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龍
《水滸傳》是“我國第一部章回體長篇白話小說”,從整個小說文本來看,它藝術地反映了宋江等人從起義發生直至失敗的全過程,故事的開頭到結尾貫穿著“俠義”的英雄主題。而在俠義之外,一場場關于災害的特寫也被變換著鏡頭主動播放著,這些災害書寫有什么特殊意義?這是本文亟需解決的問題。根據《現代漢語詞典》對災害一詞的解釋:“自然現象和人類行為對人和動植物以及生存環境造成的一定規模的禍害,……。”[1]以此為參照,筆者發現《水滸傳》中出現的災害次數竟達26①根據2009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林峻校點的明代萬歷后期刊行的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統計。本文關于《水滸傳》的文本內容皆引自于此。次之多,分別以瘟疫、火災、風災、雪災等常見災種出現,兼以敵對雙方戰斗后“血滿溝渠”“尸如山積”的戰爭災害。盡管關于《水滸傳》的研究成果已然豐碩,但對于以上災種的鉤沉多在火上用力,未曾有全面系統的關照,今筆者擬從文學及文化角度對這些災害進行整合探討。
瘟疫,作為一種惡性傳染病,對人們的生存具有致命性打擊,古人多談疫色變。漢末文學家王粲在其《七哀詩》中記載過疫病的慘狀:“……出門無所見,白骨蔽平原。……”[2]而《水滸傳》中的首次災害描寫就是關于瘟疫的記錄。《水滸傳》引首云:“嘉佑三年春間,天下瘟疫盛行,自江南直至兩京,無一處人民不染此癥,天下各州各府,雪片也似申奏將來。”[3]這場交代了時間與地點的瘟疫,是否在歷史上存在過?經查閱《宋史》《續資治通鑒長編》等宋代相關史籍,不難發現宋代嘉佑三年并無瘟疫發生,也即這次疫情是作者藝術虛構的,這點從本卒于皇祐四年(1052年)卻于嘉祐三年(1058年)出來奏請要禳此災的參知政事范仲淹身上也可得到印證。①《水滸傳》第一回有言“向那班部中,有一大臣,越班啟奏。天子看時,乃是參知政事范仲淹”。關于敘述此次疫情的目的,小說文本已作交代,即“不因此事,如何教三十六員天罡下臨凡世,七十二座地煞降在人間,哄動宋國乾坤,鬧遍趙家社稷。”[3]且在《水滸傳》文本中,第一回的題目即為“張天師祈禳瘟疫洪太尉誤走妖魔”,從這個角度分析看來,此次瘟疫是作為小說文本的楔子,述說了故事發生的緣起,具有統攝全篇的意義。
而通過研讀文本,我們會發現起首的瘟疫書寫的作用遠不止如此。首先來看面臨此次瘟疫,天子的救災舉措。小說文本第一回載:“……急敕翰林院隨即草詔,一面降赦天下罪囚,應有民間稅賦,悉皆赦免;一面命在京宮觀寺院,修設好事禳災。”[3]董仲舒《春秋繁露》記云:“凡災異之本,盡生于國家之失。國家之失乃始萌芽,而天出災害以譴告之……”[4]受天人感應思想的影響,古代君王在災害面前,通常會克己修身,大赦天下,優待百姓。透過此次救災的行為范式,宋仁宗皇帝一朝的讖緯迷信思想被展現得淋漓盡致。而這場瘟疫最終在張天師經過七天七夜法事后被消滅:“‘天師在東京禁院做了七晝夜好事,普施符箓,禳救災病,瘟疫盡消,軍民安泰。’”[3]這里的“好事”特指為了祈福消災所做的法事。張天師在此次禳災過程中作為人間與上天交流的中間人物,盡管在他的努力下,此次瘟疫“盡消”。然而,這次法事并沒有彌補天人的不合,作者在此處進行了反轉——一百零八個妖魔“望四面八方去了”。因此,此次瘟疫并非單一的線性描述,而是多層面的非線性安排,不僅是整個小說文本的引子,還反映出仁宗時期的思想文化,暗示著戰亂紛爭的到來。
再來看一下關于此次災害敘事的完整性。從小說三要素的角度來看,此次災害事件發生的人物、情節及環境是完全齊備的。小說文本第一回談到“目今京師瘟疫盛行,傷損軍民甚多。”[3]此即交代了環境及代表性人物。除此之外,這次瘟疫由大臣出奏為起始,仁宗皇帝頒旨為發展經過,洪太尉宣請張天師為高潮,一直到瘟疫的消除,這其間不僅構建了完整的故事情節,也順勢刻畫了整個事件的核心人物。整個瘟疫事件的完整性由此可見一斑。盡管如此,《水滸傳》起首的這場瘟疫并未擺脫“對皇權的擁護摘要”[5]的題旨。上文已談到因思想因素的差異,瘟疫的降臨于時人看來是上天對人間做錯事情的懲罰。而要想攘除災禍,人間代表——皇帝則需要做出多番努力祈求上天的原諒。因此,在眾多災害面前,皇帝的行為干系著人間老百姓的幸福指數。如果瘟疫不能消除,皇帝與老百姓之間的信任度則會大打折扣,且皇帝會被認為是制造災害的元兇。正因如此,我們便不難理解仁宗皇帝聽聞“瘟疫轉盛”時,會“龍體不安”,并且“急敕”“急令”草詔詔書。所以,整個救災過程中皇帝急切的心理體現是因為害怕自己的皇權受到動搖,而大臣受“君臣”之禮的影響也忙于獻計獻策救災,二者共同的實質在于對皇權的擁護。整個災害敘事流露出來的皇權至上觀念可見一斑。
值得注意的是,《水滸傳》中并非只出現過一次瘟疫書寫。小說文本第一百十六回也有瘟疫的影子:“此時杭州城內瘟疫盛行,已病倒六員將佐:是張橫、穆弘、孔明、朱貴、楊林、白勝,……”[3]與起首瘟疫不同的是,作者對此次疫情的描寫僅粗筆勾勒,未作深入細節的描寫。從前后文分析看來,這場瘟疫是在交代張橫等六員將佐不能跟隨宋江大戰烏龍嶺的原因。但于緊張的故事情節中舒緩了氣氛,讀之不免讓讀者傷感,此亦作者敘事策略高超之所在。昔日能征善戰、屢立戰功的英雄終難免被病魔所侵,不得不說作者透過此次瘟疫宣告了宋江等人的大眾結局。疫病猛如虎,但從《水滸傳》中的兩次瘟疫可以看出作者并沒有將敘述的中心放在疫情的嚴重性上,而是通過瘟疫這種表象對主題進行剖解。這是《水滸傳》中瘟疫書寫不同于其他多數明清小說瘟疫書寫之所在。
在我國古典小說中,火災是比較常見的場景。《水滸傳》中與火相關的場景占據大量篇幅。根據筆者統計,一百二十回本《水滸傳》中因火致災的情節多達13次,而這些火災多由人為故意縱火所致,屬于戰略上的火攻。筆者對關于《水滸傳》火的研究狀況進行掃描,發現極少論者對其有過專門的關注①目前僅見劉衛英、李亞佛等的《火攻、縱火及火觀念的生態化審視——從<水滸傳>到還珠樓主》(《中華文化論壇》,2017年第10期),春雨的《<水滸傳>中所描述的幾起大火》(《勞動保護》,2002年第9期)兩篇論文。且缺少文學視閾,所以本節將摭拾《水滸傳》中火災數例,力求予以較全面的學理性揭橥。
從表現形式角度分析,我們可以將《水滸傳》中的火災書寫分為兩類。首先來看第一大類,即僅靠故事正文敘事。在小說文本第六十八回中,史文恭見宋江軍馬攻至寨前,正準備出擊,卻不料“吳用鞭梢一指,軍寨中鑼響,一齊排出百余輛車子來,盡數把火點著,上面蘆葦干柴,硫黃焰硝,一齊著起,煙火迷天。比及史文恭軍馬出來,盡被火車橫攔當住,只得回避,急待退軍。公孫勝早在陣中,揮劍作法,借起大風,刮得火焰卷入南門,早把敵樓排柵,盡行燒毀。”[3]《孫子兵法·火攻》記云:“故以火佐攻者明。”[6]火攻在制敵策略上是明智之舉,《水滸傳》中的火災都是在攻敵時引起。此處描寫將災前、災后的情況一筆帶過,重在分析火勢的發展,而兩軍交戰的緊張氣氛自動地躍然紙上。公孫勝的“揮劍作法”則顯示了道教對神奇法力的無限推崇。“北宋的封建統治者繼承唐代儒道佛并用和對道教的崇奉扶持政策”[7],特別是在徽宗時期,掀起了有宋一代的第二個崇道高潮,《水滸傳》道教文化色彩濃厚顯然受了這一大文化觀的影響。除此之外,兩軍交戰的緊張氣氛在第八十回的火災中也被表現得淋漓盡致。“兩下火起,草屋焰騰騰地價燒起來……高太尉正睡間,忽聽得人報道: ‘船場里起火!’急忙起來,差撥官軍出城就應。丘岳、周昂二將各引本部軍兵,出城救火。去不多時,城樓上一把火起。高太尉聽了,親自上馬,引軍上城救火時,又見報道:‘西門又一把火起,照耀渾如白日。’”[3]此次火災發生在“宋江三敗高太尉”之際,前兩次的戰敗已然挫傷了高俅的銳氣,而通過這次火災更讓高俅認識到宋江團隊的英勇無敵。
若說以上兩次大火是在交戰過程中臨時安排的人員所放,與之相對的則是《水滸傳》中出現的“放火專業戶”。小說文本第八十四回載:“……石秀見說了,便和時遷商議,先從寶塔上放起一把火來,然后去佛殿上燒著。時遷道: ‘你快去州衙內放火。……’當時先去寶嚴寺塔上,點起一把火來……火光照的三十余里遠近,似火鉆一般。然后卻來佛殿上放火。那兩把火起,城中鼎沸起來。百姓人民,家家老幼慌忙,戶戶兒啼女哭,大小逃生。”[3]宋江等人正是多次抓住了“放火為號”的時機才取得了一次又一次的勝利,從這個層面講,火災有利于凸顯小說主角英勇善戰的形象。而石秀、時遷兩人在縱火過程中通常不辱使命,也成為了放火的“御用人員”。在第九十二回中“時遷、石秀復身到神祠里,取了火種,把道人尸首上亂草點著,卻溜到草場內,兩個分投去,一連焠上六七處。少頃,草場內烘烘火起,烈焰沖天,那神祠內也燒將起來。……城中見四五路火起,一時鼎沸起來。”[3]由此看來,放火是宋江團隊作戰時的常用手段。《孫子兵法·火攻》有載:“凡火攻有五:一曰火人,二曰火積,三曰火輜,四曰火庫,五曰火隊。”[6]《水滸傳》中這五種形式梁山好漢皆采用過,但由此見出的是宋江團隊肆意放火,造成火災,毫無生態保護意識。對此,有學者認為:“《水滸傳》對好漢們縱火無度、不顧后果的反生態書寫,是敘事行為者的情緒宣泄,也是社會結構固化、資源分配不均的流民積習表現。”[8]這為宋江等人最終以悲劇收場埋下了伏筆。
《水滸傳》中的火災不僅單靠正文竭力描述,有的還兼以韻文輔助說明,二者共同述說了火災的嚴重性,大大地增強了火災的真實感。這些火災分別出現在小說文本的第十回、第四十一回、第七十九回、第一百八回和第一百十九回。作為補充說明的韻文從多個層面構筑了文本的完整性,強化了《水滸傳》的藝術效果。
首先,凸顯了正反面人物的性格品質。小說文本第十回,陸虞候放火燒了林沖棲身的草料場,林沖“見草料場里火起,刮刮雜雜的燒著”[3],該處作者用韻文補充道:“但見:雪欺火勢,草助火威……看這火,能教烈士無明發;對這雪,應使奸邪心膽寒。”[3]這里作者不僅從正面強調了火勢的旺盛,還從側面進行了勾畫:奸邪之人見了此火也膽寒。也進一步將差撥、陸虞候、富安三人的小人本質暴露無遺。正是因為這場大火,林沖怒由心起,連殺三人,加快了其上梁山的步伐。可以說,此次火災促進了小說情節的發展。再看第四十一回,薛永拿著火把,將黃文炳家里前后盡皆點燃,其火勢“但見:黑云匝地,紅焰飛天。……狂風相助,雕梁畫棟片時休。炎焰漲空,大廈高堂彈指沒。這不是火,卻是:文炳心惡,觸惱丙丁神。害人施毒焰,惹火自燒身。”[3]“丙丁神”即火神,作者將此次火災與神員相聯系,為此次火災增添了奇幻色彩。而作者將此次火災的根由歸咎于黃文炳的作惡多端,則從側面角度營造了梁山好漢俠義與正直的正面形象。
其次,提出了敵弱“我”強的反向思維。《百戰奇略·弱戰》載:“若敵眾我寡,敵強我弱,須多設旌旗,倍增火灶,示強于敵,使彼莫能測我眾寡強弱之形,則敵必不輕與我戰。”[9]“敵強我弱”卻最終取勝,這是眾多戰爭給我們灌輸的大眾思維模式,然而《水滸傳》中主角宋江等人在多起戰爭中始終處于抗敵的主動位置,這在火災中有深刻體現,從中可以看出作者的褒貶傾向。第七十九回載“鼓聲響處,一齊點著火把,霎時間,大火竟起,烈焰飛天,四分五落,都穿在大船內,前后官船,一齊燒著。怎見火起,但見:黑煙迷綠水,紅焰起清波。風威卷荷葉滿天飛,火勢燎蘆林連梗斷。……艦航盡倒,船櫓皆休。……”[3]吳用設計用藏在密處的小船“鉆入大船隊里”將高俅“大小船一千五百余只”[3]都盡行燒毀了。同樣第一百八回“但見:風隨火勢,火趁風威。……驪山頂上,料應褒姒逞英雄;揚子江頭,不弱周郎施妙計……當下火勢昌積,炮聲震響,如天摧地烈之聲。須臾,百十間草房,便做煙團火塊……”[3]小旋風柴進用提前藏好的火炮將賊將縻勝及軍士打得措手不及,這是妙計所成。最終“柴進同神火將軍魏定國,領步兵三百人”[3]致使“縻勝被火炮擊死……二偏將都被殺死,一萬人馬,只有千余人從土岡上爬出來,逃脫性命。”[3]在這些火災書寫中,宋江等人所向披靡,戰無不勝。
第三,宣揚了既悲且壯的時代主題。第一百十九回載“當下宋江傳令,教四下舉火,監臨燒毀宮殿。龍樓鳳閣,內苑深宮,珠軒翠屋,盡皆焚化。有詩為證:黃屋朱軒半入云,涂膏釁血自。若還天意容奢侈,瓊室阿房可不焚。”[3]宋江等人在追殺方臘過程中,將其宮殿一并燒毀,所有的繁華在熊熊大火中悄然落幕,這是作者向世人宣揚奢侈的必然結局。杜牧《阿房宮賦》記云:“……滅六國者六國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后人而復哀后人也。”[10]秦時的阿房宮是否被燒雖尚有疑問,但以此來告誡統治者反省自身行為的意義卻是不受時代限制的。此處火災出現在小說文本的倒數第二回,是作者有深意的安排,也暗示了宋江等人大酒大肉的生活的最終歸宿。
以上韻文以“但見”或“有詩為證”為話頭作為固定格式,其作用不僅限于上述幾處,它們還和小說中眾多韻文作用一樣,具有場面渲染、諷喻勸勉等功能,同時串聯著上下文情節,是《水滸傳》的有機組成部分,于文本完整性而言不可或缺。《水滸傳》的中火災書寫以文學的形式呈現出來,不同于歷史學與災害學上的火災。但是水火無情,《水滸傳》中的火災不因文學性而掩藏其破壞的本質。《說文解字》云:“火,燬也。”[11]“燬”即毀。綜觀《水滸傳》中的火災,我們會發現這些火災都是人為因素刻意為之,是不計后果的肆意燒毀,是戰場上缺乏理性思考和持續戰略思維的表現。盡管如此,受時代因素的限制,時人缺乏環保意識應屬于客觀因素所致;且《水滸傳》中的火災畢竟以文學樣態呈現在我們面前,為我們更加深刻細致地了解當時文化與思想提供了文學與文獻視閾。所以我們應該持辯證的態度看待《水滸傳》中的火災書寫。
除以上兩種災害外,《水滸傳》中還涉及到風災。《中國災荒辭典》對風災作過闡釋:“因暴風,臺風或颶風過境而造成的災害。”[12]但是《水滸傳》中的風災與此有異,它們不是自然界的氣候異常引發,而是由“作法”引起,可將其稱之為“人為風災”,深刻體現了道教文化對《水滸傳》的滲入。
且看第十九回關于風災的描寫:“忽然只見起一陣怪風,但見:飛沙走石,卷水搖天。……吹折昆侖山頂樹,喚醒東海老龍君。……把那纜船索都刮斷了。”[3]這場大風是由公孫勝祭祀而來,關于怎樣祭風,小說文本第七十九回有過大致交代:“公孫勝披發仗劍,踏罡布斗,在山頂上祭風。”[3]其中“踏罡步斗”是指道教人士作法時通常采用的步伐,元代無名氏《翫江亭》第二折中有與之相似的記載:“我踏罡步斗驅邪祟,仗著劍書符呪水。”第八十九回亦載:“公孫勝在軍中仗劍作法,踏罡步斗,敕起五雷。是夜南風大作,吹得樹梢垂地,走石飛沙。”[3]同樣采取的是這種方式。由此我們便可見出道士作法時的常規動作。顯然,最初的祭風是希望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而到《水滸傳》里已經演變為祈求借助風的力量來作戰。除此之外,第六十回載有:“只看樊瑞立于馬上,左手挽定流星銅錘,右手扶著混世魔王寶劍,口中念念有詞,喝聲道:‘疾!’只見狂風四起,飛沙走石,天昏地暗,日月無光。”[3]此處的“疾”相當于道士作法時所念“急急如律令”,為作法時的結束語,有迅速執行之意。古人祭風的基本范式在《水滸傳》中被大致地呈現了出來。
透過《水滸傳》的風災描寫,道教作法時的動作到口令的科儀展現在我們面前,這為我們了解宋元時期的道教文化當有裨益。在我國文化進程史上,儒釋道三教發展至唐代逐漸呈現出合流的局面,而《水滸傳》的成型歷經了宋元明三代的文化熏陶,由此我們便不難理解《水滸傳》是道教、佛教、儒教三教思想結合的交匯體。而在《水滸傳》中,道教成分極重,甚至有論者認為“道教觀念是《水滸》的思想支柱”。[13]《水滸傳》的道教元素不僅體現在公孫勝、樊瑞身上,據文本第一回介紹一百零八好漢皆是魔君,且小說文本內還出現了以九天玄女為精神領袖的道教神仙,這些人物和風災事件一道為《水滸傳》增添了神秘的宗教色彩。而風災乃自然屬性,但添加了道教文化因素就顯得刻意為之。
綜覽《水滸傳》文本,我們會發現《水滸傳》中的災害書寫遠不止以上三類。“林教頭風雪山神廟”中的雪災、“楊志押送金銀擔”中的旱災、“混江龍水灌太原城”中的水災等都是作者著力書寫的對象,它們對于塑造人物形象,升華主旨內蘊,增強藝術效果有著舉足輕重的意義。受于篇幅限制,不在此冗述。除此以外,《水滸傳》中還有一類災害需要注意,即因敵對雙方奮力擊殺造成的大量人員死亡,其破壞程度為眾多災害之最。《水滸傳》文本多次描寫戰爭傷亡的場景,如第八十六回宋江軍馬與遼國統軍賀重寶軍馬“殺得尸橫遍野,流血成河。”[3]第一百九回宋江軍馬與王慶軍馬交戰,“須臾血流成河,頃刻尸如山積。”[3]戰爭所帶來的后果是生靈涂炭,《水滸傳》中的血腥鏡頭給世人以警惕,這些由戰爭造成的人為災害相較于自然災害而言,危害性更重、破壞性更大。那么,《水滸傳》中的災害書寫如此面廣量大的原因是什么?
首先,從《水滸傳》的取材來看,其成型兼取了歷史故事、說書講唱以及戲劇表演等內容及形式上的元素,特別是其中的說書人對原有故事底本的情節具有增添或刪減的自主權。為了使故事情節顯得跌宕起伏、一波三折,說書人向其中添加了災害元素。這一環節得以被《水滸傳》的作者借鑒。其次,是受讀者期待視野的影響。文藝理論家姚斯曾指出:“一部文學作品在其出現的歷史時刻,對他的第一讀者的期待視野是滿足、超越、失望、或反駁,這種方法明顯的提供了一個決定其審美價值的尺度。期待視野與作品間的距離,熟識的先在審美經驗與新作品接受所需求的‘視野的變化’之間的距離,決定著文學作品的藝術特性。”[14]楊義在《中國敘事學》中也談到類似的觀點,他認為作者安排好的敘事結構和敘事過程,對讀者來說是一種陌生的、甚至是異己的存在,會對讀者的期待視野產生撞擊。①參見人民出版社1997年出版的楊義《中國敘事學》,第370頁。所以為了迎合讀者的口味,作者必須盡力縮小自己的構思與讀者口味之間的陌生感。而災害作為具有深刻現實基礎的題材,具有被人們普遍認知的特點,從而拉近了兩者的距離。第三,盡管筆者上述所論瘟疫、火災、風災等皆為藝術虛構而來,然而《水滸傳》中描述的戰爭場景及與戰爭相關的人物卻非完全由作者編造,而是有史可依。通過翻檢《宋史》,我們不難發現其描寫“方臘之亂”的地方不止一處,與之相關的平叛斗爭亦不少;而關于《水滸傳》的主人公宋江,《宋史》也有記錄。《宋史·徽宗紀》有載:“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河北,入楚、海洲界,命知州張叔葉招降之”。[15]《宋史·侯蒙傳》,《宋史·張叔夜傳》皆有宋江這號人物的影子。由此看來,《水滸傳》的災害書寫亦具有時代成因。因此,《水滸傳》中大批的災害書寫是由主觀和客觀因素造成的,即水滸故事自身演變的結果和社會環境的影響。
綜上所述,災害書寫是《水滸傳》中俠義之外的特寫,它們于《水滸傳》而言不是有機不可分割的整體,而是可以各自獨立的個體,但又共同構成一張組合網。盡管《水滸傳》中的災害事件因時間和地點不甚鮮明,以及小說的虛構性質,不能一一坐實,但它們絲毫不影響自身的存在價值。可以設想,如果將《水滸傳》中各災害有機地組成一幅畫卷,其色調必定是既灰且暗的,其主題必定彰顯著人類在自身發展過程中對社會環境以及生態環境的思考。而通過研讀文本,我們知道《水滸傳》中的災害除卻第十回的雪災、第十六回的旱災、第九十九回的水災,其它災害都不是自然因素生成的,反而人為因素極重。雖說《水滸傳》作者因“亂自上作”“官逼民反”對梁山英雄的行為給予了合理性,但災亂迭起在一定程度上也反映了作者對《水滸傳》中人物不注重生態保護的批判。如果說《水滸傳》的主題是“歌頌農民起義”,那么《水滸傳》以起義失敗作結,也與作者指謫宋江等人不計后果肆意致災不無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