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內外村落衰退研究的進展及啟示

時慧娜 許家偉

中國鄉村聚落的既有格局主要是人們適應和改造自然的結果①李小建：《新型城鎮化——經濟社會發展的重要引擎》，《人民日報》2013年2月22日，第7版。，鄉村聚落的分布尤其受地形、水等自然環境的強烈制約。城鎮化、現代化帶來的進步擴大了人們的選擇空間，降低了人對地的依賴程度，使傳統鄉村聚落中的人地關系受到強烈沖擊，導致大量鄉村聚落衰退乃至消亡。據統計，1990年至2010年的20年間，中國鄉村數量由743278個減至563542個，平均每天減少約25個。②1990年數據為村委會個數，來源于中華人民共和國農業部編：《新中國農業60年統計資料》，北京：中國農業出版社，2009年；2010年數據為行政村數量，來源于中華人民共和國住房和城鄉建設部編：《中國城鄉建設統計年鑒2010》，北京：中國計劃出版社，2011年。雖然村落衰退是多數國家或地區城鎮化快速推進過程中出現的普遍現象，但中國有其特殊性。中國人口眾多，所處的發展階段和特殊國情決定了人口遷移的漸進性和反復性，完全依賴城鎮化任由鄉村衰退并不能解決中國的實際問題。習近平在黨的十九大報告中明確提出要實施鄉村振興戰略。對村落衰退現象及其原因進行深入剖析是重振鄉村活力、明確鄉村未來發展路徑的基本前提。本文擬對國內外有關村落衰退研究的相關文獻進行梳理，以總結衰退特征，找出衰退原因，評述衰退理論，并結合中國實際提出研究啟示。

一、村落衰退的界定及衡量

目前學界對村落衰退這一現象的叫法并不統一。日本學者森岡清美編著的《新社會學辭典》把二戰后日本村落衰退現象稱為過疏問題，所謂過疏，是農村人口大量外流，農戶數量急劇減少，使當地居民的生產和生活遇到諸多障礙，生產縮小，生活困難，最終造成村落社會自身的崩壞。①[日]森岡清美：《新社會學辭典》，東京：有斐閣，1993年。石田寬將日本的鄉村分為三類：近便地區的鄉村、“鬼村”和更新的旅游村。其中“鬼村”指即將“消亡”的鄉村，其“消亡”的主要原因是因為這類村落的地理環境惡劣、農田水利等基礎設施遭到破壞，導致人口大量外遷，最后導致村莊的衰落、消失。②[日]石田寬：《日本的鄉村聚落》，馬廣志譯，《人文地理》1989年第3期。該類村莊一般位于山區或偏遠地域，交通不便，土地生產率低下，撂荒現象嚴重。③Parry，Luke，et al.，“Rural-urban migration brings conservation threats and opportunities to Amazonian watersheds”，Conservation Letters，vol.3，no.4（2010），pp.251-259.也有論者將這類村落稱為空殼村，指那些經濟衰落、基礎設施年久失修、基層政府權威盡失、村民道德意識退化、普遍具有外遷心理、正在走向消亡的村莊。④彭智勇：《空殼村：特征、成因及治理》，《理論探索》2007年第5期。李培林從社會學角度定義村落的終結，他認為，當一個完整的村落共同體的經濟邊界、自然邊界、行政邊界、文化邊界逐漸被打破或改變，血緣、宗緣和地緣關系逐步淡化和消解，導致社會邊界也難以保持，社會邊界的徹底解體，意味著村落的終結。⑤李培林：《村落終結的社會邏輯》，《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

在村落這一微觀尺度上衡量其衰退程度的研究較為少見。Taleshia等以伊朗北部的巴波爾縣為例，將村落分為發達、發展中、欠發達三種類型，其中，欠發達村落的人口增長率、識字率、就業率、服務單位的數量等指標普遍較低，他們還發現欠發達村落數量由1996年的2個增至2006年的38個，說明村落衰退問題日漸嚴重。⑥Taleshia M.＆ Mohammadi A.，“The Role of Small Town in Instability of Rural Development”，Journal of Basic and Applied Scientific Research，vol.4，no.5（2012），pp.6-14.從景觀上來看，閑置房屋、殘破房屋量也是衡量農村發展中因人口大量流失導致的農村經濟衰退和社會停滯的主要指標。⑦裴宏偉、常春平、賀文慧等：《城市化背景下農牧交錯帶農村聚落過疏化問題研究——以冀西北康保縣為例》，《中國生態農業學報》2009年第1期。

二、村落衰退表象及其影響因素

鄉村衰退是全球性問題⑧Yansui Liu ＆ Yuheng Li，“Revitalize the world’s countryside”，Nature，vol.548，no.7667（August 2017），pp.275-277.，發展中國家城市化正快速推進，伴隨城市化發展產生的鄉村衰退問題日益嚴重；而發達國家在發展過程中，也同樣面臨鄉村人口減少和村落凋敝問題。在對村落衰退進行描述性分析的基礎上，總結其影響因素，是目前多數文獻的研究路徑；而且無論發展中國家還是發達國家，村落衰退都表現出一些共性特征。

（一）針對發達國家的研究

發達國家在工業化和城市化快速推進過程中，鄉村地區大多面臨大范圍的人口減少和村落衰退。20世紀初期美國中西部地區農場經濟蕭條導致農村人口減少，老齡化問題嚴重⑨Norris-Baker C.，“Aging on the Old Frontier and the New：A Behavior Setting Approach to the Declining Small Towns of the Midwest”，Environment and Behavior，vol.31，no.2（1999），pp.240-258.，加之政府預算削減，加快了2500人以下的居民點衰退，僅愛荷華州在1880至1950年間就有200個小城鎮消亡。⑩Daniels T.L.＆ Lapping M.B.，“Small town triage：a rural settlement policy for the American Midwest”，Journal of Rural Studies，vol.3，no.3（1987），pp.273-280.在堪薩斯州的高地平原地區，家庭農場消失，學校關閉，工作減少，商店無法生存，小型農業社區處于衰退之中。?Wood R.E.，Survival of Rural America：Small Victories and Bitter Harvests，Lawrenc：University Press of Kansas，2008，p.35.歐洲大多數地區在城市化快速推進過程中，鄉村聚落逐漸被放棄、人口老齡化、就業機會缺失、生活條件（工作條件）差、公共服務（飲水、醫療資源等）缺乏、貧窮/低工資、農業地位相對下降、地方市場規模小等是導致這些聚落人口減少進而衰退的主要因素。?Karcagi-Kovats A.＆ Katona-Kovacs J.，“Factors of population decline in rural areas and answers given in EU member states’ strategies”，Studies in Agricultural Economics，vol.114，no.1（2012），pp.49-56.20世紀后半葉法國也出現農田撂荒局面，部分農場甚至整個村莊都被遺棄，國家對農業生產補貼的減少是土地廢棄的主要因素，日常投入費用太高而回報太低是小農場主退出的主要原因。隨著農場被廢棄，用以維持農業生產的拖拉機、聯合收割機、擠奶機以及其他裝備難以售賣和維修，農民賴以生活的小商店和零售網絡等鄉村經濟的支柱逐漸衰退，商店關閉，公共服務（學校、郵局、醫生）減少。①Nelson M.，“Abandoned farmlands in France”，Landscape and Urban Planning，vol.18，no.3（1990），pp.229-233.二戰后，日本大量人口向城市遷移，導致鄉村人口迅速減少，鄉村聚落尤其是山區居民點荒廢現象嚴重。人口減少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經濟因素，即年輕人在城市中可獲取高收入，不愿在鄉村從事農業生產；另一個是社會因素，農村中很多年輕女性不愿嫁給農民沿襲她們母親或祖母輩的生活方式，年輕男性為組建家庭也不得不離開農村。②Palmer E.，“Planned relocation of severely depopulated rural settlements——a case study from Japan”，Journal of Rural Studies，vol.4，no.1（1988），pp.21-34.澳大利亞內陸地區的農村社區很難吸引年輕人填補技術職位和學徒職位，年輕人認為內陸農村社區在社會上是孤立的，職業發展機會微乎其微，對生活方式和就業機會的看法對年輕人搬到農村社區的意愿有重要影響，那些在內陸地區有生活經歷的人搬遷到內陸農村地區的意愿高于那些沒有或有較少內地生活經歷的人。③Davies A.，“Declining Youth In-migration in Rural Western Australia：the Role of Perceptions of Rural Employment and Lifestyle Opportunities”，Geographical Research，vol.46，no.2（2008），pp.162-171.20世紀40年代之后，加拿大草原地區人口持續下降，主要誘因是大規模的機械化、周期性干旱、缺乏非農就業機會等，其中機械化對人口減少產生直接影響，大片土地開墾使拖拉機、脫粒機、收割機等機器被充分使用，而來不及調適的農民放棄土地尋求城市生活方式，使剩余的土地更加集中化經營。結果是，農場規模變大，農民減少，村落衰退。④Carlyle W.J.，“Rural population change on the Canadian prairies”，Great Plains Research，vol.4，no.1（1994），pp.65-87.

（二）針對發展中國家的研究

發展中國家或地區面臨局部地域范圍的村落衰退問題。對中國贛南山區自然村莊消亡過程的研究發現，離集市較遠、交通不便、村莊分散、人口規模小是這些村落的普遍特征。⑤江濤：《鄉村共同體的衰落——從贛南山區自然村莊的消亡看農村社區的變遷》，《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S1期。彭智勇將正在走向消亡的村莊稱為空殼村，認為地理位置不好、生態環境惡化、社區崩潰、人才過度流失和城市化進程緩慢是空殼村形成的主要誘因⑥彭智勇：《空殼村：特征、成因及治理》。，這類村莊一般都會經歷消極發展階段，聚落內生發展推動力弱于城市吸引力，物質空間建設停滯，農地荒廢，鄉村聚落實體景觀不斷衰落并逐漸消失。⑦邢谷銳、徐逸倫、鄭穎：《城市化進程中鄉村聚落空間演變的類型與特征》，《經濟地理》2007年第6期。Abrudan等對羅馬尼亞厄塞尼山區村落變遷的研究表明，對于那些缺乏公共交通以滿足日常通勤的邊遠村落來講，居民減少尤其迅速。⑧Abrudan I.＆ Turnock D.，“A rural development strategy for the Apuseni Mountains,Romania”，GeoJournal，vol.46，no.3（1998），pp.319-336.羅馬尼亞喀爾巴阡山脈地區的鄉村聚落同樣面臨衰敗問題，雖然將具有創新潛力的年輕人留在農村非常重要，但很多年輕人都希望離開家園從事工業和服務業。⑨Muica N.，Turnock D.＆ Urucu V.，“Coping strategies in rural areas of the Buzau Sub-Carpathians.”GeoJournal，vol.50，no.2（2000），pp.157-172.東歐農村社區在20世紀末期也經歷了嚴重的發展危機，農業衰退帶來農村資金缺乏、服務業嚴重衰退、失業者增多、村民大量外遷。⑩Turnock D.，“The Rural Transition in Eastern Europe”，GeoJournal，vol.36，no.4（1995），pp.420-426.俄羅斯特維爾州已有20%的鄉村聚落沒有永久居民，遠離首府的大部分偏遠地區交通狀況差，而缺乏硬質路面的村落人口的減少最為迅速，交通和區位因素成為決定村落進一步發展或是消亡的關鍵所在。?Kuznetsova S.N.＆ Yakovleva S.I.，“Estimation of the impact of transport conditions on the demographic development and structure of the rural settlement pattern in Tver oblast”，Regional Research of Russia，vol.2，no.3（2012），pp.234-240.

三、村落衰退的理論研究

對鄉村衰退的表現及其影響因素的分析，很好地揭示了目前村落衰退過程中存在的主要問題，但仍未從本質上說明村落衰退的內在誘因和驅動機制。鄉村聚落的小尺度性和區位分散性，使其異質性特征較之城市更為強烈。由此引發的問題是，區位條件和資源稟賦相近的地區，為何有些村落朝好的方向發展，有些村落卻面臨衰退甚至消亡呢？這就需要進一步挖掘村落衰退的內在機制。目前，有關村落衰退的理論闡釋主要集中在以下三個方面：

（一）韌性理論

韌性（resilience）①關于resilience的字義，目前學界主要翻譯為恢復力、彈性、韌性。筆者結合鄉村社區發展內涵，參考汪輝等學者（見汪輝等：《恢復力、彈性或韌性？——社會-生態系統及其相關研究領域中“Resilience”一詞翻譯之辨析》，《國際城市規劃》2017年第4期）的研究，認為將resilience譯為韌性更為貼切。一詞由霍林于1973年首次提出，用于度量生態系統為了保持種群的持久性而吸收變化和干擾的能力。②Holling C.S.，“Resilience and Stability of Ecological Systems”，Annual Review of Ecology ＆ Systematics，vol.4，no.4（1973），pp.1-23.隨后的研究將其擴展到“社會-經濟-生態”系統中，泛指一個系統在面臨變化時吸收擾動并重新組織的能力，以便仍能保持其功能、結構、身份及系統自身的反饋性和穩定性。③Davies A.，“Declining Youth In-migration in Rural Western Australia：the Role of Perceptions of Rural Employment and Lifestyle Opportunities”，Geographical Research，vol.46，no.2（2008），pp.162-171.鄉村社區作為一個涉及經濟、社會、文化、生態、環境等多方面內容的空間系統，學界對其韌性的理解目前尚無統一認識，但大都將韌性視為鄉村適應外部環境變化的能力。若具備較強的韌性，那么鄉村會更好地應對外界干擾，否則將陷入負向循環中，衰落由此發生。④Schouten M.A.H.，van der Heide M.M.，Heijman W.J.M.，“Resilience of social-ecological systems in European rural areas：theory and prospects”，Paper presented at the 113th Series of European Association of Agricultural Economists，Belgrade，Serbia，2009.外界干擾可以是任何具體事件，如自然災害、全球經濟變化、技術和生活方式改變等。⑤Sorensen A.， ＆ Epps R.，“The idea of stable adaptation and its origins” in Mather，A.(Ed.)，Land use and rural sustainability,international geographical union commissions on land use/cover change and the sustainability of rural systems，University of Aberdeen，2005.這些具體事件破壞生態環境、人口結構或社區性質，并改變地方資源、基底的可用性或自然環境。⑥White P.S.＆ Pickett S.T.A.，“Natural disturbance and patch dynamics：an introduction” in Picket S.T.A.＆ White P.S.(Eds.)，The Ecology of Natural Disturbance and Patch Dynamics，New York：Academic Press，1987.由此可見，在當前外界環境不斷變化的背景下，韌性一詞強調的是鄉村接受變化、穩定地去適應主要的外界干擾事件。但也有研究認為，將鄉村的韌性限定于反應性的、同外界沖擊相關的概念范疇內太過狹隘，是在農村社區保持“穩定-沖擊-穩定”的狀態下去消極地應對沖擊，韌性不僅是吸收外部沖擊，適應外界環境變化，而且是要積極地構建技能和能力，以主動應對外部環境變化。⑦Skerratt S.，“Enhancing the analysis of rural community resilience: Evidence from community land ownership”，Journal of Rural Studies，vol.31，no.3（2013），pp.36-46.

鄉村衰退的根源在于韌性較弱或韌性缺失，當面臨全球化、城市化等外部沖擊時，鄉村本身固有的經濟、社會和生態脆弱性使其無法適應外部環境的變化。如何減少脆弱性、提高適應能力，以構建更具韌性的鄉村社區，是該理論研究者關注的焦點。影響韌性的因素因外在干擾的性質、本地居民感知程度、地區背景的不同而有所差異，但總體來看，人力資本、社會資本、生產性資本和自然資本的積累及其彼此之間的相互作用在一定程度上決定鄉村韌性及未來發展方向。⑧Mcintosh A.，Sorensen T.etc.，“Resilience in Rural Communities: Literature Review”，The University of New England，2008.而究竟哪些具體的資本類型在鄉村韌性構建中起關鍵作用，目前的研究尚無定論。Lin等通過對非洲南部內陸國家博茨瓦納Habu村145戶家庭的深入訪談發現，家庭所擁有的社會資本，尤其是家庭所處的社會網絡結構與家庭韌性密切相關，而家庭韌性是塑造社區韌性的主要成分。⑨Lin C.＆ Barnes G.D.，“Understanding household connectivity and resilience in marginal rural communities through social network analysis in the village of habu，Botswana”，Ecology ＆ Society，vol.17，no.4（2012）pp.388-395.Kulig等通過定性訪談法、郵寄問卷調查法和官方數據庫定量分析等方法，對加拿大西部省份亞伯達省兩個小鎮和一個村莊進行的比較分析發現，基于個體感知的社區韌性同社區類型（如農業型或工礦型）、個體特征、外在干擾的性質密切相關，但社區凝聚力、歸屬感、個體健康狀況是影響鄉村韌性的關鍵因素。⑩Judith C.Kulig，Dana S.Edge ＆ Brenda Joyce，“Understanding community resiliency in rural communities through multi-method research”，Journal of rural and community development，no.3（2008），pp.77-94.Mcmanus等對澳大利亞新威爾士地區115位農民的面對面訪談發現，即使出現人口流失、經濟困難和嚴重的干旱，農民仍然認為生活沒有惡化，社會凝聚力并未因經濟衰退或嚴重的環境壓力而遭到破壞，其中強烈的社區歸屬感起關鍵作用，即使經濟等其它因素會導致村落衰退，但歸屬感和社區精神能夠抑制衰退。①Mcmanus P.，Walmsley J.，Argent N.，et al.，“Rural Community and Rural Resilience：What is important to farmers in keeping their country towns alive?”Journal of rural studies，vol.28，no.1（2012），pp.20-29.

以上基于個體、家庭和社區層面的分析表明，居民之間密切的社會聯系、積極的社區活動等社會資本的積累，在鄉村韌性的發展過程中起關鍵作用。Heijman則從鄉村產業的角度出發，認為鄉村韌性同地區競爭力密切相關，地區競爭力主要體現在地區專業化生產上，進而強調農業產業集群和鄉村服務業集群的作用，而這兩者都通過空間集聚集中反映在土地利用上，因此，通過景觀設計和空間規劃，能夠影響產業的空間集聚，進而構建鄉村適應外部變化的能力，鄉村韌性的構建應成為鄉村空間規劃與設計的重要組成部分②Heijman W.J.M.＆ Hagelaar J.L.F.Heide，“Rural resilience as a new development concept”，General Information，January，2007，pp.383-396.。

（二）自我強化效應

人口減少是村落衰退的最主要表現，微觀村落范圍內的人口減少具有自我強化效應，會導致生活環境變化，進而帶來更多的人口下降，并進一步導致村落衰退。③Elshof，Hans，L.J.G.V.Wissen，and C.H.Mulder，“The self-reinforcing effects of population decline：An analysis of differences in moving behavior between rural neighborhoods with declining and stable populations”，Journal of Rural Studies，36（2014）pp.285-299.這一解釋同繆爾達爾的因果循環理論④Myrdal G.，Economic Theory and Underdeveloped Regions，London：Gerald Duckworth ＆ Co,Ltd.，1957，p.52.相似，但繆氏側重于解釋宏觀區域范圍內人口增長或減少引發的經濟發展或衰落現象，不適合闡釋微觀村落人口變化帶來的鄉村發展問題。也就是說，在人口從農村向城市轉移的宏觀背景下，農村地區人口變化具有異質性特征，有些村落人口減少，有些反而增加，基于人口下降的自我強化效應來解釋農村地區人口變化異質性特征時，會認為城市化進程中人們離開農村地區到城市中尋求工作崗位或教育機會，這種遷移行為不受社區環境的影響，對人口減少的自我強化效應不產生作用。所以，從微觀尺度解釋人口變化，就成為理解村落衰退的重要途徑。

地方性因素是解釋鄉村社區范圍人口減少的自我強化效應的關鍵，這些因素分別是：本地服務的可獲得性、住房的質量和可用性、人口結構、社區聲譽。⑤Elshof，Hans，L.J.G.V.Wissen，and C.H.Mulder，“The self-reinforcing effects of population decline：An analysis of differences in moving behavior between rural neighborhoods with declining and stable populations”，36（2014）pp.285-299.人口減少的自我強化效應正是通過以上四種中介因素發生作用。其中，地方服務的衰落起因于當前消費模式的改變、流動性增強、規模經濟等，但人口數量的減少能夠加速這一衰落過程。⑥Ham M.V.＆ Feijten P.，“Who wants to leave the neighbourhood? The effect of being different from the neighborhood population on wishes to move”，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A，vol.40，no.5（2008），pp.1151-1170.人口外遷本身能夠帶來更多人口外遷，并改變當地人口結構，導致更多人離開，⑦Parry L.，Day B.，Amaral S.，Peres C.A.，“Drivers of rural exodus from Amazonian headwaters”，Population and Environment，vol.32，no.2（2010），pp.137-176.進而使人口下降的自我強化過程得以實現。如果社區內大部分人口是老年人，則年輕人離開的可能性更大。⑧Lehtonen O.＆ Tykkyl?inen M.，“Self-reinforcing spatial clusters of migration and socio-economic conditions in finland in 1998-2006”，Journal of rural studies，vol.26，no.4（2010），pp.361-373.迅速下降的人口會使當地居民產生被孤立的感覺，士氣低落，導致當地社會互動網絡收縮，⑨Argent N.，“Perceived density，social interaction and morale in New South Wales rural communities”，Journal of rural studies，vol.24，no.3（2008），pp.245-261.服務于這些人口的村鎮功能將喪失，這些小村鎮最終將消失。⑩Forth G.，“The future of Australia’s declining country towns：following the yellow brick road”，Regional policy and practice，vol.9，no.2（2000），pp.4-10.基于居民心理感知的外界對社區的評價即社區聲譽對人口遷移意愿有顯著影響，?Andersen H.S.，“Why do residents want to leave deprived neighborhoods?The importance of residents’ subjective evaluations of their neighborhood and its reputation”,Journal of housing and the built environment，vol.23，no.2（2008），pp.79-101.因為居住地代表一個人的身份和地位，即使居民對當地社區生活滿意，但如果外界對社區的評價較差，仍然會有搬遷意愿，甚至對搬遷起決定性作用。①Permentier M.，Ham M.and V.Bolt G.，“Neighborhood reputation and the intention to leave the neighborhood”，Environment and Planning A，vol.41，no.9（2009），pp.2162-2180.此外，地方服務、住房和人口結構都會對社區聲譽產生潛在影響，而社區聲譽對人口外遷的作用不如前者那么直接和顯而易見，但一旦起作用，將會產生放大效應。因此，提高社區聲譽是減少人口外遷、抑制社區衰退的有效途徑。有研究表明，改善社區社會經濟狀況和種族構成、減低犯罪率對提高社區聲譽起著關鍵作用，但前者較難實現，尤其人為改變居住族群會帶來更多的社會問題，而降低犯罪率則相對較容易實現。

更進一步的研究認為，人口減少雖然會通過地方性因素起作用，但地方性因素和個體特征之間的相互作用程度則對人口減少產生重要影響。例如，具備某一人口結構特征的社區更易于吸引某一特定人群，而個體特征同社區人口結構特征不相匹配的人，更傾向于離開，個體特征和社區人口特征相似時，人們外遷的意愿就很小。也就是說，人們不想成為他們所居住社區中的少數派。②Schelling T.C.，“Dynamic models of segregation”，Journal of mathematical sociology，no.1（1971），pp.143-186.例如，Ham對荷蘭62144個樣本的分析表明，如果社區中某一少數民族人口占多數，則不屬于這一少數民族的人口更易于離開，如果個體也是少數民族，則不會輕易離開。③Ham M.V.＆ Feijten P.，“Who wants to leave the neighborhood? The effect of being different from the neighborhood population on wishes to move”，pp.1151-1170.

（三）村落共同體邊界理論

主流邊界理論研究中，大多將邊界看作分隔國家或政治實體的界線，來討論邊界對國家政治策略、雙邊經濟和貿易、勞動力市場、社會和文化沖突等的影響，注重宏觀層面的探討。采用邊界理論分析微觀村落變遷的較少，一般是社會學的分析。村落被視為具有明確邊界的共同體，能夠為居民提供有秩序的生活，使居民產生歸屬感。共同體的邊界決定了共同體結構，當受到外來因素的強烈沖擊處于劇烈變動時，共同體邊界對共同體結構產生巨大影響。④陸保良：《村落共同體的邊界變遷與村落轉型》，浙江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第45頁。一般認為，一個完整的村落共同體包括經濟邊界、自然邊界、行政邊界、文化邊界和社會邊界，在現代化和城市化的強烈沖擊下，這些邊界逐漸被打破或改變，最終，血緣、宗緣和地緣關系逐步淡化和消解，導致社會邊界也難以保持，而社會邊界的徹底解體意味著村落的終結。⑤李培林：《村落終結的社會邏輯》，《江蘇社會科學》2004年第1期。挪威人類學家巴斯也認為，造成族群的最主要是邊界，而非文化和語言，并強調同地理邊界相比，社會邊界更重要。⑥弗里德里克·巴斯：《〈族群與邊界〉序言》，高崇譯，《廣西民族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9年第1期。從本質上看，現代化進程中，市場力量是村落共同體的邊界發生變遷的主要因素，在沒有國家和政府力量的干預下，資本和價格機制不可避免地會促使傳統村落邊界變遷，使各種邊界變得模糊不確定，最終沒有明確范圍，邊界特征消失，村落共同體最終瓦解。⑦毛丹：《村落共同體的當代命運：四個觀察維度》，《社會學研究》2010年第1期。

四、對村落衰退的看法

目前對鄉村衰退所持看法并不一致，主要有以下三種觀點：第一種認為，村落衰退是城市化和現代化進程中的必然趨勢，發達國家曾有先例，中國等發展中國家應順應這一潮流，任其自然發展。這種觀點的潛在含義是讓市場和價格機制主導農村土地、勞動力等生產要素的配置，農村的發展道路和農村社區的未來前景都交由市場來決定，而市場力量毫無疑問會把在傳統文化積淀下依靠親緣血緣關系運行數千年的農村共同體或農村社區侵蝕殆盡。⑧毛丹：《村落共同體的當代命運：四個觀察維度》。第二種觀點認為，政府在阻止村落衰退方面負有不可推卸的義務和責任，應該為生活在其中的居民提供更好的服務和設施，阻止人口減少，幫助擺脫衰敗，重振鄉村經濟。這一觀點將鄉村經濟復蘇寄托于中央和地方政府，認為必須依靠制度設計和政策調節，來阻止人口流失、產業退化、社區功能喪失、村落凋敝等一系列表征村落衰退的現象。

以上兩種觀點的主要分歧在于，關于應對鄉村衰退這一問題，應該由市場主導還是政府主導。市場化下村落必然面臨衰退乃至消亡，而政府主導下村落未來是否能夠擺脫衰退和消亡，也并無定論。有研究認為，針對鄉村衰退的戰略和政策，基本上沒有扭轉鄉村發展路徑，政府權力在這一領域有很多局限性，仍然引發很多村落衰退乃至消亡。①Hearfield C.，Sorensen T.，Hearfield C.，et al，“Regional economic governance：a technology of government or regional autonomy in New South Wales?”Space ＆ polity，vol.13，no.2（2009），pp.93-107.比如，日本在二戰后對過疏地帶鄉村居民點的重新安置政策最終證明是失敗的，原因在于被安置搬遷的村民在居住上難以達成一致意見，不搬遷者認為，固守土地和祖先的家是無價的，是不能夠用提高生活水平來交換的。②Palmer E.，“Planned relocation of severely depopulated rural settlements：a case study from Japan”，Journal of Rural Studies，vol.4，no.1（1988），pp.21-34.也有研究認為，政府政策反而是導致村落衰敗的主要原因，對加拿大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北部衰退村落的研究發現，內陸地區被視為“資源庫（Resource Bank）”，為省級基礎設施和服務提供資金，而沒有對農村的再投資給予足夠的重視，是村落衰退的主要誘因。③Markey S.，Halseth G.，and Manson D.，“Challenging the inevitability of rural decline：Advancing the policy of place in northern British Columbia”，Journal of rural studies，vol.24，no.4（2008），pp.409-421.

第三種觀點認為，不能單純任由市場決定村落發展，也不能完全依賴地方政府，而應在市場和政府兩者配合下協調解決這個問題。多數研究者持該觀點，認為政府在考慮市場化進程的同時，應給予具體的政策措施以應對農村人口衰退和經濟社會惡化狀況，如致力于改變當地居民拒絕市場化進程的心態，提供道路等基礎設施以增強偏遠地區的可達性，對人力資源進行培訓，④Violette Rey ＆ Bachvarov M.，“Rural settlements in transition-agricultural and countryside crisis in the Central-Eastern Europe”，GeoJournal，vol.44，no.4（1998），pp.345-353.鼓勵非農產業發展，提高農村多樣化水平，⑤Skryzhevska Y.＆ Karácsonyi D.，“Rural population in Ukraine：assessing reality，looking for revitalization”，Hungarian geographical bulletin，vol.61，no.1（2012），pp.49-78.等等。其中，實施區域居民點政策是部分發達國家面臨鄉村人口減少和經濟停滯問題時的首選手段。例如，美國1980年代經濟停滯期間，中西部地區農場經濟陷入蕭條，農村人口迅速減少，政府選擇那些人口在2500-15000之間的居民點進行重點投資，這些居民點經濟活動的增長反過來又會支持30英里之內腹地的發展。戰后英國農村規劃的主要手段也是實施關鍵居民點政策，其中包括促進住房、服務和就業的綜合增長等。⑥Daniels T.L.＆ Lapping M.B.，“Small town triage：a rural settlement policy for the American Midwest”，Journal of Rural Studies，vol.3，no.3（1987），pp.273-280.

也有學者認為，選擇關鍵的鄉村居民點進行支持未必就能夠解決鄉村衰退問題，甚至也不一定能達到預期效果。Gilg認為有很多問題很難把握：一是人口流動很難控制，而人口與資本對經濟發展來說是很關鍵的；二是住房很難從小村落移動到關鍵居民點；三是很難保障關鍵居民點有足夠的私人投資；四是政府機構之間缺乏協調，可能會遲滯關鍵居民點公共服務的提供；五是統籌協調人口增長、住房、就業以及高效的交通網絡等比較困難。⑦Gilg A.W.，Countryside planning，Newton Abbot：David and Charles，1978，p.43.但是應該認識到，關鍵居民點政策只是引導鄉村未來人口更加合理地分布，而不是讓每一個處于衰退的村落都發展起來。從村莊聚落發展規律來看，農村生產要素所能承載的人口在減少，村莊數量也在逐漸減少，這就決定了鄉村振興不是也不可能是每個村都振興⑧李小建、楊慧敏：《鄉村聚落變化及發展型式展望》，《經濟地理》第37卷第12期，2017年12月。，而是在尊重鄉村聚落發展規律的基礎上，設法使鄉村居民點更加健康有效地發展。

五、對中國村落變遷研究的啟示

以上研究成果為思考中國鄉村發展現狀和未來路徑提供了有益的啟示：

第一，明確表達態度，積極應對村落衰退。中國城鎮化的長期性，決定了中國鄉村發展、村落變遷和衰退是一個長期的過程。即使部分村落最終會衰退進而消亡，那也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尤其是中國人口眾多，即便城鎮化最終完成，也仍會有約4億人口留在農村，村落衰退牽涉的鄉村和農民不在少數。一方面，政府無力承擔相當長時期內衰退村落的發展成本，另一方面，市場作用下土地、勞動力等生產要素流失，地方公共服務嚴重缺失，不能將當地居民置于長期蕭條之中。因此，村落衰退不是簡單地由市場或由政府來主導解決的問題，而應協調村落的衰退與發展，既要避免政府沖動，又要規避市場負面影響，積極應對衰退過程中產生的問題，將其對農村發展的影響降至最低。

第二，尊重村落興衰規律，避免盲目大拆大建。目前，一些農村地區盲目實施“拆村并點”“小村合大村”“新型農村社區建設”等村落整合方案，未遵循村落發展規律，造成農民被迫搬遷、新蓋住房大量閑置、土地嚴重浪費等一系列問題。應該認識到，村落變遷是一個長期、漸進的過程，一方面不能任由環境來決定，對村落演變放任不管；另一方面也不能過分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以為人類可以決定聚落變遷①金其銘：《農村聚落地理》，北京：科學出版社，1988年，第21頁。，不顧地方條件，一味追求村莊整合。哪些村落會最先受到沖擊而衰退甚至消亡，哪些會進一步發展壯大，是當前亟待解決的問題，這就需要深入研究村落衰退現象，理解鄉村自身興衰規律。弄清楚村落演變規律，是實施政策干預的基礎。那些具有發展潛力的鄉村聚落極有可能演化為城鎮聚落，成為帶動地方經濟發展的增長極，就要相應地投入大量的物力和財力建設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設施。對于那些已經消亡或正面臨消亡的聚落，則需要妥善處理好聚落變遷過程中的人口轉移、耕地流轉、居民點整理等問題。

第三，研究村落變遷，要以農戶遷移的微觀行為為基礎。農村居民是否外遷，受家庭因素、村落環境、外在因素的共同影響。人口大量流失正是這些因素共同作用的結果，進而引發中觀層面上村落的衰退甚至消亡。減少的人口在空間上會有一個再定位，眾多微觀個體的空間再定位必定帶來經濟活動、生活、土地利用等諸多因素在空間上的重構，進而引發宏觀層面上的聚落重構。因此，需要深入研究、分析和預測農戶遷移的微觀行為，進而在中觀層面上分析村落衰退的影響因素，認清易感村落的特征，把握村落變遷的進程和節奏，進而對村落整合的實踐進行有效指導。

第四，適應新時期人地關系的變化，開展村落衰退的理論研究。村落衰退或消亡是人們適應新時期人地關系變化的表現。城市化、現代化所帶來的進步增加了人們的選擇空間，降低了人對地的依賴程度，正在急劇改變鄉村聚落中的人地關系。而且，隨著經濟社會的快速變遷，人文因素的變化性更大，更加不穩定②金其銘：《農村聚落地理》，第22頁。，人文和經濟地理環境在人地關系中的作用日益重要。面對新時期人地關系的變化，需要重新協調就業、居住、土地、鄉村治理與地理環境的關系。村落衰退乃至消亡打破了既有鄉村聚落的人地和諧狀態，是新時期人們追求人地和諧的表現。在新的人地關系下，人文環境發生了哪些變化，對居住和遷移行為產生了哪些耦合影響，這些都需要新的理論新的模式給予解釋。以人居環境理論為指導，探索新時期鄉村聚落變遷過程中人地和諧的基礎以及外在表現，豐富鄉村聚落適應人地關系調整的理論研究，是當前及今后一段時期鄉村聚落研究者尤須關注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