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戈
李碧華說,“每個男人,都希望他生命中有兩個女人:白蛇和青蛇,每個女人,也希望她生命中有兩個男人:許仙和法海”。這從何解呢?她的意思大概是:法海是金漆神像,高高在上,俯視眾生,你拼了平生力氣,才能得君一笑(一夕歡大概都太奢侈了),他稍假辭色,你便雀躍不已;許仙是比較低處的那個美少年,依依挽手,細細畫眉,軟語相慰,貼心貼肺。
我的想法與她有異。這兩種男人,大概就是我最討厭的兩種男人了。法海是個活在自閉的理論體系里,完全沒有交流欲的男人,一個人性化的缺口都沒有,除了自虐以外,我想不出正常女人有什么親近他的動機。
我想起有一陣子做三島由紀夫的筆記,也是面臨相同的問題。這個人有絕對的智力高度,三島由紀夫的筆記,很容易做得非常漂亮,你只要把他的華麗言辭剪裁拼貼一下就可以了。他根本就是一張附著答案的試卷。他太喜歡他自己了,他的聰明太外露了,他像一只貓一樣,不停地舔著自己的毛,牽著你的目光,唯恐你注意不到他兄里的聰明。我看過幾個人做他的筆記,基本都是在復制、在匍匐,我不知道別人怎么樣,至少我感到屈辱,我不喜歡自己的大腦淪為別人思想的跑馬場,或是把我的情緒像琵琶弦一樣彈來彈去。伍爾芙和弗里達都很自戀,但是伍爾芙自殺的一個動機,就是不忍心再連累為她的癲癇所苦的丈夫,弗里達就是拼了性命,也要用自己破碎的骨盆為迭戈生孩子。他們的自戀里,還尚有愛人的微光,而三島呢,我翻遍這個人的資料,沒有發現他有發散性地愛別人的記錄,他的性格里,沒有任何打動我的東西,純智力優勢的偶像,純智力快感的戀愛,都不是我的選擇。
至于許仙呢,妾如藤蘿,愿托喬木,這號純娛樂性的,非喬木屬的男人,絕對不是我的所愛。但是我又察覺了李碧華的聰明處:純粹從文學角度來說,尤其從女性文學角度來說,這種陰性男人是一定要存在的,因為在他們陰性、綿軟、沒有責任心和擔當心的灰色底子上,才能襯托出他們身邊那個女人的剛烈和決絕,為一場愛情盛宴買單的豪奢與慷慨。就像非要有法海這種純理念高度的人存在,才能激活青蛇體內的女性因子。
不信換個較有性格優勢的男人來試試。比如,有一陣子我很喜歡黃藥師,男人首先得立身啊,人家有桃花島,搞搞房地產、旅游開發之類,物質豐收之上,可以玩點小情調了,偏他又情趣發達,琴棋書畫無一不全,長得應該很眉目清秀,不然怎么生得出黃蓉那么漂亮的女兒?既然不用為五斗米折腰,玩點真性情也很容易,比如,對待敵人是冬天般的凜冽,很酷,有棱角;對待愛人是春夏之交的綿軟和柔細,很人性化的酷:有明處,有暗影,軟硬件都非常完美,可是黃藥師的女人一出場就是個未腐的尸體!這個男人形象太豐滿了,葉葉心心,余情不止,都沒這女人什么戲份空間了,她只要做個尸體,做個情節中轉的樞紐,做個遙遠的精神圖騰就可以了,她甚至都不需要為情節承重。
想做一個完美男人身邊的女人嗎?黃太太的下場就是經典的,你只能變成一個蒼白的切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