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東
內容提要“特區”與“邊區”雖是抗戰之前即已存在的區域之稱,而“陜甘寧邊區”無疑是特定時空背景下的一種特殊政治行政存在,不過其區域名稱則在“特區”與“邊區”之間經歷了曲折復雜的更名互替。個中情由既有國共兩黨之間的政治博弈,也有中共自身的多重考量,與中共對政治體制的認知也有關系。隨著根據地區域范圍的不斷壯大,陜甘寧邊區的名實之爭又成為抗戰中后期國共兩黨政治博弈的焦點之爭。陜甘寧邊區的歷史生成,自當是中共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和必然,但國民黨的封鎖包圍卻為其蒙上了一層神秘的色彩,而中外人士絡繹不絕,爭相進入陜甘寧邊區實地考察之后形成的大量記述,不僅大大拓展了陜甘寧邊區的政治影響,為其繼續存在和發展贏得了廣闊的輿論空間,同時也為中共的發展壯大贏得了難得的政治空間。
關鍵詞陜甘寧邊區抗日根據地國共合作政治博弈
〔中圖分類號〕K265〔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9)03-0108-11
毛澤東在1928年10月,為中共湘贛邊界第二次代表大會起草《政治問題和邊界黨的任務》這個決議時就指出,“有一小塊或若干小塊紅色政權的區域長期地存在”是世界各國從未有過的“奇事”,這些“小塊紅色政權之長期存在不但沒有疑義,而且必然地要作為取得全國政權的許多力量中間的一個力量。”①毛澤東的論述盡人皆知,值得注意的是,中共革命歷史發展進程中的這些紅色政權的區域稱謂,在不同歷史階段的表現形式卻各有不同。
中共武裝暴動初期,在數省交界區域割據時以“邊界”名之,蘇維埃時期稱其為“蘇區”,抗戰時期又稱之為“邊區”,其中“陜甘寧邊區”更是為世人所熟知。需要指出的是,陜甘寧邊區雖橫跨陜、甘、寧三省,但與此前的區域定位相比,它不僅體現為一種政治軍事存在,更是特定時空背景下的一種政治行政存在。特定背景下的政治行政存在,不僅它的政權結構體系有其特殊性,而且它的區域稱謂也經歷了從“特區”到“邊區”多次反復的遷衍變化。
長期以來,學界對陜甘寧邊區政權結構體系的闡釋頗為常見,②但是對于陜甘寧根據地區域稱謂的遷衍變革卻缺乏詳實的尋蹤梳理。爬梳已有的研究成果,多數論著只是將這種稱謂變革作為一般性的名稱變化加以對待,還有人認為陜甘寧根據地的“特區”與“邊區”兩種稱謂“通用”,只是“從1937年11月10日起統一稱為特區政府,邊區黨委也改稱為中共陜甘寧特區委員會。”雷云峰編著:《陜甘寧邊區史·抗戰時期》上,西安地圖出版社,1993年,第69頁。近年來,有人提出陜甘寧根據地從“特區”到“邊區”稱謂的變化,體現的是“第二次國共合作談判中的政權之爭”。文世芳:《第二次國共合作談判中的政權之爭——以陜甘寧地區稱謂演變為中心的考察》,《黨史研究與教學》2016年第1期。這一論述表明學界已然對此問題提出了新的見解。不過仍需追尋的是,中共究竟為何在“特區”與“邊區”這一稱謂問題上出現了曲折反復的變化,國民黨與中共的政治博弈中是如何影響陜甘寧根據地的稱謂變化,陜甘寧邊區又體現著什么樣的生成邏輯。
一、更名互替:陜甘寧根據地曲折反復的名稱演變
陜甘寧革命根據地,是在陜甘邊和陜北革命根據地基礎上建立起來的。1935年10月,中共中央和中央紅軍到達陜北后,這塊全國僅存的革命根據地成為中國革命的落腳點和抗日戰爭的出發點,西北革命根據地由此翻開了新的一頁。
就在中共中央入陜后不久,“為著統一和加強中國西北各省蘇維埃運動的領導,使中國西北各省的蘇維埃運動在更鞏固的基礎上更猛烈的發展起來”,中共中央決定設立“蘇維埃中央政府西北辦事處”,魏建國主編:《瓦窯堡時期中央文獻選編》上,東方出版社,2012年,第9頁。并對西北蘇區原有的行政區劃進行重新規制,設立了陜北、陜甘兩個省和關中、神府兩個特區(紅軍西征后又設立“陜甘寧省”)。西北辦事處由此成為中共中央直接領導下的工農民主政府。西安事變和平解決之后,以革新政治來發動全民抗戰,成為第二次國共合作的重要基礎,中共中央西北辦事處遂著手“更名”和“改制”工作;所謂“更名”,就是將西北辦事處改為直屬國民政府的一個行政組織,所謂“改制”,就是將工農民主制改為不分階級的普選的民主制,實行有利于鞏固和發展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政策。“更名”工作雖從1937年初即已開始,但是及至1938年1月才最終施行固定。
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國共合作抗日的局面不斷推進。1937年2月10日,中共中央致國民黨三中全會的電文,當是體現中共合作抗日、團結御侮的一篇重要文獻。該電文明確指出,中國共產黨愿意將“蘇維埃政府改名為中華民國特區政府,紅軍改名為國民革命軍,直接受南京中央政府與軍事委員會之指導”,同時“在特區政府區域內,實施普選的徹底的民主制度。”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委會編:《鞏固和發展陜甘蘇區軍事斗爭》(1),解放軍出版社,1999年,第948頁。從現有文獻來看,該篇電文是中共較早提出“特區”這一名稱的文獻。2月11日,中共代表周恩來與國民黨代表顧祝同、張沖在正式談判之時提出,共產黨承認國民黨在全國的領導地位,“蘇維埃制度取消,現時蘇區政府改為中華民國特區政府,直受南京國民政府或西安行營管轄,實施普選制度”。《洛甫、毛澤東對周恩來關于張沖見顧談判甲乙兩案問題的報告的意見》,《中共黨史資料》2007年第2期。應該說將“蘇維埃政府”改為“特區政府”,是中共著眼于和平、民主與抗日的實際情形,“自動把陜甘寧紅色區域改稱陜甘寧特區,作為國民政府領導下的一個行政區域。”董純才:《陜甘寧邊區簡史》,《黨史資料》1953年第5期。2月24日,中共中央決定由林伯渠主持籌建政府的更名改制工作。按照劉景范的說法,及至同年3月,即宣布陜甘寧蘇區改為陜甘寧特區。歐陽淞等編:《紅色往事:黨史人物憶黨史》第1冊政治卷上,濟南出版社,2012年,第327頁。相關資料也顯示,部分機構確以“特區”冠名。如1937年3月,原中華蘇維埃西北郵政管理局即改為“陜甘寧特區郵政管理局”;中華全國總工會西北執行局也在這一時期改為“陜甘寧特區工會”。
然而就在1937年3月16日,中共中央在給周恩來的電報中卻要求,在與國民黨談判時要求將“現在紅軍駐在地區,改為陜甘寧邊行政區,執行中央統一法令與民選制度”。4月5日,中共中央給共產國際的報告中又指出,“取消蘇維埃政府及其制度,現在紅軍駐在地區改為陜甘寧邊區”。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等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97、137頁。與此同時,西北辦事處在此期間成立的選舉法起草委員會、特區行政組織法起草委員會、文化建設委員會、特區經濟建設計劃起草委員會等4個專門委員會,經過討論蘇區政權如何轉變為特區政府的具體工作后,于5月12日頒布的政府組織綱要和選舉條例時,則是以《陜甘寧邊區議會及行政組織綱要》和《陜甘寧邊區選舉條例》之名頒布通過的。需要指出的是,盡管此時已然出現了以“陜甘寧邊區”冠名的正式文件,但是在實際操作中往往是“邊區”“特區”混合使用。
比如,同樣是1937年5月頒布通過的選舉條例,政權系統以“邊區”稱之,而5月15日通過黨的選舉條例則以“特區黨選舉條例”稱之,落款為“中共陜甘寧特區黨委”。《特區黨選舉條例》,《黨的工作》1937年第35期。1937年7月17日,《黨的工作》刊發關于工會工作的指示信時,是以“陜甘寧特區黨委”作為標題,但是信中開篇則以“邊區工會”稱之;同樣在7月刊發關于選舉運動的指示信,是以“陜甘寧特區黨委”作為標題,但是文中所列材料則是《怎樣在陜甘寧邊區建立民主共和制度》《陜甘寧邊區選舉條例》等等。《陜甘寧特區黨委關于選舉運動的指示信》,《黨的工作》1937年第36、37期。
1937年9月,中華蘇維埃中央臨時政府西北辦事處正式改名改制為“陜甘寧邊區政府”,西北辦事處的下屬機構也相繼改組為邊區政府的廳和局。這一正式更名既是中國共產黨為建立廣泛的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實現國共再次合作而努力的結果,同時也是中共實現由蘇維埃工農民主政權到抗日民主政權轉變的重要標志之一。然而在同年9月27日,中共與國民黨交涉中要求解決陜甘寧根據地相關問題時,卻使用的是“特區”之稱。該指示要求國民黨速為解決“陜甘寧特別區問題”,要“承認特區的民選制度,特區政府經人民選出可以由南京加委”,確認“特區范圍”,解決“特區經費”。寧夏檔案局編:《抗戰時期的寧夏檔案史料匯編》上,重慶出版社,2015年,第173頁。11月10日,邊區政府卻再次發出通令,要求“陜甘寧特區政府俟后統稱為陜甘寧特區政府,不再稱陜甘寧邊區政府”,以后“除將特區大會及行政組織綱要依法修改,將來提交特區大會正式通過外,特通令各級政府,自令到之日起,即行統一政府名稱為要。”陜西省檔案館等編:《陜甘寧邊區政府文件選編》第1輯,檔案出版社,1986年,第30~31頁。不過這樣的通令維持到1938年1月,特區政府又通令恢復“陜甘寧邊區政府”之稱。自此之后,陜甘寧邊區始更形固定,及至1950年1月陜甘寧邊區被撤銷。
自中共長征入陜以來,陜甘寧根據地先后經歷了蘇區、特區、行政區、邊區等一系列名稱之變。尤其是在“特區”與“邊區”之間,更是經歷了曲折復雜的更形互替。如此曲折的復雜更替,既有國共兩黨之間的政治博弈,也有中共自身的多重考量,同時也與中共內部對政治體制的不同認知有關。
二、特區還是邊區:抗戰初期國共兩黨的政治博弈
1927-1937年的中國政局可謂此消彼長、波詭云譎。國民黨歷經10年的發展,及至抗戰爆發時逐漸成為一個統一中國的政治象征,加快推進國家統一進程是此時國民黨的首要任務。中共則經歷艱苦行軍長途跋涉最終局促陜北一隅,其時面臨的首要任務是生存和發展。而日軍大舉入侵又成為國共兩黨必須直面的現實危機。
有鑒于此,中共審時度勢放棄此前的階級革命而轉向民族革命,愿意在抗日基礎上更名改制,與國民黨“拋棄一切成見,親密合作,共同奔赴中華民族最后解放之偉大前程”。中國人民解放軍歷史資料叢書編委會編:《鞏固和發展陜甘蘇區軍事斗爭》(1),解放軍出版社,1999年,第948頁。于是便有中共致電國民黨三中全會主動要求將“蘇維埃政府改名為中華民國特區政府”。毫無疑問,中共放棄蘇維埃革命旗幟,將其所在區域改稱“特區”,從自身的革命邏輯來看的確是一次大的讓步,其目的“在于取消國內兩個政權的對立,便利于組成抗日民族統一戰線,一致的反對日本的侵略”。中共認為“這個讓步是必須的,因為沒有這個讓步,就不便于組織抗日民族統一戰線,就不便于迅速實行對日抗戰”。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文件選編》中,檔案出版社,1985年,第390頁。毛澤東與史沫特萊的談話中也指出,將蘇維埃政府改為中華民國特區政府,“完全是為了消除各界疑慮,取消對立狀態,以便同國民黨成立反日民族統一戰線”,“完全在為著要真正抵抗日本保衛中國,因此必須實現國內和平,取消兩個政權的對立狀態,否則對日抗戰是不可能的,這叫做將部分利益服從于全體利益,將階級利益服從于民族利益”,共產黨人“決不將自己觀點束縛于一階級與一時的利益上面,而是十分熱忱的關心全國全民族的利害,并且關心其永久的利害。”西北五省區編纂領導小組等編:《陜甘寧邊區抗日民主根據地文獻卷》上,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90年,第89~90頁。
中共提出將蘇維埃改變為“特區”,出于抗戰的考量自不待言。在民族危機的嚴峻時刻,中共認為無論是蘇區還是特區,究竟是屬于日本還是屬于中國,要比屬于地主還是農民更為重要。對于國民黨而言,實際在最初之時并未過多糾纏“特區”之稱。
至少在1937年初,蔣介石在日記中還這樣說道:“共黨應與之出路,以相當條件收容之,但令其嚴守范圍。”《蔣介石日記》(手抄本),1937年1月5日。在2月10日與張沖的談判中,國民黨也明確提出“將蘇區改為特別區,試行社會主義”。《周恩來關于顧祝同談蘇區為特區、紅軍改國軍及蔣楊關系等給中央書記處并告彭任劍英電》,《中共黨史資料》2007年第2期。隨后在與顧祝同的談判中,進一步確認“蘇維埃制度取消,現時蘇區政府改為中華民國特區政府,直受南京國民政府或西安行營管轄,實施普選制度,區內行政人員由地方選舉,中央任命。”秦孝儀主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第五編(一),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1985年,第262~263頁。及至此時,國民黨并未就“特區”稱謂問題提出什么異議,而是更多強調對軍隊的改編。蔣介石指示顧祝同,在與周恩來談判時最要注意之點,“不在形式之統一,而在精神實質之統一,一國之中,決不能有性質與精神不同之軍隊”,也就是說要將控制軍隊放在第一位。《中華民國史事紀要》(初稿),中央文物供應社,1985年,第93、265頁。然而就在同時,國民黨內卻傳出了不同的聲音。陳誠就指出:“今日赤匪之要求,為目前計,故不能不虛與委蛇,但考其要求之用意,仍非出自誠心,不過假借特區名義,名正言順,整頓充實,一俟坐大,待機反噬,亦即所謂不戰而屈我。陰謀手段,原自高人一等。為中央計,當以八九年來一貫之國策為重,而以茍求一時之表面安定為輕。總之,已崩潰之封建集團,不可曲予保全。而原不夠封建領袖之資格者,更無須予以扶植。尤其行之有效之國策,斷不可輕易搖動。所謂西北問題,絕非不能了之事。”《陳誠先生回憶錄·抗日戰爭》(下),“國史館”,2016年,第421頁。
此后蔣介石的態度逐漸強硬。從其日記中可知,自3月以來,日記中已然出現不予設置“特區”的字眼。3月6日的日記中即有“對共匪只可編其部隊,而決不許其成立軍部或總指揮部”的記載;3月10日的日記中這樣寫道:“對赤匪收撫不可遷就之條件”,中共“不能設立總部”,“不能成立特區”。《蔣介石日記》(手抄本),1937年3月6日、1937年3月10日。在此情形之下,國共隨后的談判中對于陜甘寧根據地的名稱再次作了調整。
1937年3月8日,周恩來在與張沖的談判中提出,“特區政府可改為陜甘寧行政區”,“設長制或政務委員會制,均由民選之識會推舉中央政府委任”。這個被稱為“三八協議”的談判結果,應該是國共西安談判取得的重要成果,結果顧祝同、賀衷寒卻擅自提出了一個修改案,將“陜甘寧行政區”改為分屬陜、甘、寧三省的“地方行政區”,并稱此為中共代表單方面提出。顧祝同、賀衷寒將陜甘寧根據地一分為三的修改案,隨即遭到中共的不滿和抵制,認為顧、賀所改各點是“分裂蘇區”,完全不能承認,要求談判須重新作起。3月下旬,周恩來在與蔣介石在杭州談判時,提出“陜甘寧邊區須為整個行政區,不能分割”。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周恩來年譜》上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365、367頁。同時提出“取消蘇維埃政府及其制度。現在紅軍駐在地區,改為陜甘寧邊區,執行中央統一法令與民主制度。”4月5日,中共中央將談判經過向共產國際做了匯報說明。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編:《共產國際、聯共(布)與中國革命文獻資料選輯》第17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07年,第486頁。這樣以來,“陜甘寧邊區”成為隨后一段時間相對固定的區域稱謂。
從全面抗戰爆發前國共兩黨的博弈情形來看,國民黨從最初認可“特區”到隨后反對“特區”而以“行政區”或“邊區”代之,體現的是一種“編共而不容共”的政治考量。正如蔣介石所說:“考慮大局,決定編共而不容共”是收編共黨的基本方針。《總統蔣公大事年譜初稿》卷四上冊,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1978年,第15頁。正是基于這樣的考量,蔣介石甚至要求中共放棄信仰單方面“投降”。但是中共卻堅持可以服從三民主義,“放棄共產主義信仰絕無談判余地”,“取消共產黨絕不可能”,如國民黨強迫共產黨單方面“投降”,則“只有戰爭”。共產黨保持蘇區原有地區,“惟名稱可以改變”,秦孝儀主編:《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第五編(一),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1985年,第267~268頁。因為現在“不是國民黨政權與蘇維埃政權之間的戰斗,而是在民主共和國基礎上將中國各種形式的現存政權合并起來成立全中國的統一政府,以便統一國力和加強國防。”《中共黨史參考資料》第15冊,中國人民解放軍政治學院黨史教研室,1986年,第591頁。這也是國共博弈下陜甘寧根據地稱謂頻繁變化的重要原因。
值得注意的是,盡管抗戰爆發后國民黨指責中共“封建割據”的輿論不絕于耳,但是在1937年11月,中共依然再次將“陜甘寧邊區”改稱“陜甘寧特區”。就此,僅從抗戰的角度衡量顯然并不能體現其中的意涵,個中情由還當從中共自身的角度加以考量。
前已述及,中共從初期提議將“蘇區”改稱“特區”,就自認為是一大讓步。回溯到1937年2月,張聞天主持中央政治局會議討論致國民黨三中全會電文這一內容時,有人甚至發言說“宣言還是不說愿意取消蘇區和紅軍名稱”。④張培森主編:《張聞天年譜》上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10年,第295、349頁。隨后與國民黨的政治博弈中,陜甘寧根據地名稱雖然屢有變動,但是“特”始終是中共強調的內容。及至全面抗戰爆發后,中共一直強調“邊區”應改稱“特區”。1937年10月2日,毛澤東致電周恩來時依然指出,“我們須堅持各條件,決不讓步,并希稱特別區。”④1937年11月4日,毛澤東在給秦邦憲、葉劍英的電報中這樣說,陜甘寧邊區的名稱須叫“特別區”,“邊區”二字對外不好。11月8日召開的政治局會議上,毛澤東在發言中又說,特區政府應堅持實行獨立自主原則,過去一個時期有些同志改行立法、行政、司法三權分立是不好的。陜甘寧邊區應稱為“特別區”,即“特區”。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修訂本中卷,中共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38頁。在中共看來,邊區政府雖隸屬于國民政府行政院,但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省級行政區,而是具有中共自身色彩的一個“特別區”,這個“特”,就是要集中體現中共革命的優勢特色和優良傳統。
還在1937年1月24日,毛澤東出席政治局常委會議時就指出,“我們蘇區是人民革命政府。我們是特別的,但應歸他管”。2月11日,毛澤東在西安事變和平解決后的中央政治局會議上再次指出,“蘇維埃過去十年斗爭是對的”,現在“形式上雖然改變,然在實質上沒有多大的改變”。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毛澤東年譜》修訂本上卷,中共文獻出版社,2013年,第646~647、654頁。1937年5月,林伯渠在談及蘇區更名改制問題時也強調,“由蘇維埃到民主共和國是革命的前進,不是取消一切”,“蘇維埃制度是最民主的。它最能吸收廣大工農群眾到政治生活中來,管理自己的政權,發揮自己的創造性,為獨立、自由、幸福的新中華而奮斗”,“現在蘇區中的基本任務,是在于轉變與創造特區”。《林伯渠文集》,華藝出版社,1996年,第45頁。即便全面抗戰爆發,中共在內部決議中依然決定認為“將來還是要搞蘇維埃的”。《謝覺哉日記》,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740頁。
將陜甘寧根據地定位為“特別區”,不僅體現在稱謂上,也體現在制度建構和運行機制方面。陜甘寧邊區雖然是隸屬于國民黨的地方政府,但是“要懂得如何在舊形式中灌輸新內容,舊軀殼中注入新生命”。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203頁。無論是政府長官的任命,還是選舉方式都要體現中共自身的色彩。周恩來在關于修改國民大會法規的意見中就明確指出,“陜甘寧蘇區改成邊區后,應實行特種選舉”。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抗日民族統一戰線文件選編》(中),檔案出版社,1985年,第438頁。在具體選舉過程中,中共也明確提出要保持中共革命的優勢特色,在陜甘寧邊區內雖然“把蘇維埃民主制改為普選的民主制,但是仍應保持我們的獨立自主精神,保持共產黨對特區政權的領導,保持特區工農既得的權利,保持蘇維埃民主制度的長處,而特區政府的組織原則仍應保持民主集中的制度,沒有必要完全采用資產階級把行政、立法、司法三權分離的議會制度,并且在名稱上也決定將各級議會改稱為各級人民代表大會,各級代表大會主席及政府首長統稱主席,廢除其歷史上帶有腐朽意味的議會、議員、鄉長、區長、縣長等名稱。特區政府的組織,完全經過民主選舉,不用等待外來自委任。”西北五省區編纂領導小組編:《陜甘寧邊區抗日民主根據地》(文獻卷·下),中共黨史資料出版社,1990年,第7頁。
中共強調使用“特區”之稱,不僅在制度結構上要體現自身的優良傳統,而且在運行機制上要體現自身的優勢特色,更為重要的是,要體現它是民主模范的“特色之區”,也就是在新的政治形勢下,“轉變與創立特區為抗日的及民主政治的模范地區”,把自己“在政治上獲得領導影響的區域創立成為抗日民族革命戰爭政治與軍事準備及動員的模范區域,成為實施民主共和制度的模范的區域。”中央檔案館編:《中共中央文件選集》第11冊,中共中央黨校出版社,1991年,第214頁。這樣的認識不僅體現在中共的“特區”設計上,也體現在具體的行動上。
問題的關鍵是,國共兩黨雖已合作抗戰,但是軍事上合作政治上防范,是國民黨統治集團的基本狀態。就在中共要求改“邊區”為“特區”時,蔣介石慨然曰:“共產黨之投機,取巧,應切實注意”。之后即強調要加強“對共黨之預防”,要“控制共黨,勿使搗亂”。《總統蔣公大事年譜初稿》卷四上冊,第1177頁;《蔣介石日記》,1937年10月30日、1937年12月11日。然而也就在此時,王明等人從莫斯科回國強調“抗日高于一切”,認為在政權問題上,不要提出改造政權機構,而是要將這個政權活動統一于全中國統一的中央政府。這樣一來中共中央隨即提出將“邊區”改為“特區”的決定,并于1938年1月重新調整為“陜甘寧邊區”之稱。不過隨著陜甘寧邊區的不斷發展壯大,國共兩黨關于陜甘寧邊區“非法”與“合法”之爭再次開啟,邊區名實之爭則成為抗戰中后期國共兩黨政治博弈的焦點之爭。
三、名實之爭:抗戰中后期的邊區定位
1939年6月10日,蔣介石與周恩來談話時有段值得注意的對話,蔣明確告知周恩來,“共黨應正式宣布取消共黨之組織與活動,使名實一致;否則,如不愿取消,或不遵法令,不顧大局,一如過去行動,乃為妨礙抗戰,增加敵軍勢力,此種責任,應由共黨負之。我中央決不受人壓迫,決不受人欺侮,決不長此坐視也。”《蔣中正總統五記·困勉記》,“國史館”,2011年,第666頁。蔣介石提出中共組織要“名實一致”,其中就包括“陜甘寧邊區”的區域名稱和定位問題。
就歷史發展的客觀事實言之,國共走向第二次合作,是以國民黨承認中共的合法性為政治基礎的。需要指出的是,國民政府雖在全面抗戰爆發之初承認中共的合法性,也在抗戰初期認可陜甘寧邊區是中華民國政府的組成部分,但是國民政府從未正式發布陜甘寧邊區政府成立的命令。即在與中共談判期間,從蔣介石日記中依然窺探出國民黨對中共及其名實的態度。1937年5月,蔣日記就記載,對共方“區域宜嚴,不能使之獨立”;“對共問題,如其要公開,則應取消其黨名”。隨著日本侵華步驟的加快,蔣介石雖認為“共黨態度漸劣,惟有順受之。”《蔣介石日記》(手抄本),1937年5月25日、1937年5月29日、1937年8月28日。國民黨隨后發表共赴國難宣言,在一定程度上承認了中國共產黨的合法地位,但陜甘寧邊區定位問題并沒有完全達成協議,沒有為之正名,但顯然已無法改變陜甘寧邊區業已存在這個既成事實。隨著國共兩黨關系的升降反復,“陜甘寧邊區”名實之爭勢所難免。
在國民黨看來,中共雖然把陜甘寧蘇區改為國民政府特區,可是邊區的政制政策與國民政府迥然不同,除名義變更外,仍然保持蘇區時代的一切,邊區內部事務,國民政府也無法過問。他們“陽用邊區政府之名,陰行蘇維埃紅軍之實”,“自行擴張”搞獨立,“擅組機關,自委官吏,紊亂行政系統,破壞國家統一”,“鞏固割據局面”。《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第五編(一),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1985年,第503~504頁。這樣的邊區實際是獨立于國民政府之外的一個特殊區域,甚至被認為是“非法”存在的“偽邊區組織”。正如有人撰文指出,從一般層面看,邊區就是邊僻的區域,但是所謂的“邊區”,“并不是簡單一個地理上的名詞,而是含有濃厚政治意味的一種特殊組織”,如此邊區可定義為“邊區是共產黨的邊區,是共產黨自成組織、自立政制,自私自利的策源地。”王思誠:《如此邊區》,求是出版社,1939年,第2、6頁。隨著國共關系的惡化,據王世杰日記記載,“共產黨在陜甘寧邊區組設邊區政府,不照中央法令行使政權,近日國民黨黨部人反對甚力。參政會前后接到反對電不下數十起。”還有人說“共黨之邊區政府,系國中有國。”《王世杰日記》(手稿本)第2冊,1939年2月19日;《王子壯日記》第5冊,“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2011年,第396頁。于是有關“取消”邊區的聲音一時甚囂塵上。他們認為“近代國家在一國中,絕不允許兩個對立政府存在,邊區政府自成體系,另有法令,另有政策,儼然一小國家,與我中央政府分庭抗禮,破壞國家統一”;邊區政府的存在“影響抗戰前途”;中共割據邊區“貽禍國家社會”。民國黨甘肅方面也呈文中共在邊區“擅組特區政府,妄頒法令”,邊區各縣共黨“另立政權,與地方政府發生摩擦,阻礙政治推行,如不早日徹底調整,誠恐遺禍將來”。孟廣涵主編:《抗戰時期國共合作紀實》(上卷),重慶出版社,1992年,第707、712頁。
就民國時期行政區劃而言,所謂“邊區”或“特區”,主要是針對邊疆或少數民族地區的特殊環境設置的一種特殊區域制度,抑或是為處理特定區域的特定事務而實行的一種特殊制度。國民黨確也在一些區域設置了不少邊區和特區。但是戰時的陜甘寧邊區,在國民黨人看來顯然有悖于一般意義上的邊疆之區,而是與邊區之名不相符的“特殊政治區域”。尤其是陜甘寧邊區因兵備之擴充、政令之不統一,對于國民黨而言顯然是不愿意接受的。正如何應欽所說,中共邊區純系“自由破壞地方行政系統之不法組織”,他們堅持陜甘寧邊區是“特殊組織,不容中央一切政令實施于該區,體制規章,必欲獨為風氣”,國民黨“雖不認所謂邊區之法律地位,固始終為抗戰大局而曲予優容,初未嘗因該軍之侵凌壓迫,而有一兵一卒相還擊”,而中共軍隊“則已馳突數省,軍政大員被殘害者,已不可數計。”何應欽:《為邦百年集》,黎明文化事業股份有限公司,1987年,第718頁。于是自抗戰中后期,國民黨再次就陜甘寧邊區問題開啟談判。何應欽提出“關于共黨一切不法行為,均有待于‘陜甘寧邊區之解決”。邊區問題“照常理,應取消非法名義,回復行政常規,縮小范圍”,但為遷就事實,陜甘寧邊區改為“行政督察專員區”,隸屬陜西省政府。但屢次商談之結果,葉劍英均要求保持原始之名稱,后又提出名稱改為“陜北行政區”,暫時隸屬行政院。《中華民國重要史料初編》第五編(二),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1985年,第76頁。此后又歷經多次談判,1944年國民黨決定將陜甘寧邊區之名稱定為“陜北行政區”,其行政機構稱為陜北行政公署,該行政區域內法令制度應呈請中央核準。《總統蔣公大事長編初稿》卷五下冊,中國國民黨中央委員會,1978年,第533頁。
國民黨一方面從制度上取消“陜甘寧邊區”的區域稱謂,要求中共“服從中央,遵守法令,徹底取消一切‘特殊化之行為與組織”,“絕對否認共黨所謂‘陜甘寧邊區之組織”,只是將其“認此為地方問題,授意各該省政府恢復管轄權力”,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2編政治(二),江蘇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51、54頁。另一方面國民黨又從宣傳角度控制“陜甘寧邊區”的傳播。為此,他們專門設立《抗戰時期宣傳名詞正誤表》,要求將“邊區”“特區”“抗日根據地”“陜北圣地”一律改為省名或地名。“如確有必須引用者,需加引號或加‘所謂二字于其上。”孫義慈:《戰時新聞檢查的理論與實際》,戰時新聞檢查局,1941年,第147~149頁。與此同時,國民黨還壓制管控《新華日報》,禁止出現“陜甘寧邊區”字樣。1943年4月28日,《新華日報》刊登《陜甘寧邊區學生電英學生聯合會》之大字標題新聞,蔣介石專致國民黨宣傳部“以后不許有陜甘寧邊區字樣登載,希即切實注意為要。”針對中共對陜甘寧邊區的大力宣傳,國民黨戰時新聞檢查局認為這是“捏造種種事實”,“欲以爭取國人之贊同與擁戴”。中國第二歷史檔案館編:《中華民國史檔案資料匯編》第5輯第2編文化(一),檔案出版社,1998年,第514、541頁。國民黨通過輿論管控,其目的就是通過這種方式降低陜甘寧邊區的影響力,進而取消“陜甘寧邊區”之名稱。
對于中共而言,陜甘寧邊區是民主模范的抗日根據地,這是其基本的定位。同時,中共一直強調陜甘寧邊區在事實上早已存在,在原則上也是經國民黨認可的屬于中華民國的一個組成部分。林伯渠在1939年1月陜甘寧邊區政府工作報告中就指出,邊區政府是1937年9月6日正式更名改制,歸國民政府領導的一個地方政府,蔣介石在與中共代表歷次談話中“也屢次承認了邊區政府的合法地位,屢次答應了發布正式承認邊區政府的命令”,國民黨行政院“也正式確定了邊區為行政院直轄的區域”,盡管中共沒有接到國民政府正式責成邊區政府成立的命令,“然而邊區政府的合法地位,是早已確定了的。”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編:《陜甘寧邊區參議會文獻匯輯》,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第8頁。
陜甘寧邊區在事實上早已存在,但是在名義上畢竟尚未有國民政府頒布的正式法令,因此從與國民黨正式談判之日起,爭取邊區政府的“合法之名”,始終是中共努力的方向和目標。還在1937年3月國共談判初期,毛澤東等人就告知周恩來談判的中心任務,就是“在南京政府下取得合法地位,使全國各方面的工作得以開始”;3月5日再次復電周恩來,要求“國民黨亦發表宣言式的公開文件,承認我們的合法地位。”抗戰爆發后,中共中央發給朱德、周恩來、葉劍英關于與國民黨談判的十項條件的訓令也一再強調指出:“兩黨合作須建立在一定原則上,目前最重要問題,須使黨與紅軍放在合法地位。”張培森主編:《張聞天年譜》上卷,中共黨史出版社,2010年,第301頁;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編:《葉劍英年譜》上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178~179頁。及至9月22日,國民黨中央通訊社正式發表國共合作宣言和蔣介石對中國共產黨宣言的談話,承認中國共產黨的合法地位。但是唯獨關于邊區政府的名義沒有從法定意義上加以說明。其時,中共代表一再向蔣提議,“蔣諾交孔祥熙院長辦理,孔亦當面承認解決。然而一拖三年,上面不否認也不承認”。陜西省檔案館等編:《陜甘寧邊區政府文件選編》第3輯,檔案出版社,1987年,第161頁。及至1944年,毛澤東致電林伯渠依然強調“邊區應正名為陜甘寧邊區,以符實際”,“邊區及敵后各地之民主設施,不能變更”。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等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21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253頁。
國民黨雖未從法律意義上給予邊區合法之名,但是中共認為蔣介石在原則上和口頭上已然認可。毛澤東在與斯諾的談話中就這樣說道,陜甘寧邊區是1936年西安事變以及1937年春夏,蔣介石“幾次當著共產黨代表周恩來同志的面親口承認了的。在一九三七年的冬天,又經國民政府行政院會議正式通過了”。國民黨始終沒有發表認可命令,“這只是證明行政院辦事未免太遲緩”。《毛澤東文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3年,第241頁。周恩來也認為,國民黨對陜甘寧邊區“開始承認了,但是抗戰以后又推翻了”,認為中共抗戰后就不需要邊區,但是八路軍在“平型關打了一個勝仗,他又承認了,那是在行政院第三百三十三次會議通過的。到南京撤退,他又把這個決議束之高閣”。《周恩來政論選》上冊,人民日報出版社,1998年,第462頁。隨著國民黨反共摩擦逐漸加深,陜甘寧邊區非但沒有得到認可,反而被稱為“封建割據”“分裂國家”。即便如此,中共依然通過在斗爭中采取有理、有利、有節的方針,“強迫頑固派承認我們的合法地位”。1941年皖南事變后,中共向國民黨提出《解決時局善后辦法十二條》和《臨時解決辦法十二條》,再次要求國民黨“承認陜甘寧邊區之合法地位”,但是及至抗戰結束,國民黨始終沒有給予邊區“合法之名”。
國民黨之所以沒有賦予陜甘寧邊區“合法之名”,一個重要原因在于認可陜甘寧邊區,實際就是認可中共“割據”的合法性。這對于一直致力于統一中國的國民黨而言是難以接受的。在國民黨人看來,“今日之中國,有亟待除之三害:一為軍閥,一為土匪,一為日本帝國主義者。封建軍閥未能徹底清除,致有去歲西安之變。赤色土匪假名抗日,到處宣傳容共之聲。日本帝國主義者,表面故示緩和,實則反較以前為深刻。凡此三者,果屬有識之士,當能認識此中真正之危機。一有不當,禍不旋踵。此誠存亡興廢之一大關鍵也。”《陳誠先生回憶錄·抗日戰爭》(下),“國史館”,2016年,第711頁。這樣的認識應該是包括蔣介石在內的國民黨人的基本共識。當時陜北23縣上書國民黨的報告頗具代表性。
該報告指出,那種認為邊區政府為中共既成事實,中央似不妨承認其存在的主張“實大謬不然”。中央若退讓遷延,陜甘寧邊區與冀察晉邊區打通一片,“割據西北各省,成立大蘇維埃政府,中央又將如何應付”。若論既成事實,“民國以來,豈僅中共割據陜北一隅,試問當日何者之封建局面,非既成事實,中央能一一承認之耶?” 退一步言之,“即使邊區人民真正擁護中共,我中央亦不應開此惡例,聽其自外生成。邊區人民不過數十萬,坐視其成立政府,全國人口五萬萬,將不知成立若干政府矣。”抗戰為革命工作,“抗戰勝利之唯一保證為統一”,在抗戰過程中,“必將軍事、政治等之不統一者,調整而統一之”,“蓋必統一始可保證抗戰必勝,建國必成,一國軍隊受統帥統一指揮,一國人民受政府統一管轄,為天經地義之真理。”同時,“中央政府制止一切非法政府之存在,非只為鞏固統一,爭取抗戰勝利,應使全世界國家知中國只一個政府,使全中國四萬萬同胞集中意志擁護一個政府,使邊區人民知應受一個政府領導。認識邊區政府為非法政府。如不加以制止,無異默許其存在。承認中國可以有兩個不同之政府,則邊區人民無從認識中央政府,勢必至國民思想分歧錯雜,力量難以集中,且混淆國際觀聽,影響抗戰前途,誠非淺鮮。”孟廣涵主編:《抗戰時期國共合作紀實》(上卷),重慶出版社,1992年,第709~710頁。
國民黨人對此問題的認識,在中共看來顯然站不住腳。中共認為,國民黨給予陜甘寧邊區“合法之名”,“不僅示全國人以榜樣,給各地方以模范,并可以杜絕日寇、漢奸、投降挑撥者誣蔑邊區赤化之借口,給全世界民主國家友邦人士以邊區真正實現民主政治之證明”。至于有人認為“承認邊區即是表示分裂中國疆土,承認封建割據”的說法同樣站不住腳。因為“省區的劃分,原是歷朝所常有的事”,即在國民黨主政以后,“也曾劃三特別區及寧青兩地為省,劃鄂豫皖、湘鄂贛為邊區。今茲劃區,正有前例可援,蓋與分裂中國疆土,絲毫無涉。若之封建割據,則邊區所實行者為民權政治,決非封建制度,何能稱為割據?”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等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6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462頁。而且,陜甘寧邊區政府的存在是有根據的。盡管陜甘寧邊區政府同其他國民政府統轄下的地區有著很大不同,但是“如果我們拿三民主義的尺度來測量我們的邊區,那我們就應該大膽的說,我們的特點,即在認真的實現了三民主義與抗戰建國綱領”,在抗戰建國的背景下,“實現三民主義與抗戰建國綱領的政府,當然是最合法的政府,這是毫無疑問的。難道今天除了依據三民主義最高原則與抗戰建國綱領的標準之外,還有什么其他測量合法的標準嗎?”一言以蔽之,陜甘寧邊區政府的產生與根據,就在于它是“抗日民族統一戰線的發起者與堅決執行者,三民主義與抗戰建國綱領的徹底實行者,國民政府的組成部分,保衛河防,保衛西北,堅持持久抗戰的堡壘”。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近代史資料》編譯室主編:《陜甘寧邊區參議會文獻匯輯》,知識產權出版社,2013年,第8頁。
中共一方面強調陜甘寧邊區存在的事實依據,另一方面認為不管“國民黨承認與否,也不必急于要求承認”,首先是加強邊區各項建設,使其“在全國起模范的與推動的作用”,“以影響全國。同中央政府建立更密切的關系。”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等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5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677頁。與此同時,為了應對國民黨高調宣揚的“一個主義、一個黨、一個領袖”,中共又在陜甘寧邊區實行“三三制”政權方案,要求共產黨員在抗日政權機關中只占三分之一,主要是吸引廣大的非黨人員參加政權,“不論政府機關和民意機關,均要吸引那些不積極反共的小資產階級、民族資產階級和開明紳士的代表參加;必須容許不反共的國民黨員參加。在民意機關中也可以容許少數右派分子參加。”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等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7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703頁。中共設計這樣的政權結構模式,一方面是回應國民黨一黨專政、排斥異己以及“限制異黨活動”的種種錯誤政策,使其在政治上孤立,另一方面則是表明其“愿與全國人民堅持抗戰、團結、進步的力針,反對投降、分裂、倒退行為的一貫態度;表明邊區人民集中一切人力、物力、財力、智力,反對日本帝國主義。”《中共中央西北局文件匯集》(1941年卷),中央檔案館、陜西省檔案館,1994年,第351頁。
為了讓更多的人了解陜甘寧邊區,中共提出“宣傳出去,爭取過來”的方針,加大對外宣力度,以擴大邊區的影響。此次過程中,一方面“我們在自己的報紙和雜志上說明了邊區的政治制度”,強調說明“這里沒有什么特別的或驚人的地方。在這個地區正在實行孫中山的三民主義,即,民族主義、民權主義和民生主義”,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譯:《聯共(布)、共產國際與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共產黨》第18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2年,第168頁。另一方面邀請中外人士到陜甘寧邊區參觀訪問。據統計,僅1938年至1941年四年間,延安交際處就接待中外來客7000多人。雷云峰主編:《陜甘寧邊區大事記述》,三秦出版社,1990年,第263頁。特別是1944年中外記者赴延安考察,更是大大推動了陜甘寧邊區在國統區以及在世界范圍內的影響。外國記者對解放區的友好訪問及其報道,毛澤東給予很高的評價。他在中共“七大”政治報告中指出:“在國民黨統治區,在國外,由于國民政府的封鎖政策,很多人蒙住了眼睛。在1944年中外新聞記者參觀團來到中國解放區以前,那里的許多人對于解放區幾乎是什么也不知道的。國民黨政府非常害怕解放區的真實情況泄露出去,所以在1944年的一次新聞記者團回去之后,立即將大門堵上,不許一個新聞記者再來解放區。”李維漢:《回憶與研究》(下),中共黨史出版社,2013年,第467頁。但實際上,“堵門”政策已經不奏效了,隨著陜甘寧邊區的日益鞏固和擴大,“堵門”政策遭到了完全的失敗。
四、陜甘寧邊區:一個革命區域的生成邏輯
回溯中共革命的歷史進程,土地革命初期是以“邊界”作為革命根據地之稱,這些“邊界”之區都建立于數省交界的地方,在劃省分治的情勢下,中共得以生存發展。伴隨著中共革命的日益發展,漸次出現了“邊區”“特區”之稱。如“滇黔桂邊區革命根據地”“閩粵贛邊區革命根據地”“川陜邊區”“新遂邊陲特別區政府”等即是如此。但此時的“邊區”之稱,更多地體現為一種“軍事存在”,而且在當時不可能得到國民黨的認可。而中共中央長征落腳陜北最終形成的陜甘寧邊區,卻有其特殊的生成邏輯。
陜甘寧邊區地處陜北、甘肅隴東、寧夏東南,從地域位置來看雖可稱其為陜甘寧邊區,但作為中共中央長征的落腳點和抗日戰爭的出發點,陜甘寧邊區顯然并不只是一個自然地理概念,也就是說,它并不僅僅是此前“幾個省接連的邊緣地帶”,而是有著特定標志的政治行政概念。作為在土地革命中唯一保存下來的一塊革命根據地,成為中共長征的“落腳點”,它的存在首先是生存的需要,如果不能生存,其他都無從談起。因為此前剛剛經歷過的長征,已經讓中共中央及其領導的紅軍飽嘗了沒有根據地的煎熬。故而在與國民黨的談判中,中共的基本訴求就是要保證陜甘寧邊區在行政區劃上的完整性,保持在政治、經濟、教育等政策方面的獨立性,這是中共的訴求和底線。換言之,陜甘寧邊區的存在首先是中共生存的前提和基礎。如果沒有這個邊區,“黨中央將無處安身”,如果讓黨中央在八路軍駐扎的地區,“就不能對全國的政治生活產生影響。黨中央不在固定的地方,就不能對整個中國的生活發揮影響。最主要的是,如果黨中央位于敵后,那就不能對全中國的事態發展進程施加影響。過去的經驗已經教育了我們。位于中央蘇區的黨中央,不得不放棄一系列工作。”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譯:《聯共(布)、共產國際與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共產黨》第18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2年,第226頁。
當然陜甘寧邊區的存在也是中共發展的條件和保障。中共為了實現鞏固和發展的目的,主動放棄了此前的蘇維埃制度,將陜甘寧革命根據地政府改為中華民國特區政府。中共“實行這種讓步是為了去換得全民族所需要的和平、民主和抗戰”,但是讓步的限度是“在特區和紅軍中共產黨領導的保持,在國共兩黨關系上共產黨的獨立性和批評自由的保持”。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等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4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184頁。中共一再強調將陜甘寧根據地作為一個特區,并將其作為一個政治存在,就在于強調它的政治影響。在共產國際中國問題討論會上,毛澤民就指出,陜甘寧邊區“對我們來說是有意義的”,“它向全中國展現出巨大的政治前景”,從四面八方來到這個地區的青年,“他們親眼看到,共產黨人是怎樣工作的”。邊區“在實現民主化方面也做出了榜樣”,參觀過邊區的很多人“都承認我們這里的工作安排得很好,有些方面他們視為榜樣”,對于那些過去說我們是土匪,只會搞破壞的人,“現在他們在實踐中和在生活中確信,他們的意見是完全不對的。”任弼時也在討論會上指出,陜甘寧邊區有黨中央委員會,一系列黨的機關、學校、軍事學院、文化機構,此外,邊區還起著動員人民群眾的作用,各省的代表來這里參觀絡繹不絕,“這個邊區在政治上對全國的生活是有影響的。”如果我們沒有邊區,“那我們就沒有地方創辦學校,培養干部,特別是黨的干部和游擊隊的干部。”中共中央黨史研究室第一研究部譯:《聯共(布)、共產國際與抗日戰爭時期的中國共產黨》第18冊,中共黨史出版社,2012年,第226、168、170頁。
陜甘寧邊區是中共生存、發展和積極實施抗戰的保障,也是中共建立模范抗日根據地的實驗區。特別是隨著邊區面積的不斷擴展,以及中共在此實施的一系列政策,使得原本就認為國共合作“決非聯俄容共,因共黨既愿投誠改編”中國人民解放軍軍事科學院編:《葉劍英年譜》(上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07年,第205頁。的國民黨而言,已然將其定位一個不受中央控制的“割據政府”。在國民黨看來,所謂“邊區”就是一個偏僻區域,陜甘寧邊區的存在原本也只是八路軍抗戰的“募補區”,然而中共卻在此自成組織、自立政制,“既非抗日軍事政治發號司令的中心所在,也非兵源糧秣接濟補充的來源,怎樣說得上是抗日的根據地?只能說是共產黨人長征之后的流亡聚集地。”王思誠:《如此邊區》,求是出版社,(出版年不詳),第6頁。甚或有人說,陜甘寧邊區“其存在等于割據”,“‘邊區政府此一不詳名稱之出現,實為中國政治上一大污點。”李一刪:《中共割據下之政治》,光明出版社,1943年,第1頁。于是取消邊區的“特殊化”,反對所謂“封建割據”,對邊區包圍封鎖,成為國民黨的基本政策。
然而實際事實并沒有朝向國民黨既定的目標,反而越是撻伐封鎖,越使得陜甘寧邊區成為一個極其神秘的區域。誠如毛澤東所說,陜甘寧邊區“因未得明令公布,地方官吏常施行無理由之封鎖,又禁止外人參觀,至使中外人士常惶惑不解。譽之者故神其說,毀之者故甚其詞,反致真假難言,是非顛倒,稱為西北之謎,此與國家之統一,中外之觀聽,反而有礙,誠為貴黨所不取。”中共中央文獻研究室編:《建黨以來重要文獻選編》第16冊,中央文獻出版社,2011年,第462頁。結果一方面成千上萬的青年學生涌向邊區,另一方面中外記者和一些觀察家也源源不斷地去探尋這塊神秘區域。特別是1944年中外記者和美軍觀察團到訪陜甘寧邊區,更是成為“改變外界關于中共問題的輿論開辟新階段”。《歡迎美軍觀察組的戰友們!》,《解放日報》1944年8月15日。這些中外記者和美軍觀察團到訪期間“常以共產黨中國,與國民黨中國為對比”,經過考察得出的結論是“救中國,非共產黨力量不可。縱對共產主義曾有非議,而對共產黨之所作所為,欽佩至極。”中央檔案館編:《中央檔案館藏美軍觀察組檔案匯編》(排印版),上海遠東出版社,2018年,第220頁。即便是一些隨行的國民黨人,也由于“他們對中國的愛國主義忠誠使他們傾向于承認延安所取得的許多成就,由于這些成就,使他們對中國的未來抱有很大的希望。他們對我們在延安共同看到的一些人和做法,羞怯地,有時用傳統的中國禮貌用語表示出明確的民族自豪感。”[美]岡瑟·斯坦:《紅色中國的挑戰》,馬飛海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99年,第88頁。從這個意義上來看,陜甘寧邊區的歷史生成,又何嘗不是在中外人士的實地考察之后為其正名的呢!正是由于他們在國共對比的轉換中,才形成了“對國民黨有頗多批評”而“對共產黨則頗多同情”這樣的印象。
實際上從這時開始,中共要考慮的顯然不是單純的尋求陜甘寧邊區的“合法性”問題,而是轉向考慮和謀劃更為長遠的未來。據唐縱日記稱,此時的“共產黨日見猖狂,不但要求政府承認其私自擴充之部隊,近且公然呼喊召集國是會議,組織聯合政府,而各黨派亦和而應之,以致人心浮動,謠言四起。”公安部檔案館編:《在蔣介石身邊八年——侍從室高級幕僚唐縱日記》,群眾出版社,1991年,第462頁。曾幾何時,“取消邊區”還是國共談判桌上唇槍舌劍的談判焦點,但是歷史的發展顯然超出了國民黨的預料。民主人士黃炎培考察陜甘寧邊區時認為中共有三弱點——一是物資乏,二是人口少,三是主義不合國情——而“中共之存在與成長,乃國民黨不爭氣使然,今后全看誰得國人信仰,誰得友邦援助,誰生存。”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整理:《黃炎培日記》第8卷,華文出版社,2008年,第317頁。實際上,歷史最終走向已然為黃炎培的預判作了結論和注腳。
作者單位:天津商業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
責任編輯:黃曉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