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飄 代祿明
20 世紀60年代中期以來,后現代主義作為西方的一種建筑風格逐漸進入藝術、哲學、文學和美學等領域中,成為一個普遍的文化現象①。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在《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中認為后現代主義不是一種描述特定風格的話語,而是一段時期的概念。這個概念與跨國資本主義的發展密切相關,并伴隨著文化工業、消費社會和媒體大觀的出現。后現代主義時期最為顯著的特點是伴隨著個體精神分裂的拼貼藝術。它造成了文化現象中歷史消失的無深度、主體消失的零散化、距離感喪失的復制化等特點②,21 世紀的影視便是這種拼貼藝術的鮮明呈現。
在后現代主義中,“拼貼(或說剽竊)是最顯著的手法之一”③。它將經典、歷史的碎片胡亂地拼湊在一起,融為一個七拼八湊的大雜燴。它與戲仿相似卻又不同:拼貼缺乏戲仿那樣睿智的戲謔,缺乏靈機一動的創造和個性,看似中立,實際卻抹殺了真正有意義的東西。因此,“后現代主義的拼貼便是模仿死去的東西,是空洞的戲仿,是失去幽默感的戲仿”④。
在后現主義社會,主體喪失,個性反而受到重視,流水線般的商品復制使得獨特、多元的商品受到消費者的追捧。在這一時期,崇高被拋棄,優美變成了新的追求,物品被美化成審美消費的商品。商家為了利益,運用拼貼的手法,將諸多獨特、別致卻毫無邏輯的元素碎片拼湊在一起制造虛假的審美形象、虛假的審美需求。這種拼貼是符號意義的分解與重構。一方面,諸多代表不同一面的符號碎片重新構成了一個豐富多彩的個體;另一方面,這些單個獨立表達完整敘述信息的碎片只指向自己,彼此之間相互抵觸、沖突,個體意義被其破碎、消解。這樣我們得到一個看似精美、有趣的樣品,帶給我們視覺、聽覺、嗅覺等感官上的刺激,但其實際內容卻不再唯一、完整。這些碎片導致個體分裂,復雜的意義被破碎,被削平,只能展現膚淺的平面。這種拼貼是詹姆遜所說的“深度削平”,拋棄了意義和深度,獲得了另外的通俗性和消費價值,符合大眾的需求,迎合了市場的要求。如德芙巧克力廣告,將下雨天、音樂、約會結合在一起,巧克力本身并沒有這些元素,但通過這樣的拼湊,消費者除了消費巧克力,也在購買后期的拼貼內容。
影視領域最突出的特點之一是符號意象的平面拼貼。懷舊電影將這一特點運用得淋漓盡致。2012年《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爆火,掀起了一股青春懷舊熱潮。在這類電影中,導演選擇許多帶有時代特色的文化符號來營造特定的歷史氛圍。《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中王祖賢、李小龍的海報,郭富城、黎明等明星的畫卡,學校里公共電話前的長龍隊伍等,都代表著20 世紀90年代臺灣的文化特質。在人物設定上,這部影片塑造了每個男生都憧憬的校園女神沈佳宜:她成績優秀,性格溫柔,梳著馬尾,穿著白色的校服,在陽光下閃閃發光。清純、美好、堅毅、優秀等品質都加在這一個人物身上,她代表一個符號——每個男生心中難以忘懷的初戀。這類蘊含著文化、歷史意義的符號變成了可以復制、共享的集體記憶,深厚的文化歷史變成了膚淺的懷舊。
這套懷舊模式使得2013年的《致青春》、2014年的《匆匆那年》、2016年的《最好的我們》、2017年的《你好,舊時光》和《致我們單純的小美好》、2018年的《惡作劇之吻》這些青春影視多了幾分歷史的厚重感和懷舊情調,但本質上,它是一種懷舊營銷,通過《紅日》、諾基亞手機、王后雄的《中學教材全解》《五年高考三年模擬》等一系列帶有特定時代感的符號創造了一種虛假的歷史感,試圖將觀眾帶入歷史中去。主線依舊是主人公成長過程中的愛情、友情,時代背景的創設、家長的出現也是意義鏈中的一小片,它們的作用只是為了營造一種懷舊的氛圍,歷史與政治被刻意淡化,愛情成為了主人公成長的主導因素。主人公的角色設置有著特定模式:學霸高冷女和學渣幼稚男、傻甜學渣女和高冷學霸男、陽光學霸男和內斂學霸女……這樣的模式并未跳出偶像愛情的圈子,它僅僅蒙上了一層過去時空感的面紗以引起觀眾對過去的懷念和追憶。其本質還是偶像愛情,是對懷舊情懷的消費。
除了青春懷舊電影,我們也可以在其他影視作品中看到這樣的意象拼貼。陳凱歌的《妖貓傳》花費數億元打造唐城,選取眾多服飾道具、人物意象,以實現對大唐風流的完美重現。這種歷史意象的拼貼將觀眾拉入千年以前的唐朝盛世。《白鹿原》中的村莊、祠堂、方言、土改、戰爭等意象符號的拼貼又營造了20 世紀50年代濃厚的關中風情。《前任3》中的高樓大廈、城市夜景、酒吧、跑車代表了21 世紀的都市文化。這些符號都成為了統一并且可復制的集體記憶,代表了一個時期的時代特色。
在后現代主義的影視拼貼中,除了符號意象的平面拼貼還有對經典作品的碎片拼貼。這種碎片拼貼實際上就是詹姆遜后現代主義文化中的戲仿。他認為,在后現代主義文化中戲仿被貶抑為沒有靈魂的拼湊。“影視作品中的碎片拼貼即是導演將前代作品中的經典片段及手法加入自己的影視作品中,進行致敬式或顛覆性效仿。”⑤
在2010年的《越光寶盒》中,玫瑰仙子偷走紫青寶劍尋找真名天子,清一色拔出寶劍,仙子堅信清一色便是自己的愛人,兩人在你追我趕中誤用月光寶盒穿越于多個經典電影中……電影的故事大綱、人物設定及月光寶盒、紫青寶劍完全是對《月光寶盒》的致敬拼貼。影片除了以《月光寶盒》為主線,還穿插《無極》《赤壁》《功夫》《泰坦尼克號》等電影中的經典場面。這一系列的拼貼是導演對無厘頭使用的徹底放縱,這種拼貼毫無原創,將電影匯成了一個沒有主題的大雜燴。與之相反的《月光寶盒》是對《西游記》的一次創造性的建構,以適度的拼貼來取得無厘頭、狂歡化的喜劇效果,整體上卻將顛覆和現代性思想融合,加入孫悟空對愛情、責任、自由的思考和選擇,個人主義情感向天下蒼生的大義發起了挑戰。同一導演的不同作品的結果說明,過度的拼貼會加劇整體的碎片化、零散化,導致意義的不斷滑動、破碎乃至喪失,使影片最終變為毫無主題的純粹惡搞。
網絡熱播劇《萬萬沒想到》以主人公王大錘(草根人物)為軸線,融合歷史典故或影視劇中的經典片段以及網絡熱語、流行音樂,對《甄嬛傳》《三國演義》《神雕俠侶》等經典作品進行顛覆性效仿,每集片長不過五分鐘,人物單一,但以新穎、顛覆的故事情節和犀利、吐槽的臺詞獲得了網友的追捧。如第一集《低成本武俠劇》在短短四分鐘內,將九陽神拳(九陽神功)和“渣特效”“窮比劇組”的吐槽及救公主的經典母題結合,加上經典臺詞“我想起了那夕陽下的奔跑,那是我逝去的青春”,讓這部劇一炮而紅。這種網絡劇使用拼貼的手法,將經典中的深度和歷史感淡化或拋棄,拼湊出新事物。它依靠新事物的“經典意象”獲得受眾的認可和共鳴,并通過草根性的自黑、吐槽和反權威、反傳統的顛覆創造了新穎的形象。
然而,這種形象是一種“類象”⑥,在詹姆遜這里,“是沒有原本東西的摹本”⑦,不是真實存在的,這種反傳統、反權威、反英雄看似是個人主義的張揚,但并不真實存在,也不具有任何意義。因為當一切權威都被打倒,一切傳統都不值得信任,也就沒有什么可依存,意味著無意義無中心的虛無。除此之外,此類拼貼式喜劇的成功,意味著意義的更加碎片化,在短短幾分鐘內,將多個意義碎片拼湊在一起,不考慮意義的線性邏輯,觀眾沒有耐心做更多的停留,不留給自己思考的時間,他們從一個碎片跳到另一個碎片,快速地占有、消費這些文化碎片,在愉悅的快感后,不曾擁有任何經驗。
網絡的興起,使電視、電影制作失去了以往高高在上的地位,高收視、高票房、高收益成為資本家追逐的目標。因此,影視制作人按照相同模式批量制造熱門劇,改編、惡搞經典,使得作品同質化、泛濫化、復制化現象嚴重。于正出品的穿越劇《宮》,打著“第一清穿劇”的名義,內容卻套用《流星花園》中的F4 和杉菜人設,將霸道少爺和灰姑娘的愛情故事放在了古代。這類劇仍舊是古裝版的偶像劇,但卻因為披上了清穿的外衣,戲說歷史,獲得了極高的收視。于正常常將其他熱播作品的人物設定、故事情節、經典臺詞、畫面服裝等精華套用拼貼,在極短的時間內雜糅成看似精彩的故事。這種“拼貼”,是喪失了對經典的崇拜的惡意復制。他出品的《宮鎖連城》因隨意改編瓊瑤的《梅花烙》被認定為抄襲,《鳳囚凰》的畫面構圖與《瑯琊榜》有著極高的相似度,《延禧攻略》和《如懿傳》不論在背景和中心人物上都發生了重合,或有意無意,他利用法律的漏洞,采用隱晦的手段,復制成功作品的精彩部分,在娛樂圈風生水起。《花千骨》《三生三生十里桃花》《香蜜沉沉燼如霜》等劇將“大女主”搬用到了傳統神話背景下,神、妖、魔及神器、天庭等都變成了一系列的可編寫的符號,供創作者隨意拼貼,神變為人,天下蒼生常常退居于個人情愛之后。
在這個“權威消解”“無中心”的后現代主義社會,網友對信息的處理變得分裂、疏離,懶于思考,沉醉于發泄。為了彌補精神的虛無,他們專注于眼球快速抓取的信息,純粹的視覺快感。于是滋生了一套成功模式,影視創作者以此為模板創作出一批吸人眼球、毫無深度、快拍快播的偶像式影視,影視創作成為一個死循環。
21 世紀的影視拼貼具有鮮明的后現代主義特征,它是消費時代下文化工業發展的產物,是對形式的創新。這種多種意義的拼貼,創造了新的文本,新的審美范式;但它實際上不利于文化的創新,它沖擊了健康的影視行業,帶來了個體精神的分裂及深度的喪失,彰顯了大眾個人精神空間的虛無、斷裂和焦慮。這是后現代主義文化給人們帶來的文化和歷史隱憂。
注釋:
①張艷芬.詹姆遜文化理論探析[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119.
②朱立元.當代西方文藝理論[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1998:376-378.
③④[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M].張旭東 編.陳清僑等 譯.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7:399,401.
⑤宋娜.后現代語境下的影像拼貼——20 世紀末以來大陸的懷舊電影風格研究[D].濟南:山東大學,2010:30,32.
⑥又名 “擬像”、“仿像”, 由讓·鮑德里亞 (Jean Baudrillard)提出,是后現代社會大量機械復制的形象,是人造的脫離實在的真實,沒有任何所指的符號。
⑦[美]弗雷德里克·詹姆遜.后現代主義與文化理論[M].唐小兵 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7:17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