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姜匯
內容提要魏晉隋唐時期行記的實用性較強,多為僧侶、使臣所作,頗具“地理志”之性質;至南宋乾道、淳熙年間,行記書寫漸由記錄地理狀況轉向歷史考證與文化追憶,陸游、范成大相繼創作《入蜀記》與《吳船錄》,行記開始呈現書寫方式文人化與書寫對象人文化的特征。《入蜀記》《吳船錄》等長江行記之所以會同時出現這種人文轉向,一方面與南宋時期長江流域成熟的開發有著密切的聯系,另一方面也與宋代文人喜考據、重知識的學術風氣和對文化名人的崇拜心態有關。這種人文轉向對此后的行記書寫也產生了深遠的影響。
關鍵詞《吳船錄》《入蜀記》文化記憶人文轉向
〔中圖分類號〕I207〔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0447-662X(2019)03-0077-07
宋代是我國行記文體演變史上最重要的階段,無論是文體形式、著述種類還是書寫方式都出現了新變化:就體式而言,日記體成為行記最常見的著述形式;就種類而言,記錄個人游觀的行記從附庸而成大國重鎮;就書寫方式而言,行記開始重敘事而輕記錄。凡此種種新變,若一言以蔽之,即行記書寫的人文轉向。而這種轉向的出現與長江行記創作的繁榮不可分割,宋代出現了像歐陽修的《于役志》、張舜民的《郴行錄》、陸游的《入蜀記》、范成大的《吳船錄》、周必大的《南歸錄》和《游山泛舟錄》等佳作,它們給行記創作帶來了新的變化:如歐陽修《于役志》,自開封取水路沿大江往夷陵,以日記體形式記錄途中見聞,為宋代首部以日記體形式寫成的行記;再如張舜民《郴行錄》,沿運河、長江往郴州,途中不以行役、貶謫為苦,“竟日之間,遂忘遷流之懷”,這種縱情游觀的態度也影響了之后宋代宦游行記的書寫基調。就書寫方式而言,以日記體寫宦游經歷,又將自己對歷史、文學的考據、議論和個人旅途感懷融于一書,真正將宋代行記的人文書寫特征加以確立,為元明清行記的寫作指明道路的則非《入蜀記》《吳船錄》莫屬。可以說宋代行記是我國行記發展史上最重要的轉折點,而《入蜀記》《吳船錄》的出現則代表著轉折的完成。
以往有關《入蜀記》和《吳船錄》的研究可分為兩類:一類是從歷史學、文化學角度出發,把《入蜀記》《吳船錄》當作史料,分析、還原南宋時期長江流域的文化資源分布、經濟地理狀況等;①另一類則是從文學角度出發,研究二書的思想內容、文體特征、寫作手法和藝術成就及其在文獻考據和文學地理學方面的價值。從文學角度研究的論文有莫礪鋒的《讀陸游〈入蜀記〉札記》(《文學遺產》2005年第3期)、劉珺珺的《范成大紀行三錄文體論》(《文學遺產》2012年第6期)、劉京臣的《大數據視閾中的文學地理學研究——以〈入蜀記〉〈北行日錄〉等行錄筆記為中心》(《文學遺產》2017年第1期)、胡傳志、盧嬌的《陸游〈入蜀記〉引據詩文的價值》〔《安徽師范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7年第6期〕。以上提到的研究在歷史還原、個案分析和細部挖掘上取得了相當高的成就,但對《入蜀記》《吳船錄》在行記發展歷程中的轉型、示范作用及文學史意義尚未有充分論述,故而有必要探討其表現出的諸多新變及造成新變的種種緣由。
一、從“地理志”到“勝覽書”:行記書寫的新方向
我國古代行記萌芽于兩漢而漸盛于魏晉隋唐,此時的作者多為僧侶、使臣,《隋史·經籍志》載錄魏晉南北朝時眾僧侶所作的行記有《佛國記》《歷國傳》《外國傳》《慧生行傳》,《新唐書·藝文志》載錄使臣行記有《魏聘使行記》《聘北道里記》《李諧行記》《朝覲記》《封君義行記》《中天竺國行記》。僧侶行記的興盛與魏晉隋唐時期佛法大盛于中國有著密切關系,“佛典之來華,一由于我國僧人之西行,一由于西域僧人之東來”,湯用彤:《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商務印書館,2015年,第303頁。彼時高僧大德為弘揚佛法或自西土往中原傳教,或自東土往天竺求法,中印之間的佛教文化交流十分繁密。這些僧人多將經行之地的里程、地貌和風俗寫成行記,最著名的即玄奘所作之《大唐西域記》。而使臣行記的興起則與朝聘制度、朝貢體系有關,南北朝分裂日久,雙方勢均力敵,為求息兵休民,不得不遣使互聘;隋唐時期中外交流繁盛,與唐保持朝貢關系的屬國眾多,“凡四蕃之國,經朝貢之后,自相誅絕及有罪滅者,蓋三百余國。今所存者,七十余藩。”④[唐]李林甫等撰,陳仲夫點校:《唐六典》,中華書局,1992年,第129、505頁。中原王朝也多遣使臣出使異域,“若諸蕃大酋渠有封建禮命,則受冊而往其國”。④這些使臣將出使經歷寫成行記,因“戰爭與交聘的路線大體一致”,李德輝:《唐代交通與文學》,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年,第401頁。故其內容更注意山川道路、民俗政情和外交活動的記錄,目的是為后人提供參考史料、為政府提供情報。這兩種行記多是模仿史書“地理志”而作,未脫史傳模式影響,主要以記錄地理方位、氣候物產和當地風俗為主,顯示出重視實用的特征;創作目的也與史志一樣是為保存資料提供指導,即“庶斯地志,補闕《山經》,頒左氏之書史,備職方之遍舉”,[唐]玄奘、[唐]辯機撰,董志翹譯:《大唐西域記》,中華書局,2014年,第482頁。此時的行記可說是一種以作者所經路線為線索而寫成的另類“地理志”。
這種書寫模式到宋代發生了顯著變化。北宋時期,文人成為行記創作的主力,出現了逐日記載里程路線和個人活動的“日記體”行記,如歐陽修的《于役志》、張舜民的《郴行錄》等。這些行記開始關注旅程中的個人活動,如《于役志》就將歐陽修被貶夷陵途中的交游活動如宴飲、茶會等一一記錄囊括無遺,至有“酒肉帳薄”[明]王慎中語,見[明]陶宗儀:《說郛》卷65下,臺灣商務印書館,1983年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之稱;也開始記敘所經之地的風物名勝,如《郴行錄》中張舜民就詳細記錄了自己從汴梁到郴州一路上的游覽活動,“凡風景佳勝處,幾游歷殆遍”。梅新林、崔小敬:《張舜民〈郴行錄〉考論》,《文獻》2001年第1期。表明《于役志》《郴行錄》的關注點開始由“地”轉向了“人”,顯示出人文轉向的端倪。這種變化的出現自有其時代背景:北宋疆域狹小,國土面積僅有260萬平方公里,[德]迪特·庫恩:《宋的轉型——儒家統治的時代》,李文鋒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213頁。士人重交游且各家族之間經常跨地域結親,陶晉生:《北宋士族:家族、婚姻、生活》,樂學書局,2003年,第104~110頁。士人流動性的增強與國土面積的狹窄,使得在旅途中碰到同年、同僚和姻親變成常事。如身為西北邠州(今彬縣)人的張舜民不僅在泗州(今盱眙)碰到了自己的同年吳立禮,還在潤州(今鎮江)遇到自己的親戚“陳舅”。[宋]張舜民:《郴行錄》,《畫墁集》第7卷,中華書局,1985年,第54頁。宋代文人又重享樂、好宴飲,即使在途中偶遇也會舉行宴飲活動,頻繁程度甚至勝于平居之時,使得旅途中的文人交游成為行記記敘的新重點。但兩書篇幅短小,內容單薄,如《于役志》僅有1770多字,更像是個人旅行日記,言“人”尚可而稱“文”不足。
南宋乾道、淳熙年間,至陸游、范成大創作《入蜀記》與《吳船錄》,行記的人文轉向才真正完成。首先,從著述形式看,兩書繼承和發展了《于役志》的“日記體”形式,記錄的重點從作為客體存在的“山水”變成作為旅行活動主體的“個人”。魏晉隋唐行記多為“分程體”,顧名思義是以路程為線索分段寫成的行記,主要關心自然地理條件對旅行活動的影響和限制,落腳點在“地”。《入蜀記》《吳船錄》采用“日記體”,以作者每天的活動為線索記錄旅行,即使在一地停留數日,也要逐日記載在此地的交游、觀覽活動,落腳點在“人”。而且陸游、范成大還擴大了“日記體”的表現范圍,除了作者的日常活動,他們還將旅程中的觀察、思考和感慨也寫入其中,行記的人文色彩更加濃厚。其次,從內容來看,《入蜀記》《吳船錄》的文化價值超過了地理學價值。以往行記重點著墨的日程路線及旅行中需要了解的禁忌險阻全都退居次要位置,在兩書中只用很小的篇幅加以敘寫,而人文景觀成為記敘的重點,并且記事詳密、考據精當,對了解長江沿岸景點的歷史文化淵源有極高的價值。再次,《入蜀記》和《吳船錄》的文體功能更加豐富,人文指向更加明確。宋代行記多為文人所作,這些文人大部分出身庶民階層,從田畝中走出來的他們對旅途充滿好奇和驚嘆。如蘇轍初次從巴蜀前往開封,一路上“過秦、漢之故都,恣觀終南、嵩、華之高,北顧黃河之奔流,慨然想見古之豪杰。至京師,仰觀天子宮闕之壯,與倉廩、府庫、城池、苑囿之富且大也”,發出“而后知天下之巨麗”[宋]蘇轍著,曾棗莊、馬德富校點:《上樞密韓太尉書》,《欒城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62年,第478頁。的感嘆。在這種文化觀光心態的影響下,以前行記單純記錄行程、見聞的功能已無法滿足陸游和范成大表達文化情懷和人文思考的需要,所以他們將敘事、抒情、考據和議論等眾多功用都揉入行記文體之中,使行記功能顯示出鮮明的人文指向。最后,從后世對兩書的定位也可看出其人文轉向。《四庫全書總目》沒有將《入蜀記》《吳船錄》像《佛國記》《大唐西域記》一樣著錄在“史部·地理類”而是收錄在“史部·傳記類”。“地理類”文體是“古之地志,載方域、山川、風俗、物產而已”,具有“崇實用”和“廣見聞”的特點,所以四庫館臣對宋代地方志開始收入“人物”“藝文”等與地理無關內容的做法表示不滿,認為“此文士愛博之談,非古法也” 。[清]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813頁。而《入蜀記》《吳船錄》關注長江景點的名人軼事、詩文典故的做法,正體現了“文士愛博之談”的特點,使行記具有了“勝覽書”“勝覽書”是指南宋時期出現的以文化名勝地理為主要內容、以趨時應景為主要目的的地志作品,見郭聲波:《唐宋地理總志從地記到勝覽的演變》,《四川大學學報》2006年第6期。的性質。兩書作為行記卻被收錄進“皆敘事之文”的“傳記類”,從文體定位的變化也可看出其人文轉向。
無論著述形式、記述內容、文體功能還是文體地位,《入蜀記》《吳船錄》都顯示出一種人文轉向,不同于魏晉隋唐行記那種著重記錄里程路線、山川險易和民俗風物內容以給后人提供具體指導和借鑒的傳統模式,而是從個人視角出發,以記錄人文典故為主,并借助當地人文景物來闡釋旅行者文化認同,使行記具有了“勝覽書”的性質。
二、“文人化”與“人文化”:行記書寫的新特征
自魏晉至南宋,行記的發展經歷了“地理志”“旅行日記”和“勝覽書”三個階段,其發展方向可以概括為從自然走向人文,地理內容逐漸減少而人文因素日益增加,最終使行記呈現出書寫方式文人化和重視書寫對象人文價值的特征。
行記書寫方式的文人化是指行記作者從文人視角出發,記錄旅途中的文人活動如交游、游覽等,游覽的目的是為了考據歷史與追憶先賢,還喜歡引用前人詩文以增強行記的文采和表現力。
首先,與前代行記重視輿地知識不同,長江行記從文人視角出發,對旅途中的文人交游和游覽活動更感興趣。旅途中文人間的交游活動如餞別、宴飲和迎迓,都被作者詳細地記錄在行記中,如周必大的《南歸錄》就經常用整條的篇幅來記錄迎候者的名字、官職和家世淵源:
戊子,右宣教郎知縣汪瑈、右宣義郎丞李稷〔誼之子〕、右從政郎主簿趙伯瑨、右文林郎尉顏光道、右朝散郎前江東安撫司機宜張杰、右奉議郎新提領酒庫所主簿官孫聽、右承奉郎新淮南運干鄭臨、右承奉郎鄭舉〔億年孫〕、右儒林郎新淮東提舉司干官鄭莘、左廸功郎新金陵司戶陳九德、右宣教郎新溫州瑞安丞胡方立、右文林郎新監行在北外酒庫張端肅、左廸功郎新湖州長興尉陳茂英、國學進士陸日新、進士邊隆并相候,湯士美自臨安來留飯。[宋]周必大:《南歸錄》,顧宏義、李文整理:《宋代日記叢編》,上海書店出版社,2013年,第1023~1025頁。
以上,像這樣整段列舉迎候者官職、姓名的做法,在《入蜀記》《南歸錄》《吳船錄》等長江行記中屢見不鮮,這些人職位不高、聲名不赫,在歷史中難以尋找他們的蹤跡,卻因為陸游、周必大等人的行記,可以留存姓名于后世。這些交游活動的多寡顯示了作者的受歡迎程度,陸游等人不遺巨細地加以記錄,不僅反映了身為文人的他們對自己名聲的看重,也反映出南宋時期隨著精英的地方化,士大夫之間的人情關系網日益龐大,成為士人旅途中不得不盡心維持的人脈資源。除了文人間的交游活動外,旅行中的其他文化活動如游覽名勝、探訪古跡也是行記記錄的重點。據《入蜀記》和《吳船錄》記載,宋代官員上任或離職,途中時間充裕,其行程安排與出行線路上所能遇到的旅游景點的密集程度呈正相關的關系,即一地景點越多則留住時間越長,景點越少則停留時間越短。當然,這也與長江流域的氣候、水文狀況有關,但除去這兩個客觀因素,則旅行者的大部分停留時間基本都花費在對當地景物的游覽上,如《入蜀記》中陸游在文物繁盛的建康、江州、江陵均停留達5日以上,在臨安、鎮江更是達10日之久。在其他的長江行記如周必大的《南歸錄》中也可看到類似的日程安排,如周必大就在蘇州木瀆鎮停留達15日之久,在這段時間里他遍游了附近的園林、名山、寺院和春秋吳國的宮殿遺跡等。這種在記事上重交游而輕輿地,詳游覽而略行程的做法是行記書寫文人化的一個重要表現。
其次,對歷史遺跡的考據和對文化名人的追憶、緬懷成為游覽的主要目的,作者追求行記書寫的文化價值,行記內容所蘊含的文化深度與廣度為前代所遠不能及。以長江沿岸的黃州為例,陸游和范成大都游覽了竹樓、赤壁、東坡及其上的雪堂,其目的一是緬懷追憶曾被貶謫此地的王禹偁、蘇軾,陸游曾將此次經歷寫成詩歌《自雪堂登四望亭因歷訪蘇公遺跡至安國院》,從題目即可看出此次游覽目的之所在。二是考證書本記載是否準確。陸游與范成大均將眼前的景物與王禹偁、蘇軾的詩文作了對比分析,范成大認為:“赤壁,小赤土山也。未見所謂‘亂石穿空及‘蒙茸、‘巉巖之境,東坡詞賦微夸焉。”[宋]范成大撰,孔凡禮點校:《范成大筆記六種》,中華書局,2002年,第228頁。陸游認為:“至竹樓,規模甚陋,不知當王元之時亦止此耶?”[宋]陸游:《入蜀記》,朱易安等主編:《全宋筆記》第5編第8冊,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196頁。可見兩書都有致力于考證歷史的意圖,而非單純地欣賞風景。這點從《四庫全書總目》對兩書的評價亦可獲得佐證:“(《入蜀記》)于考訂古跡,尤所留意。……亦足廣見聞。其他搜尋金石,引據詩文以參證地理者,尤不可殫數。非他家行記徒流連風景,記載瑣屑者比也”,⑤[清]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604~1605頁。“(《吳船錄》)于古跡形勝言之最悉,亦時有所考證。”⑤
伴隨著書寫方式的文人化,南宋長江行記在內容選擇上也更重視書寫對象的人文價值,表現在兩個方面:1.弱化行記的地理學特征,削減有關自然地理的內容,人文景點成為行記記敘的重心。2.對于記敘對象,行記作者更愿意選擇那些具有歷史底蘊的景點,尤其是與本朝文化名人有關的景點并突出其文化價值,進而完成對長江流域文化空間的構建。
首先,兩書中對人文景物的記錄超過了對自然風光的記敘。《吳船錄》所記人文景觀的數量為89九種,《入蜀記》為100種;《吳船錄》所記自然風光為15種,《入蜀記》為16種:兩書所記人文景觀與自然景觀之間的比例都在六比一左右,王福鑫:《宋代旅游研究》,河北大學出版社,2007年,第108頁。遠遠高過前代的行記、地志。行記作者還不厭其煩地對那些擁有歷史典故和文化價值的景點著重進行描繪,比如陸游《入蜀記》對黃州東坡遺跡的描寫,長達七百余字,為《入蜀記》中單一景觀描寫字數之冠;《吳船錄》記錄此地也用了較長的篇幅。而對于歷史文化較為貧瘠、匱乏的地區,兩書則用較少的文字,只記錄當地的民俗與路程,如《入蜀記》所記“楊羅湫魚賤如土”,“自入沌,食無菜”;[宋]陸游:《入蜀記》,朱易安等主編:《全宋筆記》第5編第8冊,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216217頁。《吳船錄》所記“至魯家洑。自此至鄂渚,有兩途。一路遵大江……岳陽通洞庭處,波浪連天,有風即不可行,故客舟多避之。……一路自魯家洑入沌”。⑦[宋]范成大撰,孔凡禮點校:《范成大筆記六種》,中華書局,2002年,第225、81頁。這些地方都在南宋荊江中段,在當時有“百里荒”之稱,并無人文景致可寫。雖然此段路程較長,但《入蜀記》《吳船錄》記敘此地用的篇幅卻很短,與兩書對“黃州東坡”的記載形成鮮明的對比,可見兩部行記著重記敘那些人文性較強的景點,體現了重視人文景觀,輕視自然地理的特點。
其次,《入蜀記》與《吳船錄》選景時,有意突出與北宋文化名人有關的景點,如敘州黃庭堅之“大死庵”、歸州巴東寇準之“白云亭”、峽州夷陵歐陽修之“絳雪堂”、黃州王禹偁之“竹樓”與蘇東坡之“雪堂”。
這些景點背后的文化名人在北宋大多有文壇宗主的地位:王禹偁,蔡寬夫《詩話》云:“國初沿襲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樂天詩,故王黃州主盟一時。”[宋]胡仔纂集,廖德明校點:《苕溪漁隱叢話·前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44頁。南宋時,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的宗主地位與傳承順序也被文人普遍承認和接受,“在仁宗時,則有若六一先生主斯文之夏盟。在神宗時,則有若東坡先生傳六一之大宗。在哲宗時,則有若山谷先生續國風雅頌之絕弦。”[宋]楊萬里集撰,辛更儒箋校:《杉溪集后序》,《楊萬里集箋校》,中華書局,2007年,第3351頁。《入蜀記》與《吳船錄》借對長江流域景點的記敘,不經意間勾勒出一幅北宋的文學傳承地圖,也在自然空間之上構建出一個更為豐富立體的文化地理空間,深化了長江流域的文化內蘊。而這種建構也得到了后世的承認,如清康熙十一年,王士禛自四川主持鄉試完畢,沿長江出蜀還京,就在途中“謁寇萊公祠”“訪歐陽公絳雪堂”,[清]王士禛:《蜀道驛程記》,康熙三十年刻本。并將自己的游覽觀感與陸游《入蜀記》的記載相質證。康熙二十二年,方象瑛主持四川鄉試完畢出蜀還京,經過歸州時也拜謁“寇萊公祠”。[清]方象瑛:《使蜀日記》,《歷代日記叢鈔》第17冊。可見經陸游《入蜀記》之題著,這兩處已成為長江流域的著名景點了。
另外,陸游、范成大這種以人文內涵衡量景點價值大小的做法,也被之后的行記、地志所遵循,最終成為行記的一種書寫傳統。
三、人文轉向的發生緣由
《入蜀記》與《吳船錄》的人文轉向使行記在藝術上呈現出“文人化”與“人文化”的新面目,而這種人文轉向的出現則是當時長江流域開發的高度成熟,宋代社會文人喜考據、重知識的學術風氣以及對文化名人的崇拜心態等社會文化因素合力作用下的結果。
首先,南宋時期長江流域的開發已極為成熟,以記錄山川地形、里程路線為主的行記書寫模式已經失去了存在的意義。行記書寫以記錄見聞為主,對于榛莽蠻荒之地,作者多記錄地理、民俗;對于人文繁盛之區,作者更關注文化、歷史,這是由于見聞不同,書寫方式也隨之變化。對比研讀范成大《桂海虞衡志》與《吳船錄》,就會發現前者仍是延續六朝地志的寫法。范成大在序文中稱此書“所登臨之處與風物土宜,方志所未載者,萃為一書。蠻陬絕徼,見聞可紀者,亦附著之”。⑦對于廣西各地的風土民俗有著翔實的記載,既體現儒家入國觀風、入鄉問俗的學術傳統,也與自《山海經》以來地志“考禎祥變怪之物,見遠國異人之謠俗”[晉]郭璞著,郝懿行箋疏:《山海經敘錄》,《山海經箋疏》,中國致公出版社,2016年,第8頁。的寫作傳統相一致。但這類內容在同為范成大所作的《吳船錄》中則被大量縮減,據劉珺珺考證,《吳船錄》中有關“風俗土物介紹”的文字僅占全書內容的百分之九點三,劉珺珺:《范成大紀行三錄文體論》,《文學遺產》2012年第6期。對長江流域歷史遺跡的考證、對文化名人的追思則成為主要內容。這是因為至南宋時,“真正意義上的江南開發和漢化開始深化,江南各地域的人口、社會、經濟、文化的比重增大”,[日]杉山正明:《蒙古時代史研究的現狀及課題》,[日]近藤一成主編:《宋元史學的基本問題》,汲古書院,1999年,第288頁。南中國的開發活動至此達到一個新的高峰。自南朝開始經隋唐至北宋,桓溫、庾翼、李白、杜甫、歐陽修、蘇軾、黃庭堅等人在長江流域留下了大量的歷史遺跡及附著其上的文化遺產,包括以物質形態存在的壁畫碑刻、詩歌文賦和以非物質形態流傳的文人典故、歷史故實等,這些一并進入陸游、范成大的視野,引起他們的注意,成為行記書寫的新內容。陸游、范成大的見聞不再是怪異的風俗和陌生的山水,而是習見于書本上、詩文中的名勝,長江流域在陸游、范成大的筆下,時空開始重疊,歷史與現實、文化與自然被熔于一爐,見諸筆端,行記書寫開始由自然轉向人文。
其次,行記書寫的人文轉向還與宋代文人喜考據、重知識的學術風氣有關。宋代出現的類書有《太平御覽》《冊府元龜》《太平廣記》《文苑英華》《玉海》等,書目有《崇文總目》《郡齋讀書記》《直齋書錄解題》等,大部頭的學術考據筆記有《容齋隨筆》《困學紀聞》等,這些著作的問世反映出宋代文人士大夫窮心考據、熱愛知識的學術風氣。一方面,在這種學術風氣影響下,宋代的地理學著作較之前代表現出更濃厚的知識興趣,潘晟:《宋代地理學的觀念、體系與知識興趣》,商務印書館,2014年,第404頁。即歷史考證與文化審美成為撰寫的重點,目的在于增加閱讀者的知識儲備和文化修養。至南宋,《方輿勝覽》《輿地紀勝》等以山川形勝、亭臺樓閣、名人古跡及文人題詠、石刻碑銘等為主要內容,以“資游談而夸博辯”和“使其人讀之便如身臨其地,其土俗人才、城郭民人,與夫風景之美麗、名物之繁縟、歷代方言之詭異、故老傳記之披紛,不出戶庭者皆坐而得之”[宋]王象之:《輿地紀勝》,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第1~3頁。為創作目的的勝覽書代替了《漢書·地理志》以來以人口、土地、風俗、物產為主要編纂內容的地理志,成為地志、方志編纂的主流形式。地志、方志與行記同屬地理學著作的范疇,它們之間的關系可以說是渾融一體相互影響,如范成大除了“石湖三錄”這樣的行記作品外,還創作有《吳郡志》等地方志,所以行記也自然而然地開始重視人文典故。另一方面,這種風氣還改變了宋人的審美趣味。唐人欣賞江南景物,是“將江南地景的特點、民間的特色以及江南佳麗等一一呈現出來”,李常生:《唐代士人筆下的江南與江南城市意象——潤州、金陵、杭州、蘇州》,凍國棟、李天石主編:《唐代江南社會》,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第138頁。仍是對自然風光的欣賞。但在宋代這種欣賞自然風光的做法被欣賞景物的文化內涵所取代。“刻苦讀書是宋人的普遍風氣”,張毅:《宋代文學思想史·引言》,中華書局,2016年,第8頁。宋人相對唐人更有文化。以陸游為例,南宋開國建秘書省,竟向其家“借鈔藏書一萬三千余卷”,于北山:《陸游年譜》,中華書局,1961年,第36頁。而陸游亦稱自己喜歡“圍坐書疊重”⑧[宋]陸游著,錢仲聯校注:《冬夜讀書》《遣興》,《劍南詩稿校注》卷15、卷38,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1212、2431頁。“爛漫恣探討”,⑧可見其藏書之富與讀書之多。但“文化本身也就是規制的別名”,[日]高津孝:《科舉制度與中國文化》,潘世圣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111頁。讀書越多,知道的事典越多,面對風景首先感受到的不是風景本身的優美壯麗,而是回憶前人的詩文題詠。長江流域是文人日常旅行的重要通道,若翻檢《輿地紀勝》與《方輿勝覽》就會發現位于此線的風景幾乎沒有不被前人題詠的,且多出自李白、杜甫、白居易、蘇軾和王安石這些大家之手筆。這些人所題寫的詩歌對于之后來此地游玩的人如陸游、范成大而言就是一種文化規制,“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顥題詩在上頭”,后人既然不能在才情方面超越前輩,就不得不另辟蹊徑以考據取勝了。
最后,宋代文人注重探索內在世界和崇拜文章大家、文化名人的心態,也促使行記創作由記錄自然轉向書寫人文。一方面,宋代文化由外在轉向內在,較之建立外部事功,士大夫更愿意探索自己的內心世界。宋代科舉日益完善發達,赴考士子的人數也隨之大大增加,為加強中央集權,防止地方割據,地方官調換頻繁,赴考、宦游等行旅活動成為文人士大夫的生活常態,“轍跡當年遍九州”者比比皆是,文人士大夫們也因此成為宋代社會旅行頻次最為繁密的一個群體。像范成大、陸游、周必大等人都有因仕宦而遠游的經歷,并寫成行記傳世。路途奔波與書齋靜坐是宋代士人的生活常態,而這兩種狀態又處于兩個極端。行記書寫的人文轉向恰恰可以解決這一矛盾,將讀書與出行結合起來。宋人認為,“對內在世界的探索又與對外部世界或自然界事物的觀察及理解有很大的關系”,[德]迪特·庫恩:《宋的轉型——儒家統治的時代》,李文鋒譯,中信出版社,2016年,第160頁。通過考證記錄所經之地的文化名人、歷史典故,既可以對所讀之書進行體認驗證,使自己獲得新的感悟認知,又能將外部世界與內在心靈有機地統一起來。另一方面,宋代文人對文化名人的崇拜,使得旅行帶有一種文化朝圣的意味,[美]張聰:《行萬里路:宋代的旅行與文化》,李文鋒譯,浙江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244頁。具體到《入蜀記》與《吳船錄》,則表現為對蘇軾、黃庭堅的敬仰。蘇軾、黃庭堅等人的詩文一直被士子所推崇,尤以蘇軾為甚。蘇軾在世時其詩集就“已經在民間印刷上市,并迅速‘傳播中外,直到遙遠的高麗”,[日]內山精也:《傳媒與真相——蘇軾及其周圍士大夫的文學》,朱剛等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年,第283頁。雖因“元祐黨禁”,其文字一度遭到禁絕和追毀,但南渡后高宗對徽宗崇寧時期的政策進行反撥,并明確表示“朕最愛元祐”,而且“高宗對于元祐黨人后代與門人弟子尤為關照”。劉婷婷:《南宋社會變遷、士子心態與文學走向》,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5年,第92頁。一時間蘇軾、黃庭堅等人的詩文被士人高度重視,至有“蘇文熟,吃羊肉;蘇文生,吃菜羹”的諺語,蘇軾、黃庭堅等成為宋代士人心中重要的文化符號。長江流域中游的黃州及其上游的敘州正是蘇、黃二人被流放的地方,也是陸游與范成大經過的地方,兩人之所以對蘇、黃遺跡孜孜不倦地加以記敘描寫,實際上是在認同一個構造,“在構造中起作用的正是文化、習俗和認知,這些為視網膜上的印象賦予了我們認為美的特性”。[英]西蒙·莎瑪:《風景與記憶·導言》,胡淑陳、馮榍譯,譯林出版社,2013年,第11頁。蘇軾、黃庭堅被流放的地方都是遠惡軍州,并無美景可言,《入蜀記》與《吳船錄》卻用大量篇幅加以記敘,是因為這些地方承載著與蘇、黃二人有關的文化記憶,如陸游所說:“(黃)州最僻陋少事。……然自牧之、王元之出守,又東坡先生、張文潛謫居,遂為名邦。”[宋]陸游:《入蜀記》,朱易安等主編:《全宋筆記》第5編第8冊,大象出版社,2012年,第194頁。正是對蘇軾、黃庭堅的崇拜使得行記書寫變為追憶文化名人、表達文化認同的手段,使行記從記錄自然轉向書寫人文。
《入蜀記》和《吳船錄》雖然保留了魏晉以來行記記錄里程路線、山川險易和民俗風情的實用性功能,主要內容卻轉向以考證歷史、引據詩文和追憶先賢為主,表現出明顯的文人化特征,這種人文轉向擴寬了行記的表現領域,為行記開辟了新的發展道路,也影響了此后的行記創作。一方面,大量的文人開始模仿陸游、范成大的做法,將一己之感受與千古之文物結合起來,努力闡發景物背后的人文內涵與自己的興懷感慨,如明李日華《璽召錄》“略仿《吳船錄》、《入蜀記》之例”;⑨⑩[清]紀昀總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河北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1751、1753、1754,1753,1754頁。清王士禛《蜀道驛程記》仿陸游《入蜀記》,其自序言:“陸氏之記,記其盛;予之記,記其衰”,[清]王士禛:《蜀道驛程記》,康熙三十年刻本。而《南來志》則“全仿范成大《吳船錄》體。”⑨再如王鉞《粵游日記》也是“仿陸游《入蜀記》之體”,⑩可見陸游、范成大對行記文體發展新方向的開創之功。另一方面,《入蜀記》與《吳船錄》的這種書寫方式也造成了消極的影響,隨著行記“地理志”的性質日益減少,其書寫變得越來越“類書化”,造成行記中詩文典故重疊層累,使讀者望而生畏。
作者單位:中國人民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魏策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