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 平
在民族舞劇的題材選擇日益凸顯地域文化特征之際,著名舞劇編導丁偉選擇“劉三姐”來創排舞劇的想法就不是不可理解的了。但其實,舞評界對于這種選擇的疑慮是遠遠大于期待的。也就是說,人們不明白丁偉何以要創編“歌仙不歌”這樣一個“燙山芋”?
說“劉三姐”對于舞劇藝術的題材選擇來說是個“燙山芋”,完全沒有貶抑的意思,而是說丁偉為何要“自討苦吃”。作為“改編”而來的舞劇,通常是要借助觀眾在觀劇時的“前理解”——早期是經典文學、傳統戲曲、熱門電影,近來也有“火爆電視劇”被加入。“劉三姐”的傳說,據說在南宋時王象之所編地理總志《輿地紀勝》中便有記載,不過那時的“劉三姐”叫“劉三妹”。民俗學大師鐘敬文在其《劉三姐傳說試論》中認為,“劉三姐乃歌圩風俗之女兒”,他還進一步指出:“劉三姐傳歌之傳說,乃體現唐代以來歌圩發展潮流之情形?!倍摼幍奈鑴。罁氖恰半娪鞍妗钡拿耖g歌舞劇——這是在1960年春季,廣西南寧舉辦了包括彩調劇、桂劇等多劇種《劉三姐》的專題會演,然后集思廣益創排了這八場“民間歌舞劇”,使《劉三姐》在《投親》《霸山》《定計》《拒婚》《對歌》《陰謀》《抗禁》《脫險》以及尾聲《傳歌》中完成了性格成長的人生之旅。我們可以看到,舞劇《劉三姐》基本上是這部“民間歌舞劇”的情節構成。這樣我們就可以理解,不管是當年的“民間歌舞劇”還是當前的“舞劇”,藝術家們的創作初心,是表現“一個愛唱歌的人”而不是“一個人愛唱的歌”。
劉三姐是一個愛唱歌的人。但隨著“民間歌舞劇”那些優美唱段的廣泛流傳,在傳唱“唱山歌,這邊唱來那邊和,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灘險彎又多”以及“多謝了,多謝四方眾鄉親,我家沒有好茶飯,只有山歌敬親人”之際,我們似乎正在淡忘這個“熱愛生活、贊美勞動、追求自由、不畏強暴”的劉三姐。丁偉關注劉三姐,自言是要把“歌仙”還原為“普通人”;我以為他想說的,其實是對舞劇藝術的自信——我們應該、也可以用舞蹈手段來塑造“熱愛生活、贊美勞動、追求自由、不畏強暴”的劉三姐;我們的舞蹈不是去圖解劉三姐愛唱的歌,而是具有塑造愛唱歌的劉三姐的文化自覺。
按照舞劇的敘事規律,舞劇《劉三姐》除劉三姐和她的心上人阿牛哥外,另設了作為對立面的莫財主和莫管家。李、羅、陶三個秀才在舞劇中依然存在,可能是“民間歌舞劇”原著中這一“對歌”的情節過于濃烈——通過應對三個秀才不同的性格,反襯出劉三姐的機智和聰穎。盡管上述人物在最初的彩調劇《劉三姐》中就已定型,但“三秀才”是戲曲藝術“四小龍套”的表現套路,舞劇本可以不必如此累贅,劉三姐直接與莫管家、莫財主對歌就“OK”了——你完全可以設想莫管家、莫財主就是肚里有點文墨、卻又文理不通的“家伙”。在設定人物的同時,編導也考慮到濃縮情節——丁偉對情節的濃縮主要著眼于故事發生時段的濃縮,并且他的幕次命名也用了立春、驚蟄、春分、谷雨、立夏之類的字眼,似乎想弄成一個中國版的“三一律”。
無論是《媽勒訪天邊》還是《倉央嘉措》,丁偉的舞劇創作比較看重的是“舞”;他所謂“濃縮情節”的目的是為了“濃化情緒”,因為“濃化情緒”才是舞劇的“用舞之地”。在舞劇的序幕中,編導的意圖很清楚,是要讓主要人物在典型環境中出現,于是有了寫意的喀斯特地貌和在這地貌中急淌而溢漫的江波——天幕溢漫的江波漫溢在舞臺上,化成了悠緩、柔順的女子群舞……在女子群舞的那擬人化的粼粼波光中,左手抱著一只公雞、右手拎著一只小凳的劉三姐仿佛從女子群舞的“波光”中踏波而來——既帶有幾分傳說中的“仙氣”,又明顯從隨身攜帶的公雞、小凳中散發出“人間煙火”。
為什么要讓劉三姐左抱雞、右抱凳?丁偉自言在為創作此劇下鄉采風時,發現這是壯鄉婦女串門聊天時的常態,不過他也注意到這通常是五十多歲女性的特征。對此,我倒覺得未必要讓劉三姐以此種方式“亮相”。一者,劉三姐畢竟還只是沉浸在初戀幸福中的“妹子”;二者,這兩件想強化壯鄉婦女特征的道具因未開發出“可舞性”而顯得過于“圖解”。劉三姐上場后,女子群舞的“波光”退去,該是三姐“以舞抒懷”了——她只能悄悄將公雞從手中放下,自己與那只小凳且坐且舞……這時我們才發現,具有壯鄉婦女串門聊天特征的道具,似乎無助于凸顯劉三姐性格的“這一個”——因為那“且坐且舞”的動態似乎無關于“機智、聰穎、潑辣、爽快”的性格提示,而序幕中需要提示的正是劉三姐的上述性格特征!
不過編導當然知道要塑造一個何種性格的劉三姐,也知道要在怎樣的人物關系中進行這種性格的塑造。第一幕《立春》的舞蹈設計,就是基于劉三姐的性格塑造而逆推出來的,也即由“性格塑造”逆推“人物關系”,由“人物關系”逆推“可舞情境”。第一幕《立春》立在“開門見山”上,所以逆推的“人物關系”先是推出三姐時時念想的阿牛哥,接著就是推出三姐處處相懟的莫管家乃至莫老財。這兩組前后相續、卻又本質有別的人物關系,編導當然要推出兩組既具“可舞性”又有“戲劇性”的情境:與阿牛的相戀相融取“臨江捕魚”之境,而與莫家的相譏相懟則取“登坡采茶”之境……當然,因為“登坡采茶”是這一幕的根本沖突,也是劉三姐的主導性格所在,所以編導讓“采茶”之舞成為了本幕的開場之舞,成為了該幕終場時才出現的戲劇沖突的先行鋪墊。
在“可舞情境”中盡情而舞,這是編導丁偉所擅長的。當24位女子的“采茶”之舞鋪滿舞臺,確有“壯鄉姐妹上陽坡,一層青翠一層歌”之感。劉三姐自然會融入在群舞的鋪墊中,宛如“青翠”中之“寶鉆”。“采茶”舞者身著粉色衣衫,頭飾是“茶叢春芽”……看得出,丁偉對于“采茶”之舞的設計,不僅是要準確抓住“性格塑造”的“可舞情境”,更是要精心設計一支有別于“渠水清清渠水長”的江浙姑娘的“采茶舞”——從大致相近的勞動動態中設計出有別于溫婉情致的潑辣性格。應當說,這段為著凸顯“潑辣”性格的“采茶舞”是到位的,但編導并非在此時讓劉三姐順勢“潑辣”而去——劉三姐想念她的阿牛哥,那“潑辣”只能呈現為“爽性”。阿牛是抱著條大魚來見三姐的,這當然是暗示著他的職業;編導又不失時機地用了一組六人男子的“竹竿”之舞來襯托阿牛的憨厚,使之與劉三姐有著性格差異的雙人舞別具情趣……這之后,突然上場的眾鄉親擺起了“對歌”的陣勢,雖然覺得有些突兀,但又會覺得“說歌就歌”本就是“壯鄉民風”……這之后,又突然上場了莫老財、莫管家,明顯是要行使“霸道”——隨行者舉著幾桿標牌,標牌上一面寫著“不準采茶”,另一面寫著“不準唱歌”——為啥不準?不知道!或許是茶山歸莫老財所有,故“不準采茶”,但為什么“不準唱歌”呢?在舞劇中,這種“亮字示意”的圖解是應該杜絕的,這往往給人“蘿卜快了不洗泥”的印象……


被稱為《春分》的第三幕其實是一個“插部”,為的是給莫老財一個獨舞、一個性格呈現的敘述。莫老財獨舞時,捧財禮者立在一旁……倏忽閃過的“三姐”,應該是莫老財朝思暮想的“心象”——這時你才看到了為何處處行使“霸道”的莫老財會無奈于不畏“強權”的劉三姐。此時,“朝思暮想”的莫老財正在絞盡腦汁……莫管家先是提議派眾家丁抓人——一段體量較大的眾家丁的“街舞”般的舞蹈;看到并未使莫老財中意時便用手比劃了個“三”——于是出現了分別是執筆、捧書、持扇的三個秀才的“三人舞”……這“三個秀才”圍著“二莫主子”興沖沖、屁顛顛、喜唰唰,認為先贏得“歌會”再迎娶“三姐”,不過是踱步、閑庭、探囊取物耳!
相對于第三幕《春分》的“插部”,第四幕《谷雨》才真正是“好戲在后頭”!“對歌”是最能體現“壯鄉情懷”的文化空間,是人民群眾的精神會餐——仿佛是喧鬧的熱浪推開緊閉的帷幕,眾鄉親忽地涌入“歌圩”,人群中有“獅頭”踴躍、“鯉魚”騰翻,江波上有舟艋穿梭、蓮荷翩躚……然后是一段“精巧”卻也“鏗鏘”的“小銅鼓舞”敲響“對歌”的前奏:一邊是莫老財和“三秀才”,另一邊是劉三姐和眾鄉親……這一幕的主體情節就是劉三姐應對“三秀才”——應對李秀才的“小小黃雀才出窩……”,應對羅秀才的“……看你怎樣分得均”,應對陶秀才的“……從此天下無文章”。如果說,創編舞劇《劉三姐》是捧起“歌仙不歌”的“燙山芋”,那么劉三姐應對“三秀才”的這一幕才是編導最為撓頭之處——編導丁偉的處理,是索性將“對歌”唱出,而對于人物的舞蹈設計,則以性格化的動態比擬來呈現。在“三秀才”如戲曲“丑行”的扮相外,劉三姐的聰穎與潑辣既是反唇相譏,更是直抒胸臆。只是在各類人物之間,比如莫老財對劉三姐的惱怒,比如劉三姐對阿牛哥的鐘情,比如莫老財對莫管家的斥責,一連串的“啞劇”表演仿佛日常生活情景的真實再現,讓舞劇觀眾有一種涌入現場、融入“吃瓜群眾”之感。當然,這一連串“啞劇”表演也可視為此后“可舞情境”的一個鋪墊,使得三姐與阿牛的“雙人舞”(一段極盡其情、不厭其長的“雙人舞”)在“山中只見藤纏樹”的隱喻中表達出“意切情真”!
但顯然,這并不是故事的終結,第五幕《立夏》告訴我們的是,莫老財是聘娶不成、對歌不贏之后要強行“搶親”了……這就引發了莫老財與眾鄉親的全面對抗。鄉親們從四面八方攏來,在反抗“霸道”的同時更有申張“正義”的自覺,阿牛、三姐更是挺身而出……惱羞成怒的莫老財令人射死了阿牛,時空仿佛在瞬間凝滯;劉三姐悲凄、痛楚地抒發著自己的情懷:“山中只見藤纏樹,世上哪有樹纏藤;青藤若是不纏樹,枉過一春又一春……”歌聲中,三姐的情懷升華為壯鄉的情懷,四面八方攏來的鄉親們舉起燃燒的火把,逼退莫老財和他的家丁……只是在這時,我們才仿佛洞悉了“山歌好比春江水,不怕灘險彎又多”的內涵,才仿佛悟覺了歌仙劉三姐那“壯鄉的情懷”!才仿佛領略了編導丁偉要創編一部“舞劇的”劉三姐的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