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視理論下《毒木圣經(jīng)》中艾達的身份建構

王 琪 左金梅

（中國海洋大學外國語學院 山東青島 266000）

芭芭拉·金索沃（BarbaraKingsolver）是美國當代文壇中頗具盛名的一位女性作家，曾獲得過英國的橘子小說獎，南非國家圖書獎等多項重量級大獎，她致力于“通過描寫一些社會不公的主題來促進社會變革”。《毒木圣經(jīng)》是金索沃的代表作之一，曾入圍普利策文學獎和福克納筆會獎。小說主要講述了普萊斯一家從美國移居至剛果村莊基蘭加傳教的故事，其中作者濃墨重彩地塑造了三女兒艾達·普萊斯（AdahPrice）的人物形象，艾達天資聰慧，但卻身患殘疾，致使她與家庭和社會格格不入。本文擬從凝視的相關概念入手，分析艾達身份建構的困境及其背后的凝視機制，同時揭示該人物通過反凝視策略從邊緣化的他者形象到主體身份建構的過程。

一、艾達的身份困境：沉默的他者

艾達是一名先天不足的偏癱患者，并且被醫(yī)生判定有失語癥。身為一名殘疾的女孩，她在身份建構中面臨著多重困境。

首先，作為一名女性，艾達在父權制社會中淪為他者。西方父權制傳統(tǒng)認為，男性在社會中占支配地位，女性在家庭、宗教、政治、經(jīng)濟、社會等重要文化領域都從屬于男性，處于被支配的他者地位。[1]（P240）文中艾達所遭遇的父權制壓迫主要來源于她的父親拿單·普萊斯。拿單作為一名基督教浸信會的牧師，是父權制的典型代表，他個性偏執(zhí)，性情殘暴，身為普萊斯的大家長他強行把家族中所有的女性納入他的掌控之下。艾達天性聰穎，在數(shù)學和文學方面都有不俗的表現(xiàn)，即使他們一家人離開美國去往剛果，艾達也一直在母親奧利安娜的幫助下進行自學，然而這一切看在父親拿單眼里沒有任何價值，對他來說“讓女孩讀大學，就像把水潑進鞋子。很難說哪種情況更糟，是把水倒掉，浪費水好呢，還是把水留在鞋子里，讓鞋子壞掉好”。[2]（P59）拿單不僅剝奪了艾達受教育的權利，還時時刻刻用宗教教條對其進行思想束縛。一旦艾達犯錯，拿單就罰她抄寫圣經(jīng)，用上帝的語言來規(guī)范她的行為，努力在精神上把她變成符合父權意識形態(tài)下卑微順從的女性。進一步說，拿單是用他自己的意志強迫艾達成為自己統(tǒng)治下的順民。[3]（P80）身為一個女孩，艾達只能以男性附庸的角色而生存下去，絲毫沒有社會地位可言。

其次，作為一名先天偏癱患者和失語者，利婭還承受著大眾異樣眼光，遭到主流社會和家庭的排斥而成為邊緣群體之一。艾達的殘疾不僅是身體上的缺陷，更多的是社會建構的結果。評論家馬克·杰夫瑞斯指出，殘疾本身是由社會定義的，它被強加于那些有過受壓迫歷史的邊緣化群體之中，是一個被污名化的標簽，旨在服務于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利益。人們習慣把大多數(shù)人所共有的特征稱之為常態(tài)，殘疾人因其生理上的缺陷而偏離了大眾群體的常態(tài)，成為了被排斥、被邊緣化的他者形象。[4]（P32）正如艾達的內心獨白，“我是個瘸子”“怪物”“大多數(shù)情況下我是被遺忘的”，受主流社會排斥的她只能作為沒有發(fā)言權的局外人而存在，甚至在潛意識里也默認了自己是一個異類。即使是艾達的母親，在螞蟻軍團肆虐時，也選擇了拋棄她救了沒有殘疾的小女兒露絲·梅，把行動不便的艾達獨自留在蟻群中等死，這說明艾達的家庭也將她邊緣化了。作為一名女性和一名殘疾人，艾達受到了雙重壓迫，她在身體和思想上都無法構建起自己的身份，只能淪為沉默的他者。

二、身份困境之根源：凝視的暴力

凝視不僅在看與被看的辯證法中建立起有關主體與客體、自我與他者的二分法體系，還是一種權力規(guī)訓。福柯認為：“不需要軍隊、有形的暴力、物質的約束，僅僅是一種凝視，每個人在他的重力之下將通過內化而成為其自身的監(jiān)工。”[5]（P148）凝視，其實是一種無聲的暴力，而艾達身份困境的根源就來自于凝視的暴力。在這種凝視下，艾達逐漸淪為客體，在思想和身體上受到了凝視的規(guī)訓，潛意識里按照主流社會的價值標準進行自我異化。

首先，凝視對艾達的思想進行規(guī)訓。在父權制社會中，男性總是作為凝視的主體，而女性則成為了被凝視的對象，即客體。勞拉·穆爾維曾指出：“在一個被性別不平等所支配世界里，看的快感已經(jīng)分裂為兩個方面：主動的/男性的和被動的/女性的。”[6]（P19）作者金索沃巧妙地將視覺元素融入到作品中，揭示了父權制凝視對艾達的暴力和控制。父親拿單在方方面面管控著艾達的生活，將她變?yōu)楸粍拥目腕w。不僅如此，他還假借上帝之名，用上帝的全知全能之眼來監(jiān)視艾達，他在祈禱時說“圣父，賜福我們，切勿讓你的目光遠離我們吧”，[2]（P73）表面上是祈求上帝的福澤，實則卻是用上帝的化身和基督教教條來威懾艾達。拿單用這種攜帶著權利的凝視，使得艾達只能成為符合他的價值標準的映像，他認為傳統(tǒng)女性應該是溫馴、勤勞、簡樸的，便將這種價值觀強行灌輸給女兒，致使艾達再無主體性可言。換句話說，拿單用基督教對艾達進行精神洗禮的背后，實則是對其的馴服和控制。在這種凝視下，艾達根本無法建立起獨立的人格和身份，也無法真正建立起自己的信仰，只能作為一個空洞的能指符號，失去其自我意識。

其次，凝視也對艾達的身體進行了規(guī)訓。人的身體其實是一種特殊的“馴順的身體”（docile bodies），是社會的身體對生理的身體的規(guī)訓或征服，它作為一種社會交往的符號，不斷地受到社會關于身體的權力話語（美/丑、健康/病態(tài)、正常/反常等）的支配，因此在那些“畸形”或“有殘缺”的身體中，主體會產(chǎn)生焦慮并對身體和自我產(chǎn)生認同危機。[7]（P9）作為一名偏癱患者，艾達介紹自己：“我的右側身體不聽使喚。我出生時，半側大腦就像梅干那樣干巴巴的。由于某種意外，那一半大腦缺血。”[2]（P34）在主流審美的凝視下，殘疾的艾達仿佛就是丑的化身，與完美無缺的雙胞胎姐姐相比，她只能是“不倫不類”的存在。同時，這種規(guī)訓的凝視還令艾達不自覺地以大眾社會的價值標準來審視自己，她十分聰慧，對客觀世界有著天然的洞察力，后來在學術上的造詣也證明了這一點，但是幼時的她卻從不認為這些特質真正屬于她，她只能是家庭的拖油瓶，受到的優(yōu)待都源自雙胞胎姐姐，明明校長認為她們姐妹二人都極具天分，但是在艾達心中卻始終認為自己是沾了姐姐的光。薩特在論述“他人的注視”時提到他人的注視使作為主體的我淪為客體，這時的我就不再是自由的，在這種目光下我的屬性也發(fā)生了變化，[81]（P348）也就是說我不再能以本真的、獨立的自我而存在，而是內化他人的價值觀點進行自我異化，進而從原本的自我轉變?yōu)樗摺０_身邊的人都對她傾注過這樣那樣的目光，“無數(shù)雙眼睛猶如一排排磚塊砌成無數(shù)面窺探之墻”[2]（P430）將她緊緊包圍，在醫(yī)生的審視和診斷下，她變成了一個瘸腿的啞巴，被認為永遠不能開口說話；在父母和姐妹眼中，她腦部受損，一側身體壞掉，沒有任何痊愈的可能。于是，她從未嘗試直起身子走路，一直用左側身體帶動右側，原本可以說話卻變成了“真正的”啞巴，心甘情愿地放棄說話的權力，即使這意味著她自身主體性的消失。

三、反凝視與艾達的主體身份建構

蘊含著權力和規(guī)訓的凝視是導致艾達身份困境的根本原因，然而她卻沒有輕易屈從于淪為他者的命運，而是勇敢地對權威進行挑戰(zhàn)，通過反凝視的策略來重塑其身份的主體性。貝爾·胡克斯認為：“那種企圖壓制我們/黑人的注視權力的做法只能在我心中產(chǎn)生一種想要注視的強烈渴望，這是一種叛逆的渴望、一種對立的注視。我們通過勇敢無畏的注視而大膽地宣告：‘我們不僅要注視，而且要通過注視改變現(xiàn)實’。”[9]（P376）這意味凝視和被凝視的關系并不是一成不變的，隨著被凝視客體的覺醒和對現(xiàn)狀的不滿，凝視主體和被凝視客體的地位就會發(fā)生變化，來自客體他者的反凝視，實際上是對已有的視覺權力關系的挑戰(zhàn)和顛覆。

在傳統(tǒng)女性長期處于順從和沉默的境地中，艾達勇敢地用反凝視策略對男性話語發(fā)出挑戰(zhàn)。她通過倒著讀書和創(chuàng)作回文來獲取新的知識，用詩意而又深刻的回文揭示矛盾的內涵：“上帝活著（God live）”或是“邪惡的狗（evil dog）”。這種做法看似怪異，實則卻是對父權制和宗教傳統(tǒng)的挑戰(zhàn)，她用這些荒誕的語句向我們揭示了當主流價值標準成為掌握話語權的人來維護自己地位、掌控他人的工具時，則必然顯示出它的虛偽和殘暴。艾達反向看世界的方式給了她的雙重視野，讓她大膽地反過來審視自己的父親。通過反凝視，艾達發(fā)現(xiàn)了父親的狹隘和傲慢，他從不關心自己的家庭，面對小女兒露絲·梅的死他也絲毫沒用動容；他打著傳教的旗號對剛果人進行精神統(tǒng)治，結局只能以失敗而告終。這時艾達的眼睛也獲得了權力，她意識到了父親的鄙陋，并逐步消解了他上帝代言人的角色和他作為凝視者的主體地位。

蘇珊·溫德爾指出在當代社會中，只有殘疾人才會被社會排斥，因而他們有著健全人無法獲得的體驗，并且更有能力超越關于身體的文化謬誤。[10]（P77）當螞蟻軍團以摧毀一切的力量侵襲村莊時，艾達死里逃生，價值觀發(fā)生了深刻改變。在此之前，她一直認為自己只能等著被遺棄，只是命運的偶然——受過特殊教育，從獅口中脫險——才令她獲救。然而，經(jīng)歷了劫難之后，她才明白令她獲救的并不是命運的偶然，而是她生存的決心以及她熱愛生活的態(tài)度。她成功被埃默里大學錄取，還通過積極接受治療恢復了正常行走的能力。這種求生的本能也令她開口說話，她決定為自己發(fā)聲，“我決定講話，這樣就有可能訴說，講話成了一種自我防御”。[2]（P430）她的努力使她獲得了更多的社會接受性，掙脫因性別和殘疾加諸于她身上的枷鎖，并通過女性話語重新建立起自己的主體性。

當艾達意識到自我價值，從凝視的暴力中解脫出來之后，她的精神也跟著覺醒了。她寫道：“我一半是本杜卡——走路歪斜的人，一半是本杜卡——膘肥體胖的鳥兒，狂野魯莽地在河岸邊橫沖直撞，令你倒吸冷氣。”[2]（P523-24）在過去，艾達只能是“羸弱身體與執(zhí)拗意志的失敗結合體”，[2](P365)但是現(xiàn)在她卻這兩個半身人完美混合在一起，達到了大于一的效果。這也揭示了這個角色的本質，艾達既是凝視下的受害者，也是反對凝視壓迫的革命者，那霸道的、排除異己的主流價值標準猶如一個圓，圓心的位置被凝視主體所占據(jù)，但這個圓能輻射多大，卻取決于被凝視的客體，因此只有勇敢地去打破這種畸形結構，才能獲得美好的未來。

結語

艾達在《毒木圣經(jīng)》中是一名十分重要的角色，一方面，她因性別和殘疾等因素，在凝視的目光下淪為被動的客體，面臨著身份困境；另一方面，她憑借著反凝視策略，勇敢地消解了看與被看的二分法，建立起自己的主體地位。從艾達的身份困境到她建立起自己的主體地位，我們看到了凝視在社會和文化中對人的巨大影響。但凝視并不是用來制造他者身份的工具，只有消除社會偏見，實現(xiàn)身份的認同，才能迎來更加光明的前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