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博文
哈佛大學政治哲學教授邁克爾·桑德爾的《公正》是當代公正理論的閱讀佳作。全書充滿了桑德爾個人的課堂風格,不斷以蘇格拉底詰問的方式以及豐富的典型案例引導讀者思考。公正的深刻理論都是始于簡單的選擇問題,“查理”颶風之后的價格欺詐、紫心勛章的授予資格、政府金融救助金的獎金事件,以及最著名的“電車難題”——面對失控的電車,你挪動扳手將電車引向側道,以一人的死亡換來了其他五人的幸免,這個行為是否符合正義?
只是,讀罷也許會有些遺憾,因為作者并沒有為這些案例給出答案。盡管作者在書中提及了各種選擇的理由,講述那些在各種價值判斷的具體場合中所可能存在的公正理念。但可能你會疑惑,這些高深的理論除了作為談資,能真正提供些許解決問題的建議嗎?
說起公正,在美國當代的政治語境中,公正意味著“尊重自由和個體權利”這一觀念與“功利主義使幸福最大化”的觀念,可能已經根深蒂固。但正因如此,桑德爾才要指出,自然不是無可爭議的真理,公正的背后是復雜的道德倫理。正如桑德爾所言:我的目標不是試圖用什么理論去說服學生,而是把他們訓練成有頭腦的公民。在本書中作者系統介紹了公正理論的三大脈絡:追求福利最大化的功利主義、尊重個體權利的自由至上主義、提倡公民德性和共同善的社群主義。各種案例正是為了引出我們內心的價值判斷,進而指出各種理論學說的優勢和潛在的問題。
這三種學說有一種迭代和競爭的關系,相似的發展歷史總是在上演,在羅爾斯的《正義論》問世之前,正值功利主義居于西方政治哲學思想的支配地位,源起邊沁的古典功利主義,延伸出密爾的開明功利主義、帕累托的新經典功利主義、皮爾士的實用主義,并深深影響著美國思想界。直到羅爾斯之后,堅持權利取向的自由主義逐漸占據上風。同時,羅爾斯的成功也在于對自由主義理論自身的突破,也就是對激進派自由主義所做出的修正。激進自由主義的代表人物哈耶克曾喊出振聾發聵的呼聲:沒有市場機制和私有財產權的保障,就是通向奴役之路。政府應當尊重基本的公民自由和政治權利,尊重我們擁有市場經濟賦予我們的勞動成果的權利,因此各種殺富濟貧的再分配政策無疑是侵犯了我們的權利。而以羅爾斯為代表的平等自由主義認為,若沒有對基本社會需求和經濟需求的具體規定,我們就無法有意義地實踐公民自由和政治自由,也就是說,應當由政府確保每一個人擁有享受生活的權利。
社群主義是當代西方最有影響的政治思潮之一,桑德爾作為社群主義的代表,他的偉大之處在于,肯定了權利取向的自由主義的可取之處,進而,超越了他們。這個突破口就在于,權利與共同善之間的關系。自由主義者認為,政府應該對各種相互競爭的善生活觀念保持中立的理念。盡管自由主義內部對福利無法度量的權利存有各種解釋,但至少有一點可以明確,具體規定著我們權利的正義原則證明,不應依賴于任何特殊的共同善觀念,即權利優先于善——康德認為,為了達到這一道德法則,我們必須抽離于自己各種偶然的利益和目的。羅爾斯堅持認為,為了慎議公正,我們應當擱置我們各種特殊的目的、情感以及各種善觀念,這是在無知之幕背后思考公正的關鍵。總而言之,某些個人權利勝過共同善,在具體規定我們權利的正義原則證明不依賴于任何特殊的善觀念之上。
但是桑德爾認為,共同善優先于權利。這個理念可以追溯至亞里士多德,他認為正義是一種美德促進的目的論。權利在任何時候都應依據既定共同體中普遍流行的價值或偏好。個人及其自我最終是由其所在的社群決定的,社群才是政治分析的基本變量。因此,用公益政治學代替權利政治學成為社群主義的根本主張。桑德爾為此著有《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一書,從道德主體、分配原則、社會契約等角度,指證羅爾斯為代表的政治自由主義的偏頗,詳細闡釋了正義內在于善的思想。在20世紀80年代初,桑德爾就是以其對羅爾斯正義論的批評而蜚聲西方學界的。本書呈現了這個批判的思考過程,這本《公正》的背后,是深厚的理論積淀,因為桑德爾幾乎所有的著作都是圍繞《公正》所提出的體系來衍生的,如《金錢不能買什么》《自由主義與正義的局限》《公共哲學》《民主的不滿——美國在尋求一種公共哲學》。本書作為講義不出意外地成為哈佛最受歡迎的課程,選課人數至今是哈佛大學的紀錄。
桑德爾的批判一定程度上是成功的,以至于羅爾斯在后期的《政治自由主義》《作為公平的正義:正義新論》,其實也承認了正義論中的理論缺陷,“接受了那種構成深厚、道德上受約束的自我的可能性”,并試圖進行修正,但同時仍然堅持認為,“這種忠誠和擁護應當與我們作為公民的身份無關”,我們之所以將公民身份與道德身份區分,是為了尊重那關于良善生活的“合理多元主義的事實”。
功利主義由于欠缺道德性的計算模式以及價值衡量標準的悖論,所以在理論上的正當性日漸式微,但有趣的是,現實生活中最盛行的恰恰就是功利主義,這也許就是,嘴上說不要,身體卻很誠實。而且也正如李澤厚所指出的,功利主義作為政府行為在許多時候是完全適用的,但作為個人行為的準則則不必然。總體來說,自由主義的市場經濟仍然是利大于弊,羅爾斯式的分配正義可能對當下轉型的中國社會更有吸引力。
《公正》一書中的很多案例,其實都是在極端情況下的超越國家法秩序的價值判斷。之所以沒有答案,是因為這些都不是真理問題,不屬于科學上的對錯或者是非。所以大家覺得,這些選擇更像是心理測試。這個角度而言,這本書的分析也有助于我們了解自己。《公正》的閱讀難度并不高,豐富的理論學說都是深入淺出,但是這本書的延展性非常強,從中可以窺見當代政治哲學發展的整體脈絡,通過桑德爾的精確總結來按圖索驥。
正如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所說的:我們通過正當的行為而成為正當之人,通過有節制的行為而成為有節制之人,通過勇敢的行為而成為勇敢之人。那么,就讓我們自己來選擇自己的公正,你究竟會趨利避害、尊重理性,還是追求崇高的道德準則?
編輯:黃靈? yeshzhwu@foxmai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