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只口袋的軍大衣

嫣落瑾

張老漢的老伴兒過世早，他一個人在鄉(xiāng)下生活，最近忽然變得忘東忘西，說話都說不清楚，去醫(yī)院一查，竟得了老年癡呆癥。

張老漢的兒子張曉磊打小就懂事孝順，聽說老爺子生病了，趕緊下鄉(xiāng)把父親接到了城里，要親自照看。

接張老漢回城的那天，張曉磊老遠就看到父親坐在炕頭上，六月的大熱天，老爺子穿著一件厚厚的軍大衣在那里不知道絮叨著什么。張曉磊鼻子一酸，他心里明白老爺子的病這是越來越重了。

可眼前卻有個問題把張曉磊夫妻倆給難住了，回城里還得四五個小時，可這都快上車了老爺子還是不肯脫掉那件軍大衣，就這么一路顛簸過去，老爺子非中暑不可。

兩口子好說歹說都不起作用，最后還是兒媳婦想出了個法子。

她知道老爺子最疼自己的兒子，就哄騙他張曉磊正在發(fā)燒，身體發(fā)寒。老爺子一聽，果然二話不說就脫下了軍大衣往曉磊懷里塞：“快，穿……穿上。”張曉磊接過軍大衣，心里酸酸的真不是滋味，把老父親哄上了車后，就悄悄把那件破舊的軍大衣遞給了妻子，囑咐要替老爺子收好。

回到城里后，張曉磊安排好父親的房間，以為這下可以放心了，可沒想到擔心的事第二天就來了，張曉磊剛到單位就接到了妻子的電話，老爺子居然不見了。

張曉磊火急火燎地跑回家，都找遍了也沒有張老漢的身影。張曉磊越想越覺得奇怪，就把妻子叫過來盤問，一問果然問出事兒來了。

原來昨天晚上收拾房間的時候，妻子意外發(fā)現(xiàn)張老漢寶貝得不行的軍大衣在單側(cè)縫制了個口袋，再加上原來的就有三個口袋了。這種不倫不類的東西，妻子想留著也是占地方，就丟進了樓下的垃圾桶。可沒想到，洗完澡出來的張老漢發(fā)現(xiàn)柜子里少了那件軍大衣，竟然發(fā)起火來，“咿咿呀呀”的埋怨起來。

妻子只當張老漢是鬧病呢，也沒往心里去，沒承想鬧出這么大的事兒來，竟然把老爺子給弄丟了！

張曉磊聽完，心急如焚地往外跑：“你知道個啥？那軍大衣是我爹和我媽的定情物，多出來的口袋，是我爹親自縫上去的！”

妻子聽完，登時羞愧不已，倆人趕緊跑到集市上挨家挨戶地問。一直到太陽快落山了，才終于得到一點消息，說是有人看到張老漢氣沖沖地往垃圾場的方向走了。

張曉磊夫婦趕到垃圾場的時候，果真看到張老漢抱著那件從垃圾堆里翻出來的軍大衣正往外走。老爺子臉上因為翻垃圾弄得黑一道灰一道，身上散發(fā)著酸臭的味道，布滿皺紋的手一下一下?lián)崦强p制上去的口袋，臉上卻是充滿欣喜。

張曉磊看到這一幕，鼻子一酸，沖上前一把抱住張老漢，淚水嘩嘩地往下淌：“爸，你咋還沒忘呢？你啥都不記得了，卻還記得這個口袋。”

原來在張老漢年輕的時候，那一年和張曉磊的媽媽文華剛剛認識。文華是文工團的舞蹈演員，模樣生得十分好看，張老漢是給文工團搭戲臺架子的，曉磊媽媽拒絕了好些達官顯貴的追求，偏偏就跟了張老漢，你說為啥？還不是因為張老漢身上有那么一股子癡勁兒。

文華身體不好，冬天怕冷，尤其是那一雙如蔥如玉的小手，冬天不戴手套出門鐵定會生凍瘡。可她性子急又馬虎，和張老漢出去遛彎兒總是忘記戴手套，張老漢就讓她把手伸進自己的軍大衣口袋，和自己的手放在一起。可是文華思想保守，人又害羞，總是不肯，后來張老漢干脆在軍大衣上多縫了一只口袋，還在里面塞了厚厚的棉花，以后出門再也不怕忘記戴手套了。后來文華的手還就真的讓張老漢給“暖”了回來，很少冰涼了。

那些年張老漢沒少被工友們嘲笑，都說他掙得少，沒出息，穿的衣服都是怪模怪樣的殘次品。可誰也沒想到，就是這么一個看起來沒本事沒能力的男人，娶走了全團里最貌美的舞蹈演員。

聽了這個故事，妻子深受感動，趕忙將張老漢扶回了家，并且把那件珍貴的軍大衣清理干凈，重新放進老爺子的衣柜里掛了起來。

從那天起，家里不管再收拾什么舊衣物，再也沒人動過那件特殊的軍大衣了。

后來幾年，張曉磊的生意獲得了一大筆投資，于是他便帶著老父親一起回了老家，宴請村支書和村里一些有頭有臉的人物，想聊一聊合作致富計劃。可沒想到老爺子執(zhí)意要穿那件軍大衣去，這次張曉磊心里多少有些不滿意，這次是他牽的頭，老爺子穿成這樣，鄉(xiāng)親們該怎么說自己的閑話呢？奈何老爺子根本不聽他的，穿著就上了車，張曉磊也沒說什么，只是臉色沉了下來。

酒席上，村支書給張曉磊連連敬酒。席間，村里的老人們還說起了張曉磊的母親，都感嘆張老漢這輩子沒白活，把那樣一個美麗善良的女人娶了來。

老支書喝多了，拿起酒杯朝著張曉磊就說：“磊子啊，你娘沒了，你可要好好對你爹，你不知道你小時候生的那場大病，你娘為了你，她……”

話還沒說完，張老漢突然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支書，莫胡說啊！”也許是起來得太急，張老漢的軍大衣不小心刮倒了桌子上的酒杯，酒水滲進棉衣，不一會兒就浸濕了好大一片。

張曉磊本就不滿意張老漢今天穿軍大衣，順勢就說了他兩句：“你看你，快脫了吧。”伸手就要扯張老漢的軍大衣，張老漢一躲，腳下沒站穩(wěn)，竟然側(cè)身栽了下去。

這下可把大家嚇壞了，一群人手忙腳亂地跑過去。張曉磊眼疾手快，一把托住了張老漢的頭，扶住了他。

這一鬧把張曉磊最后一點尊嚴也給鬧沒了。他把張老漢扶好后，一肚子氣再也憋不住了：“叫你不要穿，不要穿，你咋就不聽呢？我媽都沒多少年了，你咋就忘不了呢！”

張老漢坐在地上，耷拉著頭好久都沒有說話，身體微微顫抖，竟啜泣了起來。

村支書再也聽不下去了，他拽著張曉磊的胳膊，嗓門高了起來：“磊子啊磊子！你咋能這么說你爹啊？你娘為了你和你爹，命都不要了，你咋能讓你爹忘了她啊！”

張曉磊聽罷，驚訝得嘴巴都合不上了。他知道娘過世的早，但從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張老漢只是含糊地告訴他，是“病”沒的。

村支書講，張曉磊小時候身體很差，做過一場大手術(shù)，當時需要輸血，可醫(yī)院沒有血漿，曉磊的媽媽為了救他，就主動要求輸血給孩子，其實她自己本身也很虛弱。村里的醫(yī)療條件差，抽完血后，張曉磊好了，母親的身體卻越來越差了，那幾年的冬天，她的手雖然常年被張老漢放進那第三只口袋，卻再也沒有暖和過來，就這樣，沒過幾年她就離開了張老漢和曉磊。

張曉磊這才知道，這件軍大衣的第三只口袋，不單單見證了母親和父親早年的愛情，也見證了母親為自己付出的無私而偉大的愛。他悔恨得腸子都要青了，“撲通”一聲跪在了張老漢面前，淚如雨下：“爹，對不起，是兒子不孝！你就原諒兒子吧！”

接下來，他輕輕地將張老漢扶起來，心中再也不嫌棄父親穿的這件大衣了。他明白今后的日子里，父親需要自己好好孝順，這件三只口袋的軍大衣，值得永久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