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片《臭名昭著的游戲》劇作設計分析

□ 關 羽

電影《臭名昭著的游戲》與一首英文老歌同名，公映后，獲得了第65 屆奧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導演、最佳男主角等6 項提名，最終奪得該年度最佳原創劇本獎，從中可以看出該片在編劇上的卓越成就。這部作品充滿假想、虛構和神秘氣氛，讓人覺得這是一個情節前后斷裂，充滿了混亂和不嚴肅的情節，鬧劇式的奇異愛情故事。該片在情節結構上可以前后分為政治事件和愛情故事，但二者存在著緊密的內在聯系，呈現出一種對應式的結構特征，并由一條內在的線索始終貫穿。本文從題材選擇、主題內涵、人物設計、劇作結構與細節設置等方面對影片的劇作設計進行細致分析。

一、從題材選擇到主題內涵

從古至今，世間不知輪番上演過多少起綁架事件，也不知有過多少或嬉笑怒罵或蕩氣回腸的愛情故事。《臭名昭著的游戲》的編導尼爾·喬丹選擇了一個政治綁架與愛情故事相糾纏的事件。1990年代初，在一般人已經唯恐避之不及的共和軍題材選擇上，喬丹又加入了男人與男性易裝者的另類感情沖突，電影題材選取可以說大膽、新奇。

以喬丹電影初試者的眼光來看，《臭名昭著的游戲》會是一部栽培在特殊政治背景土壤里的情節鬧劇式的奇異愛情電影，而且情節前后斷裂，充滿了混亂和不嚴肅。之所以讓人覺得不嚴肅和混雜，是因為影片涉及政治綁架暗殺的恐怖活動、易裝者、性身份不明等極端奇異、怪誕的情節。然而正是因為表現了這些內容，《臭名昭著的游戲》的譯名才顯得更為貼切，“臭名昭著的游戲”直指影片的內容和主題，這幾個字既說明了電影的指示性意義，又提示我們去思考它的深層次主題與內在意義。愛爾蘭共和軍同英國政府激烈沖突時期，在愛爾蘭，共和軍男性成員參與綁架了作為政治交換的英軍士兵，之后與其看押的人質產生友誼。人質被英軍坦克意外碾死后，其逃至倫敦，并與男性易裝者發生感情糾葛。弗格斯的連續經歷交匯為一場極其糟糕的令人憎惡的“游戲”。仔細思索，不難體會到，這一次由愛爾蘭至倫敦的空間轉移，愛爾蘭共和軍成員的政治身份的動搖與政治選擇的后悔，再到一種男性性取向的變化、游移與動搖。這些內容指示呈現出男主人公混亂的多重掙扎，前部分的政治事件轉變成后部分的情感經歷，他的政治身份與性身份危機糾纏在一起，政治問題也轉變為個人的性欲問題。

該片開場是一段展現大橋的運動長鏡頭。眾所周知，橋的基本功能是幫人涉渡。緊接著，涉渡又出現在被綁架的士兵喬迪對男主人公弗格斯講述的寓言中：蝎子和青蛙都要渡河，而蝎子只能求助于青蛙來完成涉渡，但它又忍不住自己的本性蟄死了青蛙。同樣，主人公政治逃亡、涉渡海峽從愛爾蘭逃至英國，與以女性身份自居的男性易裝者戴爾產生感情糾葛，由此造成了弗格斯自我身份雙重意義的變化與動搖。主人公們都想從舊有或固有的身份中蛻變，實現自身由此到彼的涉渡。結尾處，弗格斯通過向戴爾重復這則寓言來解釋一直以來這樣對戴爾是因為自己的本性使然，同時仿佛也在暗示自己異性戀的本性亦不會改變。但這似乎又是一個輪回的開始，他們的人生尚未結束，未終結的“涉渡”也將被延續。愛爾蘭人已步入是該徹底“涉渡”到英國還是“涉渡”入一種更加極端的暴力之中的，周而復始又令人迷茫的“涉渡”困局。一則寓言在開頭和結尾的使用，不僅在劇作敘事結構上前后呼應，而且提示了身份“涉渡”的影片主題。在這種身份危機及其產生原因的表現與分析中，觀眾體會到主人公善良的人性本質在這次身份危機中的掙扎及其思想發展變化，在深度寓意層面上，向世界宣告愛爾蘭人善良的人性本質與復雜、矛盾的民族性格。這便是該片導演真正要表達的主題。

縱觀其電影創作經歷，不論在《臭名昭著的游戲》之前還是其后，喬丹都未曾中斷過對愛爾蘭主題的探討，無論是明顯的還是隱晦的。所以該片亦是一部喬丹關于愛爾蘭主題表達的嚴肅影片，只是其深層次主題與內在意義是以一種極節制、極隱忍的方式來呈現表達。

二、人物性格與功能設計

該片中被愛爾蘭共和軍綁架的黑人士兵喬迪，顯然超脫于美國電影里那些愚蠢傻氣或又可有可無的黑人形象。福里斯特·惠特克飾演的喬迪是一位極具智慧的黑種人，在與他的看押者男主人公弗格斯的接觸過程中，他表現出一種特殊的心理洞察力和操控力。二人接觸與交談時，喬迪準確地捕獲到弗格斯的善良本質，于是向他講述了蝎子與青蛙的寓言故事，并認定其有著與蝎子一樣不能控制的本性。這同時也傳達出喬迪對自己處境的清醒認識，對立雙方的政治本性不會改變，自己也不會幸免。所以喬迪向弗格斯介紹他的戀人戴爾，以作托付，但同時又提醒弗格斯，戴爾不是他想要的女人。在這有限的接觸與交談中，喬迪完全操控了這位愛人蘭共和軍成員。雖然喬迪出場時間不長，但編導賦予了喬迪這一形象多重功能，使他的影響在全片未曾停止過，在他身上我們看到了幾位共和軍成員的人性本質。在利用喬迪銜接影片前部分政治事件和后部分愛情故事的同時，他與弗格斯的關系中也表現出豐富的含義，其對弗格斯的影響也從未停止。如前部分交談中提到過的愛爾蘭板球運動，在后部分弗格斯與戴爾的相處時，喬迪的板球投手幻象就在弗格斯那里出現了三次。前兩次他向弗格斯投球，表現出弗格斯當時對戴爾和喬迪的復雜心情；第三次喬迪卻將球向空中拋去，表情略帶嘲弄地看著弗格斯，因為這時弗格斯已知道戴爾是男兒身。喬迪嘲弄的表情呼應了提醒弗格斯又被他忽視的那句“戴爾不適合你”，仿佛也在提示觀眾等著看弗格斯如何繼續行事的后戲。

然而此時的弗格斯又陷入了一種兩難的困境，比起如何處理與喬迪的關系，如何處理同戴爾的關系更加讓他左右為難、無從解決。在這兩場本性與現實的困境中，喬丹準確地塑造了弗格斯的矛盾性格，并在其善良的基調上完成了復雜性格的刻畫。他從心底喜歡戴爾，但又不能完全接受性身份，一面關心戴爾一面又與之保持距離。正當他無力處理戴爾的癡情倒追，愛爾蘭共和軍成員朱迪、彼得再次出現，并要挾他完成刺殺行動，這里弗格斯似乎找到了解決政治與性欲困境的辦法，決定以犧牲自己來從共和軍與戴爾的難題中解脫。就算自閉于英國監獄，卻也阻斷不了戴爾的癡情，所以困境于他還將延續。他的困境亦如愛爾蘭人民千百年來所面臨的真實處境一樣，在歷史與未來的河流里持續流淌，因為這種困境源于弗格斯這樣的愛爾蘭人的本性，弗格斯這一人物是作為愛爾蘭人的縮影與象征出現的。他身上的善良本性和復雜性格也是愛爾蘭民族所共有的，傳達出了喬丹向世人證明愛爾蘭人本質不是嗜血分子的意圖。

為了便于觀眾理解，影視作品在進行人物設計時，復雜的、具有多重含義的人物不宜超過兩個。所以在喬迪和弗格斯這樣具有多重功能的人物之外，喬丹設計了單純、美好的戴爾，一位漂亮的男性易裝者。“她”集所有美好的女性特質于一身，美麗迷人而且優雅純情，具有一種典型的淑女風范，“她”對弗格斯的感情有一種簡單純粹的至情至性。可以說“她”屬于一種心理與外在舉止統一的女性，而與共和軍成員朱迪——這一生理女人、心理男人的女性產生強烈對比。

三、兩段式對應結構與細節設置

該片深入探討了一個男人的政治身份與性身份的雙重危機。在結構上，全片可以分為政治事件與愛情故事前后兩部分。第二部分中，主人公的雙重危機錯綜復雜地交織在一起，貫穿于全片，起著串聯電影前后的線索作用。編劇又通過第二部分的設置回應了第一部分留下的種種暗示，使兩部分形成一種對應結構。

基于這種兩段式對應結構，該片設置了頗多耐人尋味的前后對應，其中一些也不乏趣味。比如電影開場時，弗格斯為組織而綁架抓人對應的是結尾為戴爾頂罪而被抓入獄；男同性戀喬迪被朱迪的女色誘惑——異性戀弗格斯與易裝者戴爾糾纏不清，前面構成喬迪—朱迪—弗格斯的三角關系，后面對應的則是戴爾—弗格斯—朱迪的三角關系；黑人喬迪在愛爾蘭遭受歧視，對應愛爾蘭人弗格斯在倫敦受到歧視；前部分政治事件的綁架對應后部分中的行刺；弗格斯不忍殺喬迪對應的是戴爾不忍殺弗格斯；弗格斯是否選擇殺喬迪的延宕，對應他是否選擇愛戴爾的延宕。這樣一組組的對應關系不僅完成了該片的兩段式對應結構，同時也完整了電影主題與人物的設計。這種前后對應的兩段式結構讓編導將人物對白設計得更加生色，前后會有豐富的暗合、隱喻，使得人物性格開掘得更深，使故事更加有機，呈現出的信息量也隨之增大。

當然，該片出色的細節設置亦是整片設計中不可忽視的重要部分，其中通過人物的對話和動作表現出來的一些巧妙的細節設計尤為出色。在政治事件中，喬迪被捆綁后小便困難，弗格斯為了幫他，被迫兩次把喬迪的生殖器握在手里，其間足見其善良本性。為了打破尷尬，喬迪打趣：那只是一塊肉。但介于喬迪的同性戀身份，整個過程中又不乏他相戲弗格斯的情欲意味。基于弗格斯的反應，隨即喬迪又感嘆：想不到這細節竟如此重要！令觀眾想不到的是這句話暗示了弗格斯發現戴爾男兒身后的反應，且對此終究不能釋然，讓弗格斯只能對戴爾說聲抱歉。喬迪的這一句話無不體現出編導對弗格斯與戴爾愛情坎坷糾葛的嘆息之情。

戴爾對弗格斯一片癡心，緊追不放，弗格斯開始答應假裝戴爾不知道這個細節（男性生殖器），但當戴爾有意邀他上樓時，他終于拒絕：“不行，我無法假裝那么多。”這場戲突出了戴爾對弗格斯的癡情、為爭取弗格斯感情的努力，以及對自己性別身份的坦然接受，同樣弗格斯也表現出自己的善良本性，表明了自己的原則立場，為以后如何對待戴爾埋下伏筆。影片在結構上再次呼應喬迪的那句感嘆。

在前半部分政治事件的高潮戲中，碾死喬迪的英軍對著這伙共和軍藏匿的玻璃房子進行轟炸，頃刻間碎玻璃亂飛，煙火沖天。編導喬丹曾在評論音軌中提到過，玻璃房子是他在拍攝資金十分緊張的情況下堅持修建的，為的是讓觀眾能在被提醒的狀態下看清這些恐怖的暴力。在這個透明的、被強調表現的空間里，喬迪遭受的是來自愛爾蘭共和軍個人式威脅生命的暴力，而來自英軍的則是更為強大且直接的暴力。玻璃房子見證的是兩種相似的親密的暴力，無法區別的正義與非正義，無法定義的合理與不合理。喬丹正是利用玻璃房子這一環境道具的細節設置來表達自己對暴力的看法和觀點。

四、結語

尼爾·喬丹這部充斥著易裝者、性別身份不明、混雜的不嚴肅的情節鬧劇式的拼接故事，讓人看到的仿佛是對阿爾莫多瓦電影的粗劣模仿。其實二者在骨子里是那樣的不同，喬丹運用這些元素的終極目的和阿爾莫多瓦有著根本的不同，他無意留戀，或探討重點不在人的性別、性欲。在這樣的外殼包裹下，《臭名昭著的游戲》有著嚴謹的戲劇結構，人物對白也含義明確，戲劇張力十足，創作者追求的是近乎傳統的戲劇性，力圖準確把握政治大背景下的特定人物的命運變化和情感經歷。所以他的人物沒有西班牙人的激情四溢，有的只是愛爾蘭人的奇怪的矛盾與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