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夢威
(河南大學文學院 河南開封 475001)
《花月痕》作為明末清初的最為流行的小說至今變得默默無聞,文學價值觀念的發展和讀者的不斷更替,使得《花月痕》體現亂世飄零之感的小說,已經難以像先前一樣產生巨大的影響,但這并不能遮蔽它曾經的輝煌。清末民初的許多作家都受其影響,甚至郁達夫作品《沉淪》中男主人公也有韋癡珠落魄的身影,“事實上,在中國近代小說中,幾乎沒有其他作品像《花月痕》那樣,曾經在中國小說界產生過如此巨大的影響,它一度是小說家創作的楷模,開創了一種小說創作的風氣,在當時的小說界占據了統治地位。”[2]
1858年,魏子安完成了《花月痕》初稿。這部“風花雪月”小說的自傳性質已經毋庸贅言,豐富的研究成果都能為此證明。[3][4]對于“寫意小說”悲劇性意蘊的把控,大的時代背景像是一間特別“溫室”,催生著悲劇種子的發芽。
國之殘缺,士之恨。“子安名秀仁,福建侯官人,少負文名,而年二十八始入泮,即連舉丙年(一八四六)鄉試,然屢應進士試不第,乃游山西陜西四川,終為成都芙蓉書院院長,因亂逃歸,卒,年五十六(一八一九——一八七四),著作滿家,而世獨傳其花月痕(《賭棋山莊文集》五)。”[5](P200)魏秀仁的生活年段經歷了第一次鴉片戰爭、太平天國運動從巔峰走向衰落和第二次鴉片戰爭。鴉片對國家的侵蝕,割地賠款的壓榨使得已淪為半殖民地半封建的中國已經如同一位“茍延殘喘”的老人,到處無力咳嗽。“好好中華的天下,被那白鬼烏鬼鬧翻了。自此士大夫不征于人,卻征于鬼。”[1](P243)小說四十七回荷生率兵抗“倭鬼”,沉了倭鬼火輪船27座,擒住倭鬼萬余人。戰爭頻頻報捷,要知道,在第二次鴉片戰爭中,中國在無力抗敵的情況下簽訂了《天津條約》《北京條約》等喪權辱國的條約,喪失了東北、西北共150 多萬平方公里的土地。對于文中沉了敵方火輪船,擒住敵軍萬余人的描寫是作者假想的勝利。弓箭嚇跑了堅船利炮,實則是夸大了自身的武器實力,西方工業革命之后武器先進,弓箭在殺傷力上很難與炮火相抗衡,“精神勝利法”的描寫倒成為了作者施展抱負的途徑,現實中英法聯軍徹底將封閉已久的國門擊潰,國家任人宰割,這些戰亂和屈辱讓國人長期處于壓抑低沉萎靡的氛圍,“面對這種痛入骨髓的壓力,中國對西方產生了永久的怨恨。”[6]作者之所以這樣處理,一是借“弓箭擊敗炮火”來彰揚自己的愛國之心,發泄長久以來的壓抑之情;二則是通過假想的勝利來安慰自身,表達國家富強勝敵的渴望。外患頻發的晚清,國家殘缺,成為韋、劉“慘淡末世情緣”的催化劑;屢次不第的人生履歷,使韋既躊躇于志向抱負的無處伸展,又難以對國家的軟弱加以苛責。這樣動亂于外,憤懣于內的心理纏繞,形成了魏子安一種無力的“恨”。
沉重的外憂急速加劇內患,魏秀仁親眼目睹了政府黑暗腐朽、朝廷傾頹。從作者自身影射到作品中,韋癡珠的人物形象十分凸顯,雖韓荷生有卓越軍功顯赫地位,但批評家們似乎更熱衷于對落魄書生韋癡珠的關注。這種恃才自傲的士大夫特性是晚清時期有著自我,拒絕社會污濁,同時也懷才不遇、難覓伯樂的一批士大夫的真實寫照,同時也是作者追求的較為合理的存在狀態。反觀小說里國家現狀,朝廷并非不知“危難當頭”,實則是知而無力解救,倒是也上演“精神勝利法”對上書的人進行判罪,而對其上書的事實卻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然則這樣的境況并非一紙上書就能“喚醒”,而后韋癡珠便有“人生有通塞,公等系安危。我近來絕口不談時事!”[1](P11)其間隱約可看出韋較為悲觀消極的人生觀。對于阻礙對于壓迫往往選擇承受,成為被動方,若奮力一搏,成為主動方,或許會力挽狂瀾。
《花月痕》的出現晚于《紅樓夢》100多年,在清末民初時期最為流行。“19世紀40年代以后的小說創作是明清小說發展的尾聲”[7](P119),這不僅是明清小說發展的尾聲,同時也是傳統文化的尾聲肇始,新文化的醞釀發端,總之黃金歲月已經逝去,“遲暮”之感越發深刻。處處籠罩著無論政治或是文化的“末世情緣”,就是《花月痕》中整部小說中陰郁氣氛彌漫的原因。
“宿命論”的哲學觀點由來已久,古今中外對于“宿命”的探索十分普遍。傳統文化中富貴天注定、謀事在人成事在天、生死有命等等都包含著宿命論的意味。《花月痕》中韋癡珠和劉秋痕的愛情是對宿命的妥協,“宿命論”的意味升華了其悲劇主題,散發著“余恨悠悠”的哀婉。“他們似乎以慘淡決絕的心情,迎向戀情的苦果,其極致處,竟予人以‘苦中作樂’的扭曲感。”[8](P88)這種扭曲感甚至已然成為劉“慷慨殉情”的情感支撐。
被命運玩弄于手掌。韋癡珠一生的經歷從上書獲罪——流徙于異鄉——與秋痕相識-——愛妾蒙難于太平戰亂——和秋痕相知相愛不能相守——感染肺病死于他鄉,一輩子未走出落魄和窮困。名士坎坷,韋按照設定好的人物線路從始到末韋一步一步從生走向死。悲劇本身并未讓人過于感動,而明知是悲劇,還凜然踐行“悲劇”,這樣對“宿命”的百分百妥協,更讓人哀感。
相對于韋癡珠命運的坎坷,劉秋痕的人生用悲慘作為概括并不為過。三歲喪父母改嫁——賣于章家為婢——被牛氏、李裁縫拐作女兒——淪為妓女——與韋一見傾心——被迫分離——韋染肺病而亡——自縊殉情。劉秋痕一生的命運從未自己做過選擇,“這種消極挨打的做法”[9]使得秋痕的,生命形式總是受制于他人。至此遭遇,歸于“劫數”;受制于他者,歸于“償還冤債”。這樣典型的“宿命論”主義者,對命運的逆來順受,悲情使然。這樣的閱歷使得秋痕內心清冷、孤芳自賞,不肯委身于恩客。這樣的人生實則預示著最終的死亡,若沒有韋癡珠的“出人頭地”,帶來的結果必是毀滅。同樣是名士與妓女的交往,韓荷生和杜采秋的命運齒輪卻駛向騰達。“設窮達兩途,各擬想其所能至,窮或類韋,達則如韓,故雖自寓一己,亦遂離而二之矣。”[5](P201)韓、杜二人最終愛情美滿、地位顯赫,這樣的命運反襯讓韋、劉的愛情顯得更為哀感。
自古以來,對于愛情中生死的描寫似乎是創作者所鐘愛的,對于死亡、毀滅、絕望的運用才是愛情真諦釋放的極致狀態,愛情并非愛情本身,成了超越生死的“神物”。韋、劉兩人的愛情是雙方命運崎嶇路上唯一慰藉,美人墜落,名士坎坷,悲劇主題的升華也正體現于這樣的深刻哲學意味中。在既定悲劇的現實下,“對理想愛情的追求,表現出唯情至上的傾向。癡情士妓,不顧身份門第,一旦相愛則生死不移,甚至以身殉之。”[10](P55)作者先行設定了悲情的宿命,韋、劉二人始終處于命運的被動,卻毫無反抗之力,縱觀他們的人生,各個時期的漂泊流轉都成為了悲情結果的“加速器”,“為悲情而悲情”地進行著。
審美選擇與哲學意味并不能真正獨立開來,哲學意味的選擇中定然包含著審美傾向。審美其實包含兩個要素,一個是執行“審”動作的主體,一個是被審的“美”為客體。《花月痕》中的審美主體必然是創作者和讀者,而體現“美”的客體則是小說的人物、形式、或是抽象的主題、情感等。魏子安對《花月痕》做過解釋,“《花月痕》胡為而命名也?作者曰:余固為痕而言之也,非為花月而言之也。”[1](P422)指向性極為鮮明,“痕”本意為瘡傷痊愈之后遺留的疤。而后衍生為傷痕、裂痕、痕跡等等。總之有著殘缺,不圓滿的意義,在小說中“痕”指的是韋、劉最終未得圓滿的愛情悲劇,而小說中的劉秋痕之“痕”,與題目《花月痕》之“痕”,且就當做是無意的巧合吧。
韋癡珠和劉秋痕的正式見面在小說十四回,夢境中秋痕的形態描寫其實還是預示著韋、劉的愛情還未開始就已經有了悲劇注定。簡單三言兩語卻透出很多信息,“寒愁”兩字女子清冷憂郁的模樣躍然紙上;“鎖恨”又將女子不與世俗同污的憤懣狀態點明;“凝眸一盼”相視指感情深沉;“立在山坳”則是暗示著女子的生存環境并非明亮,而身處幽沉難以脫身的痛苦之境;“神情慘淡”直接可以看出劉悲慘的生活現狀。一幅“冷美人”畫像躍然紙上,除了人物形態的曼妙和美以外,更多的則渲染著悲情基調。同樣是對美人描寫,杜采秋以另外一種鮮明的氣質與劉秋痕的哀戚氣質形成強烈反差。荷生夢見麗人“濯濯如春月柳,滟滟如出水芙蓉,比秋痕還好!”[1](P40)采秋以明朗的性格吸引著韓荷生,積極動態的“濯濯”“滟滟”兩個形容詞暗示著韓、杜兩人明亮的前途。
最為觸動人心的是作者對于小說中人物情感的安排,韋、劉最終戀情的無果,浪漫的提早夭折,作者對于“痕”悲劇主題執著近乎執拗。韋癡珠和劉秋痕一“癡”一“痕”作者從名字設定就已經選擇,不會讓韋、劉二人走向圓滿。韋癡珠悲于無法為秋痕贖身,沒有足夠的錢財供養秋痕。但是小說中癡珠身邊圍繞的風流雅士都是社會中較為有地位的人,太傅、紫滄、謖如、韓荷生等等,且不說他們沒有義務為秋痕贖身,就算為促成這對苦命鴛鴦來說,他們定也義不容辭。從韋癡珠角度來說,既然真正互為交心,可先借錢財為秋痕贖身,日后再還也是一個盡力爭取的辦法。小說中卻看不到韋癡珠任何為秋痕贖身的努力,顯得為“悲”而偏執。“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自我、經驗、他者都是小說創作的條件,魏子安獨特的人生際遇和感情經歷促使他在創作之時就已經做了審美選擇。他選擇了“悲劇”中心主題,人物設置、情節安排都在不遺余力的為“悲劇”主題服務,在作者眼中,這樣的悲劇性才能盡情釋放美,才足以達到愛情的真諦。
“卅六鴛鴦同命鳥,一雙蝴蝶可憐蟲”[1](P262)成為韓、杜之圓滿,韋、劉之悲劇的寫照。作者言“故無情者,雖花妍月滿,不殊寂寞之場;有情者,即月缺花殘,仍是團圓之界,此就理而言之也。若就書之事而言,則韓杜何必非離,而其痕則固儼然合也;韋劉何必非合,而其痕固儼然離也。雖然,人海之因緣未了,浮生之蹤跡無憑。”[1](p40)可見作者的心意明了,對于“悲劇主題”的定位,早已做出抉擇。就其小說內容而言,或許是作者于心不忍,韋劉二人死后在仙界中重聚,對其悲劇性則起到了一定的消釋作用。[11]“痕”意味著殘缺,小說伊始就指向性明確,這樣殘缺體現的愛情美,對于悲劇主題的彰顯十分清晰。
“哀感頑艷”的《花月痕》無論是歷史內容、審美意味或是審美,都抓住了“悲劇”主題未動搖。人們總是唏噓韋劉的愛情之悲,羨慕韓杜的終成眷屬,作為悲劇主題的偏執者,就讓作者把“痕”的悲情推向極致吧,作為后人,合理感受就好。小說中也有過于“濫情”和“詩詞繁雜”的體現,但是瑕不掩瑜,《花月痕》的確以其獨特的風格影響深遠,作為舊傳統到新文學的過渡承襲,也推動了文學史的發展,在當今也應得到更多的重讀重識重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