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袁金松
溝口健二導演的《楊貴妃》是第一部港日合拍片,于1955年由邵氏和日本的大映共同攝制①。當時邵氏為了學習日本先進的彩色片攝制技術,先投資拍攝了溝口健二的這部電影,隨后又在1962年推出了李翰祥導演的同名影片。《楊貴妃》是溝口健二導演的晚期作品之一,卻在其誕生以來就幾乎被認為是溝口最為平庸的作品之一。
佐藤忠男在《溝口健二的世界》中這樣寫道:“對鑒賞和搜集古代美術興趣極大的溝口,抱著巨大的熱情投身于這部影片的攝制。但由于缺乏資料,試圖重現古代中國風俗的愿望終于落空,只能憑借荒唐無稽的杜撰。劇本和時代考證雖然是得到中國人的協助,但依然缺乏中國氣氛。溝口特別致力于皇帝和貴妃的戀愛情景描寫,二人在節日夜晚悄悄在人群中漫步的那場戲,多么富有浪漫情調。但是,整個故事只不過是一出甜美的鬧劇,與溝口健二作品嚴肅的劇作方法很難對上號,這在日本似乎已有定論。”②顯然,佐藤忠男對此片興趣不大,僅用寥寥數字就將它一語帶過。可以說,這番評價對史學家來說有些不負責任,因為他并沒有深入文本,只是淺嘗輒止。
佐藤忠男的評價從一開始就假定了溝口健二想要重現古代中國風俗的目標,這顯然是一個難以佐證的假說。隨后,佐藤忠男說劇本和時代缺乏中國氣氛,可是對唐的時代特征和這段故事的真偽性的考證,是史學家應做的研究,而非電影導演要去斤斤計較的東西,更不用說這還牽扯到另一個難以斷言的問題,即日本和中國的史學研究何者更為準確,或者說對唐的理解誰更勝一籌。這背后暗含一個文化語境的問題,我們很容易先天地認為一個日本導演拍攝的唐朝缺乏中國風格,哪怕這部電影是中日合拍的,有著來自中國的歷史顧問。最后,佐藤忠男認為這個故事是一出甜美的鬧劇,這個結論性的概述綜合了前面提供的“證據”,卻忽視了該片的故事與溝口其他作品對比的重要性。急于給出評價而非分析作品本身,這是影評人最容易犯下的錯誤。當這種評價變成了歷史結論,難道就可以說溝口的這部《楊貴妃》不值一提了嗎?我們又該如何放下這個結論重新解讀該片呢?
若想重新解讀溝口所呈現的楊貴妃,我們應當先重新思考“盛唐”這個概念。盛唐時代不僅存在于中國人心中,也是日本人心中的幻想,試圖相信并夸大某些歷史的美好而忘卻污點,這是人之常情。不過對于日本來說,唐是他們的文化之源,而日本的歷史更迭又不如中國那樣激烈,日本人似乎更應該對唐朝有著絕對完美的幻想。但讓人吃驚的是,僅從溝口設置的楊貴妃的出場來看,就足以證明其在處理這個故事時的謹慎,他沒有著力去塑造虛假的盛唐幻象,而是非常細致地講述了楊貴妃的出身環境以及她的生存問題。溝口將楊貴妃放置于市井生活中,拋棄了“三千寵愛在一身”這個最能吸引眼球的歷史標簽,選擇用平鋪直敘的方式重構楊貴妃的來歷,借此可以看出他對歷史去神話的創作企圖。
文藝作品的改編固然要尊重歷史,但是創作者試圖使用某種方法歸納并展現自己理解中的歷史,顯然比將史書上的文字翻譯成電影要更為重要。溝口的方法就是去掉歷史光環和重現歷史的使命感,從而真正進入歷史情境,并挖掘其背后可能存在的未被書寫的敘事。于是我們看到,楊貴妃出場時成了一個典型的“溝口式”女主角,身份低微但又至善至真。隨后的故事中,溝口也沒有完全使用中國的歷史記載。事實上,就算是1962年李翰祥版本的《楊貴妃》,也采用了一段野史記載,將楊貴妃離宮這一段落處理成與梅妃爭執后唐玄宗對她的處罰。這一段成了李翰祥版本最為精彩的段落,他將楊貴妃塑造成了一個會因婚姻生活的磕絆而傷神的普通女人。這是對楊貴妃和唐玄宗之間關系的某種演繹式解讀,貴至帝王仍擺脫不了婚姻生活背后的磨難,歷史傳說在此成為可以觸摸的現實。然而,卻沒有人橫加指責李翰祥的胡編亂造,如此的雙標對待,可以說是偏見所致了。
相比之下,溝口顯然比李翰祥走得更遠,他不僅重新塑造了楊貴妃,連唐玄宗、楊國忠、安祿山等人都成為了其重構的對象。安祿山為獻媚于痛失愛妻的唐玄宗,伙同楊國忠將楊貴妃獻給唐玄宗。楊貴妃不知自己的愛情前途如何,卻又因家庭牽絆而不得不這樣做。所幸皇帝是個正直之人,楊貴妃與皇帝產生了最為純潔的愛情。好景不長,安祿山與楊國忠的權力欲望在膨脹,兩人明爭暗斗,又都囂張跋扈。楊貴妃得知這是因為自己的身份所致,與皇帝溝通未果,于是離開皇宮還家。皇帝思念楊貴妃,又將其召回。隨后朝堂形勢愈發嚴峻,安祿山揭竿而起,民眾群情激奮,最終導致楊貴妃被縊死在馬嵬坡。
在溝口的講述之中,安祿山與楊國忠作為故事的配角戲份雖然不多,但是他們成了楊貴妃一生命運的推動者。溝口所勾畫出的歷史或政治的邏輯在這兩人身上體現出來,在朝堂玩弄權術與政治的人就是這樣兩種人:前者孔武有力、野心勃勃,甚至說出“皇帝誰都可以當”這樣的話;后者失意時卑微如蟻,得意時卻野蠻如虎。作為另一個典型的“溝口式”男主角,唐玄宗在故事中和楊貴妃一樣被朝堂政治裹挾,成為身不由己之人,甚至在太監高力士與唐玄宗的交流之中我們都能看到前者更為強勢。于是,溝口就這樣將這段故事的兩個主人公剝離出歷史敘述的符號限制,使其成為自己最想表現的愛情悲劇的主角。相比之下,我們會覺得李翰祥更加尊重史實,更能貼近我們理解中的紅顏誤國的邏輯,但他卻也因此缺乏了自己的風格和態度,走向一種文人論史的腔調,以至于在他的版本中,野史改編的出場段落與影片后半部分脫節嚴重。到此出現了另一個問題,我們為什么不能接受楊貴妃與唐玄宗有過一段簡單純粹的愛情?這段愛情真的過于圣潔無暇而顯得憑空意淫嗎?
單就唐玄宗與楊貴妃兩人的情感線索看來,確實存在過于單一的問題,但我傾向于把這理解為一種有意處理而非過失,況且這段愛情并非簡單純粹,它背后也包含了主角背后的人性弱點以及政治陰謀,甚至可以說這兩個隱患一開始就注定了他們的悲劇性結局。
楊貴妃與唐玄宗的結識源于一個有政治意圖的預謀,由此兩人還曾差點擦肩而過。后來兩人因為對音樂的共同喜好走到一起,也曾經歷過最初簡單純粹的時光。但是因為楊貴妃的家人日益驕縱跋扈,兩人之間的情感出現了危機。這時,李翰祥版本里中年富態的楊貴妃與溝口健二選擇的嬌弱的楊貴妃其實面臨了同樣的問題,那就是感情生活中的磕磕絆絆。區別在于,李翰祥將它處理成內部矛盾,一種平頭夫妻之間的背叛和反抗;溝口健二則處理成了外部壓力,是來自于流言蜚語的攻擊。但要指出的是,兩人所設置的楊貴妃年齡和背景均不相同,所以不能簡單以優劣區分。
在電影后半部分,唐玄宗因一直以來的懦弱性格和奸臣作亂,痛失楊貴妃,楊貴妃則選擇了有尊嚴的自縊,溝口將前述帶有政治陰謀的情節弱化,把結局處理成了一個唯美而又悲涼的愛情故事。楊貴妃死后,唐玄宗在一個空蕩蕩的大房間里日夜懷念,因為這可能是他在人間所收獲的最真摯的一份情感。當他說出“現在我的兒子當了皇帝,和安祿山也沒什么兩樣”,這段無奈獨白將他和楊貴妃共同的命運悲劇性地顯現了出來。
至此我們可以說,溝口是懷著極大的悲憫之心處理這段愛情故事的,他將這段故事處理成了一個純“溝口式”的作品,從而避免了人云亦云的爛俗。同時,東方人又極其注重“家國天下”之間的平衡,楊貴妃與唐玄宗在家國之爭的夾縫中走向了其悲劇結尾,這個故事在溝口重構后,擁有了內核層面的東方韻味。那些對影片某些細節吹毛求疵,說其不夠中國風味的評論,也更是無稽之談了,因為這根本不是重點。就像我們評論黑澤明改編的莎士比亞故事時,也不能一語否定影片本身,談論其缺乏英國味道一樣。
注釋:
①邱舒婷.楊貴妃與邵氏宮廷片[J].電影藝術,2008(05):113-117.
②[日]佐藤忠男.溝口健二的電影世界[M].陳篤忱,陳梅譯.北京:中國電影出版社,1993: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