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胡 嘯
“洗稿”一詞最早出自香港新聞界,本意是指對于某個新聞事件,記者并未親身到現場采訪,僅通過從其他媒體上獲取的事實,綜合寫成新聞報道。在傳統媒介行業里,此類情況屬于業界默認的普遍操作,有時同行之間還會相互交換采訪,各人根據別人采訪獲得的事實撰稿發表①。
近年來,微信公眾號洗稿引發的輿論爭議層出不窮,“周沖的影像聲色”、坐擁50 多萬粉絲的“咪蒙”等自媒體大V 都被同行揭露有過洗稿行為;《甘柴劣火》《疫苗之王》等在微信朋友圈刷屏、引起了強烈社會反響的爆款文章也被質疑為洗稿得來的偽原創。微信公眾號洗稿現象由此成為傳播倫理與法規、新媒體治理領域里熱議的話題。
微信公眾號的洗稿與傳統意義上的洗稿有著內涵上的差異。在自媒體的話語體系中,洗稿是指自媒體的內容生產者在未經原創作者許可的情形下,擅自對他人已經發表的原創作品以調整語序、更換表達方式等手段進行包裝重組,然后打上“原創”的標簽,發布在自己運營的公眾號上。如果說傳統媒體所進行的洗稿是一種行業默認的新聞生產方式,那么微信公眾號所進行的洗稿則是一種對原創文字的高級剽竊。
目前,公眾微信號慣用的洗稿方式大體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文章微觀層面的詞句調整,另一類是文章整體的同質異構。文章微觀層面上的詞句調整,具體包括詞語替換、語序調整、改變表達方式等方法。這種洗稿方式較為簡單,往往通過機器就能完成洗稿。洗稿者通過這種方式洗稿,目的在于逃避機器審核下的反抄襲檢測。這種類型的洗稿行為比較容易被鑒別,2018年12月微信公眾平臺制訂了《微信公眾平臺“洗稿”投訴合議規則》,對被訴洗稿的文章進行人工審核,這樣一來,僅通過微觀層面的文字調整洗出的偽原創就很容易被識別。
文章整體的同質異構主要通過抄襲原創作品中的個別段落、將原創作品打亂重組、雜糅不同的文章等方法創作偽原創作品。運用這種方式洗出的稿件,其鑒別難度要遠遠高于僅以調整文字的方式洗出的稿件,只有經過專業人士認真反復的鑒定,才能判斷出是否存在洗稿行為,其主要原因在于著作權保護所依據的是“思想—表達二分法”的法理基礎。根據這一學說,一部作品中的全部創作要素可以劃分為涉及思想領域的創作要素和涉及特殊表達領域的創作要素,其中,題材、體裁、主題、事實等都屬于思想要素,它們并不受著作權法的保護;表達要素則包括結構、情節、角色、標題,這些要素中凝結了創作者的智力勞動,具備獨創性特征,它們因而成為了著作權法保護的重點②。然而,在文學創作的過程中,思想與表達往往是相互聯系、密不可分的有機整體,后繼作者在借鑒、引用前人的思想要素時也難免要在一定程度上借用前人的表達。因此,在許多涉及洗稿的案例中,涉訴內容究竟屬于“表達”還是屬于“思想”是常見的爭議點。
在微信公眾號的洗稿中,洗稿者經常交叉使用這兩種洗稿方式,以此來隱蔽文章的真實來源,擺脫洗稿嫌疑,達到生產偽原創的目的。
對于洗稿行為的性質,我國《著作權法》尚未有明確的定性,只能依據該法第47 條關于“剽竊”的禁止性規定對其進行類推適用。國內有學者認為,微信公眾號的洗稿行為屬于高級剽竊的一種形式,即對他人的獨創性內容改頭換面呈現,剽竊所得的作品與原作品之間表現出一種非文字性的相似。這種形式的剽竊具有較強迷惑性,難以被覺察,所以稱為“高級剽竊”③。
美國聯邦法院大法官理查德·波斯納曾對剽竊進行了權威的定義,他認為:“剽竊是智識欺詐的一種類型。其構成要素包括未經權利人許可的復制,且復制者宣稱復制的內容屬自己的原創,而這一宣稱又使復制者作品的受眾采取了一些如果知道真相就不會采取的行為。”④在波斯納的定義中,剽竊行為的構成須滿足三個要件:1.復制者未取得權利人的許可;2.復制行為具有欺騙性;3.這一具有欺騙性的復制行為造成了預期讀者的不合理信賴。微信公眾號的洗稿行為完全符合高級剽竊的三個構成要件:洗稿者未經原創者的許可就對原創作品調整改編、截取摘錄,以自己的名義發表,而他的復制行為又使得部分微信用戶誤以為這些復制、改編來的文字內容是洗稿者的原創,并形成了一種“這個公眾號能夠滿足我的信息需求”的不合理信賴,進而選擇關注這個公眾號,成為它的“粉絲”。
由此可見,作為高級剽竊的洗稿,事實上屬于法律中的灰色地帶,很難直接使用法律對它進行調整。但誰也無法否認,微信公眾號的洗稿行為,已然對現實的傳播環境造成了不容忽視的負面影響。
微信公眾號洗稿作為智識欺詐的一種類型,必定使得他人成為欺詐的受害者,遭受利益上的減損。具體而言,微信公眾號的洗稿行為會對原創作者、整個媒體行業以及普通的微信用戶產生一些不利的現實影響。
著作權是一項兼具人身屬性和財產屬性的民事權利,著作權人可以憑借這一權利在人身方面和財產方面雙重獲益。理查德·波斯納認為,個人主義是現代性的主要特征之一,它與社會對原創性的崇拜攜手并進:每一個社會個體都覺得自己對社會做出了獨特的貢獻,因此應該得到公眾的認可⑤。而洗稿者從事的隱匿信息來源、混淆作者身份的洗稿行為,割裂了作品與著作權人的人身聯系,使著作權人原本可以通過原創,這種獨特的社會貢獻獲得的社會認可和美譽度有所抑制,因此,洗稿行為侵害了著作權人的人身權益。
同時,微信公眾號發表的文字大多暗含著吸引粉絲、提升媒介價值的經濟目的。在理查德·波斯納看來,隨著表達性市場的發展壯大,智識商品的銷售成了為作者提高經濟支持的主要方式,在這種情形下,文字的署名與內容之間就可以類比為一種商品的商標與產品之間的關系,消費者通過使用該產品形成的用戶體驗決定了他是否愿意購買該品牌旗下的其他商品⑥。在以微信公眾號的內容生產與傳播為基礎的表達性市場中,某一公眾號發布的原創內容是否契合目標受眾的口味,是決定它能否俘獲這批受眾的決定性因素。克勞銳發布的《2018 自媒體行業白皮書》對微信用戶的內容偏好進行了分析,發現平均原創閱讀數和平均粉絲數趨勢圖一致,從而得出結論:優質的原創內容是聚攏粉絲的關鍵。對于自媒體行業而言,粉絲數量決定著它能否賺取流量和廣告支持⑦。洗稿者的洗稿行為在很大程度上“挖”走了原本屬于著作權人的粉絲,也就間接侵犯了他們的財產權益。
著作權同時也是一項蘊含著廣泛權能的民事權利。《著作權法》第10 條規定,著作權人依法享有對作品的署名權、發表權、修改權、保護作品完整權、信息網絡傳播權等17 項權能。洗稿行為以身份欺詐的方式侵犯了著作權人對作品的署名權,以刪減、雜糅、段落重構等方式侵犯了著作權人的改編權,同時在不經著作權人同意的情形下擅自通過微信平臺加以傳播,無疑又對著作權人的信息網絡傳播權構成了侵害。
對于文字作者而言,想要生產出高質量的內容產品絕非易事,它要求創作者擁有深厚的文化積淀、獨特的生活體驗、高超的表達技藝,同時還須對受眾心理有著強烈的感知,對社會現實有著深刻的認識,這樣才能創作出契合熱點、深受讀者歡迎的作品。因此,凝聚了原創者智力勞動的獨創性作品十分珍貴,應當受到保護,原創者也理應受到全社會的普遍尊重。然而,在微信公眾號內容生產的過程中,洗稿群體沒有付出艱辛的智力勞動,也并未向原創者支付合理的報酬,僅僅通過剽竊就順利地炮制出一篇偽原創,這無疑是一種內容生產領域里的“搭便車”行為。而且,相對于原創者而言,洗稿者在選擇文字題材時不再囿于自身經驗與創作能力,可以在更加寬泛的范圍內選擇迎合受眾口味的題材,有的時候,洗稿生產出來的偽原創甚至比原創收獲了更多的點擊率與閱讀量。這無疑是內容生產與傳播領域中的一種“劣幣驅逐良幣”的現象,極大地打擊了創作群體的原創熱情,抑制了整個自媒體行業的創造力。
此外,洗稿行為還引發了傳統新聞媒體與社會化媒體的矛盾。作為社會化媒體的微信公眾號并不具備采編時事新聞的資格,只能通過傳統新聞媒體了解時事新聞;但是,具備采編資格的傳統新聞媒體由于受到諸多限制,無法像社會化媒體那樣一味迎合受眾的閱讀興趣。有時,新聞記者歷經千辛萬苦采編的新聞報道曲高和寡,自媒體輕松洗出的稿件卻大受網民追捧。這種情況難免會使傳統新聞媒體的從業人員心態失衡,引發了他們與社會化媒體的矛盾。圍繞《甘柴劣火》形成的輿論爭議就是這一矛盾的典型體現。
同時,在利益的驅使下,一條專門從事洗稿行為的黑色產業鏈衍生出來,不僅對原創的保護構成了更大的威脅,也使得自媒體行業的內容生產秩序受到極大破壞,給不法分子牟取利益帶來了可趁之機。
對于廣大的微信用戶而言,微信不僅是一款即時通訊工具,更是一個集社交、娛樂、消費等于一體的全能型媒介,微信用戶可以通過它獲取新聞資訊、了解生活信息、滿足娛樂需要。隨著微信內容市場的日臻完善,用戶與內容的精細劃分已成為一種普遍的內容生產策略,千差萬別的用戶群體都可以找到滿足自身信息需求的微信公眾號。
然而,洗稿現象的存在使得不同微信公眾號上的傳播出現了同質化的傾向,嚴重降低了信息的價值。微信用戶根據自己的信息需求選擇合適的公眾號,但總是避免不了在不同的公眾號上讀到內容相似的文字,在無形當中浪費了他們的寶貴時間。這就好比是消費者為同一商品支付了兩次費用,商品的總體效用被極大地降低。
同時,對于通過微信公眾平臺獲取時事資訊的微信用戶來說,洗稿形成的大量同質化內容具有一致的方向、立場和態度,用戶在閱讀這些內容的過程中“聽”到的始終都是同一種聲音,無法在多元化報道的相互平衡中對某一具體新聞事件形成客觀、理性的認識。
由于我國法律并未明確規定洗稿行為的違法性,而且,如果對侵權損害輕微、發生頻次較高的微信公眾號洗稿行為動輒訴諸法律,勢必形成濫訴。因此,對微信公眾號洗稿的治理在很大程度上應當依靠道德的力量。與憑借國家強制力發揮作用的法律規范不同,道德的約束力主要依靠歸屬群體的內心信念與外界的有效監督。因此,完善、合理且受到同行業普遍認可的微信內容生產行業道德準則是調整自媒體內容生產、有效遏制洗稿行為的基礎性要素,而包括廣大微信用戶、專業維權機構在內的社會各界廣泛參與的外部監督則是保障準則實施的關鍵環節。
對于任何一個新興行業而言,如果職業共同體內部尚未形成普遍認同的價值引導體系,就會加劇行業主體間的惡性競爭,使得行業整體亂象頻出。就目前的狀況而言,由于微信公眾號的內容生產缺乏統一的行業道德準則,生產者以追逐商業利益作為自己的唯一目標,缺乏尊重原創、保護版權的道德意識,洗稿者在剽竊他人智力成果時無所顧忌。
對此,相關行政主管應當盡快責成微信內容生產行業制定出完善合理的行業道德準則,從規范層面抵制洗稿行為;為微信提供技術支持的騰訊公司,應當自覺肩負起企業的社會責任,聯絡多數有影響力的微信公眾號,共同研究制定微信內容生產所遵循的行業準則,從而保證這一行業的長遠發展。2018年12月出臺的《微信公眾平臺“洗稿”投訴合議規則》就是騰訊公司對微信公眾號洗稿現象的有力回應,這在實施行業自律方面邁出了重要一步。
微信內容生產行業道德準則的制定應當以中國互聯網協會2005年制定的《中國互聯網網絡版權自律公約》為基礎,結合微信內容生產與傳播的新特點,制定出針對性強的、科學有效的規范細則,在保證微信公眾平臺傳播自由的同時,保護原創作者的合法權益。
行業道德準則的有效實施,既要依靠行業主體的自覺自律,也必須通過外部監督予以保障。對于微信內容生產行業而言,最有效的監督主體是廣大微信用戶。從內容生產看來,微信用戶的好惡決定了一個公眾號的未來命運,失去了粉絲支持的微信公眾號難免要被市場淘汰。在版權保護的問題上,廣大微信用戶應當形成支持原創、摒棄洗稿的是非觀念,用自身的行動讓洗稿行為喪失存在的空間。
受到洗稿侵害的原創者除了在自媒體平臺發聲譴責剽竊者,更應該集結起維權聯盟,依靠專業化力量,維護原創者的合法權益;同時,憑借團體的話語力量可以將洗稿行為曝光在公眾視野中,從而促使洗稿者在輿論的壓力下改正剽竊行為。專業網絡維權網站“維權騎士”樹立了成功的典范,它集結了眾多原創作者與多家自媒體的力量,依靠合法的手段向剽竊者索賠,已成功維權20 多萬起。
注釋:
①魏永征:在“洗稿”名目下的剽竊[EB/OL].2018-01 -26.http://mini.eastday.com/mobile/180126191555920.html#.
②吳漢東.試論“實質性相似+接觸”的侵權認定規則[J].法學,2015(08):63-72.
③謝晶.論微信公眾號“洗稿”作品著作權侵權判定[J].電子知識產權,2019(03):52-58.
④⑤⑥[美]理查德·波斯納.論剽竊[M].沈明 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
⑦克勞銳2018 自媒體行業白皮書 [EB/OL].原創力.https://max.book118.com/html/2018/0914/7115114152001146.sht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