒高》等浙派箏曲中的大量運用，搖指技法在浙江箏派中逐漸具有了標志性意義。由于王巽之先生對琵琶演奏十分精通，所以使得由他創新而來的搖指技法具有增加音樂厚度與寬度的藝術功能。

《月兒高》中的第82小節至第106小節連續25個小節使用了長搖技法，并左手同時配以刮奏，使曲風悠長纏綿，猶如置身云霄。

（四）提弦

提弦是用左手大指和食指（或大指和無名指）將琴弦提起然后靠弦的自然落力發音的一種演奏技法。由于這種技法一般在低音區使用，所以常用來表現樂曲的節拍感、節奏型或獲得和音的效果，雙手上下琶音技法就是在提弦技法的基礎上衍生出來的。提弦技法在長期的藝術實踐過程中已由單純左手伴奏音型的奏法發展到了可以演奏復雜的節奏型和復調旋律，表現力大大增強。《月兒高》中的第50小節至第65小節便使用了這一技法。

“快四點”、“快夾彈”、“搖指”、“提弦”是箏曲《月兒高》中所使用的主要技法，其中的“快四點”和“搖指”技法尤其彰顯了浙江箏派的風格特點。演奏此曲時應注意“快四點”勾、托、抹、托的彈奏，觸弦要迅速有力，音與音之間須連貫、流暢。短搖要力度適中，與前后旋律彈奏的力度應保持一致。長搖則要強調力度的變化，使樂曲通過起伏變得頗富情感。

三、《月兒高》的音樂風格

如前所述，20世紀初，浙江箏從“江南絲竹”和“杭州灘簧”中獨立并得以發展，至20世紀60年代初期，于上海音樂學院任教的王巽之先生，在總結前人積累的基礎上大膽創新，帶領學生對古箏演奏技法進行了深入細致地研究，創新了箏曲的風格特點，發展了浙江箏的演奏技法，形成了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現代箏派，創立了風格自成一體的浙江箏派。

浙派箏曲分文曲和武曲。文曲淡雅古樸、情感深邃，武曲情緒奔放、莊重威嚴。與其他箏派相比較，浙江箏派改變了原本嚴格的五聲音階定弦，有些曲目會在演奏中移動琴碼改變調性。此外，浙派箏曲的演奏還會隨著樂器形制和琴弦材質的變化，在音域及各種技法上賦予全新的變化，以不斷豐富浙派箏的藝術表現力。

作為浙江箏派的代表曲目，《月兒高》與長于表達人物內心世界的其他傳統文曲不同，它更多地蘊含了江南音樂獨有的淡雅、含蓄之韻，旋律優美、柔和又不失宏偉、壯麗，作品將月亮從海上升起再到天邊沉沒所呈現出來的各種景色和意境描繪得淋漓盡致、惟妙惟肖。其所展現出的動態般的畫面中既有浩瀚江河之聲，又有潺潺細流之音。既有幽靜的庭院生活景象，又有無垠的田野生活情調，還有一望無際的碧空中閃爍的繁星和清涼的晚露。音樂風格整體上華麗纏綿，充滿對神秘月空世界的綺麗幻想。

從創作的角度來看，《月兒高》具有鮮明的江浙音樂所具有的清麗優雅、細膩溫潤的風格特點，旋律具有多聲性，縱向和聲豐富飽滿。曲調的起伏變化與力度的強弱變化相互交織，形成對比。和音、和弦及大量裝飾音的使用使旋律更加婉轉動聽。引子、連接段和尾聲舒展自由、富有即興性的散板充滿了淡泊灑脫的文人氣度和人文情懷，令人沉醉又流連忘返。

四、結語

王巽之先生傳譜《月兒高》在藝術上是對《華氏琵琶譜》中《月兒高》的一次提煉和升華，是推動浙江箏派發展的一首優秀傳統箏曲，對于浙派箏曲的繁榮與發展具有重要作用。從曲譜淵源、音樂風格及演奏技法等方面看，都具有很高的研究價值和很大的研究空間。隨著當前音樂藝術不斷朝向多元化道路發展的時代境遇，浙派箏樂也必將得到更進一步的繼承和發揚，對《月兒高》以及其他箏樂古譜的深入學習和研究，無疑會促進我們后生晚輩對中國傳統音樂的了解和領悟。同時我們也相信底蘊深厚的浙江箏派定會與時俱進、歷久彌新，為中國古箏藝術的發展作出更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