釀酒見人心

王鑫鴛

這天，老爺子陳元順正躺在椅子閉目養神，兒子陳宇找上門來，說省里半年后要組織酒類品鑒會，想請老爺子用傳統手藝釀造一缸酒參賽。

陳元順慢吞吞地說：“你不用來找我，我手藝不如咱們酒坊的劉師傅，找他就行。”

陳宇臉一紅：“車間上了生產線后，他這種手工釀酒的老師傅就沒用了，就，就讓他回家了。”

“什么？你竟然把老劉趕走了？”陳元順猛地跳了起來，“你走吧，你以后不要叫我爸，我也沒你這個兒子！”

陳元順本是陳記酒坊的老板，他開的“陳記酒坊”是百年老店，老劉是他最得意的釀酒師傅，經劉師傅的手釀造的酒馥郁芳香，號稱醉半城。兒子陳宇大學畢業后，在酒坊干了兩年，竟然要主動當家做主。陳元順本以為兒子接手后酒坊生意會做得風生水起，哪知陳宇竟把酒坊里面的壇壇罐罐束之高閣，改成了酒文化體驗館，另開了陳記釀酒公司，引入全自動生產線。

年輕人想把事業做大，老陳也能理解，可令他生氣的是，在用水上，陳宇放棄了陳記酒坊一直采用后山龍泉水的老配方，直接用上了自來水。陳宇急功近利，爺兒倆就此翻了臉。而今天，兒子又找上門來，說辭退了老劉師傅，他能不火嗎？

面對老爸的怒發沖冠，陳宇小心地解釋：“爸，我雖然辭退了劉師傅，不過待遇照舊。”

老陳一聽火更大了：“劉師傅是圖待遇的人嗎？他釀了一輩子的酒，酒就是他的血，釀酒就是他的命！這可怎么辦？他有咱們陳記酒坊最老的酒曲啊！”

所謂酒曲，是釀酒時用來拌料的引子，上面含有各種曲菌微生物。陳宇的酒廠用的是微生物接入法，簡單快速，不含雜質，可味道卻差點了。在釀酒行，有句老話叫：千年老窖萬年糟，意思就是由于酒曲代代接種，長著傳承上千年的微生物菌群，越老越風味獨特。

老陳決定帶兒子向劉師傅登門請罪。劉師傅聽了老陳的講述，當即拿出老酒曲，說愿意釀一缸正宗手工老酒。不過他有個條件，就是一切原料和工藝都要遵循古法，不能讓陳宇由著性子來。陳宇急忙答應。

劉師傅提出的第一件事，就是釀酒的水必須是后山龍泉水。陳宇一聽正要反對，老陳接口說：“我去取水，這水來自茂林修竹的山嶺，哪是你那自來水能比的。”備好水，劉師傅和老陳來到陳記酒坊，擦拭干凈這些老物件，然后開始一整套工序，都由劉師傅操作，劉師傅邊往酒缸里加水，邊用木耙攪拌里面的酒醅。老陳向兒子解釋：“加多少水，什么時候攪拌，用多大的力度，要根據酒醅的溫度靈活掌握，一絲一毫也錯不得。報紙上不是說工匠精神嗎？這就是！你那機器生產線能比得了嗎？”

這時，老陳忽然發現，屋角上方有個攝像頭，酒缸邊上，裝了個不起眼的溫度計，就連劉師傅用的木耙，把手上也鑲嵌著個電子玩意兒。他馬上就醒悟了，不由火往上躥：“陳宇，你拍下這些工序干什么？”

陳宇見被發覺，只好承認：“爸，我現在想明白了，老手藝不能丟，可劉師傅手藝再好，憑手工能生產多少酒？為了擴大生產，我就裝了溫度計和攝像頭，木耙上也裝了傳感器，好掌握攪拌的力度。以后我會用電腦分析，利用機器還原每一步驟。放心，我會細心保護知識產權的，不會泄露。”

老陳最怕聽這個，拉起劉師傅就走：“機器機器，又用你那套糊弄人，那你自己釀酒評比去！”

陳宇也急了：“您也不看看劉師傅多大歲數了，他要一走，不就失傳了嗎？我拍下來，也是為保留文化遺產著想。您怎么就不理解我？”老陳還要反駁，劉師傅連忙勸住：“你們可是親父子倆，怎么能這么說呢？陳總你把攝像頭和儀器都拆了，我和你爸給你釀完這一缸，以后就算了。”陳宇只好答應，老陳也不再鬧了。

半年后，醇香透明的酒液流出來，劉師傅舀了點一嘗，連連點頭說：“就這個味兒，正宗陳記酒坊白酒。”老陳也很高興，正要通知兒子來取，陳宇公司的副總來找老陳，說陳宇有事走不開，讓老陳和劉師傅帶著新釀的酒去省里舉辦的酒類品鑒會參評。老陳心里納悶，這么重要的時刻，兒子能去哪里？問副總，副總說他也不知道。

品鑒會上，坐著多位國家級的品酒大師。老陳倒不怕這個，陳記酒坊的酒當年赫赫有名，怎么會輸？果然，陳記白酒獲得評委們的一致稱贊，獲得第三名。要知道，這是全省所有酒廠大比拼，成績非同小可。

到了頒獎時刻，評委捧著獲獎證書，請獲獎企業領獎。副總正要上臺，一位拄著拐杖的人匆匆趕來，大喊一聲：“慢著，這獎我們棄權！”

眾人紛紛扭頭看去，正是陳宇。陳宇一拐一拐走上臺去，先向評委鞠了一個躬才說：“對不起，出于某種原因，這獎我們不能領。”說罷，在眾人詫異的目光中，走下臺去。

老陳到底是關心兒子，急忙過去一把扶住他，急問：“你的腿怎么了？”

陳宇若無其事地回答：“沒事，是我走路不小心。”

老陳又想起領獎棄權來，怒問道：“這缸酒是劉師傅和我的心血，怎么說放棄就放棄？”

陳宇欲言又止，想了想說：“我的公司參賽，自然我說了算。”這話立刻就把老陳氣炸了，掉頭就走：“你這小子居然耍我們！”

劉師傅一把拉住老陳，對陳宇說：“到這個時候，我就跟你說實話吧，老酒曲不是我的，是你爸的。原來就想傳給你，可你搞生產線氣得他夠嗆，讓我轉一下手，是磨不開面子。你爸可沒忘記你。”

原來是這樣，一股暖流自陳宇心頭流過，他說：“那我也說實話吧，我們酒廠原先一直用傳統的方法釀酒，可后來我發現，龍泉竟然被污染了，雖然還沒被環保部門抽測出來，但受污染的龍泉水我哪敢用啊！沒辦法我不得不用自來水。為了評比得獎，一開始我同意用龍泉水釀酒，味道是對了，可我良心過不去！所以我決定不再領這昧心獎。”

老陳和劉師傅聽得心頭大震，勉強穩定心神，聽陳宇繼續說下去，“上個月，我目睹您和劉師傅一絲不茍的良匠精神，大受啟發，翻出地質書籍，竟發現龍泉的源頭還在深山里，那里應該沒污染。我想，何不去深山看看呢？在山里，我一不留神摔了腿，連品鑒會也沒趕上。”

老陳急問：“那你找到龍泉源頭了嗎？”陳宇微笑著說：“我找到了龍泉的上游發源地，果然有純凈無污染的水。”

老陳神情古怪地看看兒子，又轉頭看向劉師傅，忽然下定了決心：“千百年來的龍泉水也會被污染，看來老配方也要改了。兒子呀，你能說出真相，主動放棄大獎，這讓我十分欣慰。老劉，咱們就再釀一回，讓他攝錄下來研究。其實，這也是一種工匠精神！”

老劉點頭微笑，這對父子終于走到一條道上啦。這時，幾位評委過來了。這兩父子吵吵慣了，音量大了點，剛才的話他們都聽到了。一位評委笑著說：“你們雖然放棄領獎，但贏得了人心！袁枚說過一句老話：酒如清官廉吏，不摻一毫假，而其味方真。陳總的酒雖然沒得獎，但您的人品就像這陳記老酒，不摻假，不昧良心。我們決定，向全行業推介你們酒廠！”這話說完，立時響起了熱烈的鼓掌聲，陳家父子熱淚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