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柏林：歷史重負

哈羅德·布魯姆

心靈之城

可以這么說，古代城市中，最能激發西方作家文學想象的不是雅典，亦非耶路撒冷，而是古埃及的亞歷山大。古希臘文化和希伯來文化在亞歷山大城融合并結出了累累碩果。所有藝術上有所造詣的西方作家，在某種意義上，都是亞歷山大人，無論他們是否意識到。普魯斯特、喬伊斯、福樓拜、歌德、莎士比亞、但丁等都難能可貴地分享了其兼收并蓄的文化遺產。

從公元前 3 世紀中期到公元 3 世紀中期，亞歷山大一直是精神和心靈之城。在那里，柏拉圖和摩西未能彼此接納（那是不可能的），卻彼此磨礪，催生了一種新意識，這種新意識已經有 26個世紀的歷史了，我們今天才明白，它原來叫作“現代主義”。

詩人卡里馬科斯是第一位現代主義者。他曾說，一首長詩就是一樁大罪。最早嘗試創作世俗經典的古希臘文學批評家阿里斯塔克斯稱卡里馬科斯及其同道為“新詩人”。很多批評家，如塞繆爾 · 約翰遜博士、布瓦洛、圣伯夫、萊辛、柯爾律治、I.A. 理查茲、燕卜蓀、肯尼思 · 伯克都是卡里馬科斯的信徒。《希臘文化的成就》是一本簡明扼要介紹希臘文化的著作。它的作者 F.E. 彼得斯列舉如下一些領域，總結了古城亞歷山大的希臘文化所創造的不朽功績：“諾斯替教派、大學、基督教亞歷山大學派、田園詩、禁欲主義、傳奇文學、語法、詞典編撰學、城市規劃、神學、教會法規、異教和經院哲學。”我不明白為什么彼得斯只字未提普羅提諾始創的新柏拉圖主義，就我個人而言，已經把文學評論添加了進去，并且還會繼續添加更多的內容。如今的亞歷山大除了阿拉伯人還是阿拉伯人，已看不到希臘人、猶太人的影子。亞歷山大作為心靈之都的輝煌已如過眼云煙，從卡里馬科斯延續到卡瓦菲的詩歌傳統亦煙消云散。

美國首都華盛頓稱不上是一座心靈之城。它不能和紐約相提并論，甚至還不如波士頓、芝加哥和舊金山（圣弗朗西斯科）。巴黎、倫敦和羅馬不僅是首都而且也是文學中心，而華盛頓幾乎沒有孕育出任何文學大家。它只為亨利 · 亞當斯和戈爾 · 維達爾那樣的政治小說家提供了創作素材。盡管早期曾出現過不少優秀的作品，如《紅字》《白鯨》《哈克貝利 · 費恩歷險記》《一位年輕女士的畫像》，后來也有不少佳作涌現，從《我彌留之際》《喧嘩與騷動》《太陽照常升起》《了不起的蓋茨比》到《萬有引力之虹》《安息日劇場》《黑夜傳奇》和《血色子午線》，但我感覺真正的傳世之作尚待來日。以后是否會有以華盛頓特區為題材的小說，或者是否會出自居住在華盛頓特區的作家之手，我深表懷疑。

19 世紀，城市的工業化為維克多 · 雨果、狄更斯和左拉提供了創作驚世駭俗的現實主義小說的土壤，如今這種土壤已難見蹤跡。信息技術時代的都市似乎不可能激發作家的文學想象力。過度的視覺沖擊遮蔽了內在心靈的眼睛，使我們無視小說的敘事藝術以及詩歌和戲劇的形式美。時光流轉，轉眼已到 21世紀。撫今追昔，不禁感慨萬千。在這樣的時刻，我們也許可以重新喚醒人們對這些文學名城的記憶，緬懷它們歷史悠久但依然燦爛的古老的文學。

歷史的遺云

穿越歷史的重重煙云，愛爾蘭首都都柏林創造了英語語言文學史上最為光輝的一部分。都柏林有著錯綜復雜的歷史：異族入侵、國民外遷、移民遷入，它都經歷過;政治變換、宗教更替，它都遭受過;國富民強、一窮二白，它都遇到過;自我貶低、沙文主義，它都主張過;民族主義、國際主義，它都曾經是中心。也許，古老的城市都曾經承受過很多，但是很少有哪個城市像都柏林一樣保有如此高的創造性才智和如此濃厚的鄉土情結，進而化歷史為文學。

這里有一點特別值得關注。所有的城市，在某種程度上都是一個文化中心，吸引著周邊鄉村的有識之士。但是，都柏林不一樣，直到近年來，都柏林對其余愛爾蘭民眾一直沒有吸引力。在都柏林，其人民則為英國殖民者及其盎格魯裔子孫，他們不關注（甚至試圖脫離）這個國家講蓋爾語的天主教民眾的文化。鑒于此，都柏林文學作品一直都是用英語寫成的。不僅如此，都柏林的文學傳統與其余英語國家的文學傳統的顯著差異也可以從后殖民主義的角度加以闡釋。更讓人好奇的是：都柏林涌現了一批最為偉大的英語作家。究竟是什么魔力使得這個歷史上的省會小城孕育出斯威夫特的辛辣諷刺，伯克的精彩演說，謝立丹、辛格、奧卡西等人的偉大劇作，穆爾的美妙歌詞，戴維斯的精美散文，卡爾頓、斯蒂芬斯、奧布賴恩、喬伊斯等人的傳神敘事以及曼根和葉芝的唯美詩歌？難道真的是水土養人嗎？

20世紀初，葉芝成為都柏林文學運動的核心人物，該運動向古愛爾蘭歷史和愛爾蘭民間傳說尋求靈感。作為該運動的衍生物，愛爾蘭文學一改以往對田園生活的迷戀，轉而在都柏林都市里尋找愛爾蘭角色。愛爾蘭的文藝復興成為文學史上最為多產的階段之一，與此同時，在文學運動過程中，外界也終于發現了一直以來愛爾蘭廣大農民所熟知的一點：愛爾蘭人都是天生的故事家。在都柏林迂回曲折的歷史中，在愛爾蘭人天賦的智慧、幽默和敘述才能中，在都柏林尋找自身文化認同的奮斗中，一種獨一無二、令人印象深刻的文學傳統也應運而生。

喬納森·斯威夫特是愛爾蘭文學史上的開路先鋒，下文將以他為開端，追溯都柏林的文學歷史，并將歷史故事的發生地向讀者作以簡要介紹。盡管斯威夫特本人對都柏林文化有著重大影響，但是都柏林造就了斯威夫特，而非斯威夫特造就了都柏林;造就都柏林的是國王之間與文化之間的沖突與匯合。

編輯：沈海晨? haichenwowo@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