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華,隋 亮
(1. 安徽大學社會與政治學院,安徽 合肥,230601;2. 香港中文大學社會工作系,中國 香港,999077)
我國社會工作的起源可以追溯到20世紀初美國傳教士步濟時在北京所創立的北京社會實進會以及燕京大學社會學系,[1]而西方也是在19世紀末20世紀初才邁入社會工作的專業化發展階段,因此,從時間節點來看,我國社會工作的起步并不晚于西方。即使我國社會工作的研究與發展經歷過30余年的斷層,但自1988年社會工作重建至今也有30年的時間。經過各方的共同努力,我國社會工作在研究和實務領域都取得了巨大進步。但專業社會工作一直被貼有強政治性、低自主性、低不可替代性、話語體系不完善等標簽,多方面的因素使專業社會工作成為一種“復合型”的“資源”,即各方通過對社會工作的運用或利用以達到其目標,呈現出一種“被資源化”的現狀。
討論被資源化,首先就要界定何為資源。依據商務印書館2002年所出版的現代漢語詞典給出的定義,資源是生產資料或生活資料的天然來源,如地下資源、水力資源、旅游資源等,它所強調的是一種自然的來源。[2]而牛津詞典中對資源的英文解釋則有三種,一是強調資源是國家、組織和個人可以用來使用,尤其是用來增加財富的東西;二是說資源是一種被用來實現目標的東西,比如書本、設備等;三是將勇氣、才智、謀略等也歸于資源當中去。由此可見牛津詞典的解釋將資源的內涵從自然層面外延到了社會層面,在強調自然資源的同時也強調社會資源。本文所討論的“被資源化”對“資源”的定義采用英文中的第二種解釋,即被用來實現目標的東西。
王思斌曾將我國社會工作劃分為三類,即普通社會工作、實際社會工作與專業社會工作。專業社會工作這個概念的出現晚于另外兩個概念,它強調社會工作是一個正式的專業或職業,有著自己的價值體系、理論依據、工作方法等,從業人員需要或多或少地經過專業培訓,掌握相關知識、方法,內化社會工作價值觀,這種社會工作方可稱為專業社會工作。[3]李迎生認為專業社會工作具有理論支撐,專業社會工作不僅僅涉及具體、細致和瑣碎的實務,也不是僅憑愛心、熱情和憐憫就能去做的工作。[4]所謂普通社會工作需要的只是愛心、熱情和憐憫,它不是一種職業,我國目前的實際社會工作則更多是行政化與非專業化的體現。
資源與社會工作實踐息息相關。社會工作期望通過服務的提供以激發案主的潛能,其助人過程是不斷借助于各種社會資源而實現的。但筆者在實踐當中發現,我國的專業社會工作在整合資源的同時,也是一種被其利益相關方所整合的資源納入各個主體的利益考量之中,被多方主體當做政治資源、人力資源、生存資源等,存在“被資源化”的問題。
專業社會工作的利益相關方主要有五個,即政府、派出機構、服務對象、用人機構以及社會工作者。這五個利益相關方都有使社會工作呈現 “被資源化 ”的情況。
徐道穩曾指出,我國社會工作呈現出的是一種行政化發展模式,[5]這種模式以黨和政府為主導而進行行政化的推動、支持及管理。我國社會工作重建至今的發展基本上是通過政策推動實現的。筆者通過梳理黨和各級政府所下發的各類有關于社會工作的文件發現,政府大力支持專業社會工作的發展是存在著其本身的利益訴求的。例如《關于加強社會工作專業人才隊伍建設的意見》第一條就明確指出社會工作人才隊伍的建設是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而服務的,在社會問題的解決、社會風險的應對以及社會的發展上是能夠發揮基礎性作用的。[6]此外,從近幾年出臺的一系列社會工作介入具體領域的指導意見中,也能發現政府在其中所注入的一系列利益訴求,例如《關于支持社會工作專業力量參與脫貧攻堅的指導意見》期望社會工作人才能夠幫助貧困群眾“增能”[7],提升貧困群眾脫貧的信心及能力,達至“自助”脫貧的目的。因此從政府施政的角度來看,專業社會工作實際上就是一種資源,是維護社會穩定,促進社會發展的一種資源。需要指出的是,這絕不僅僅是社會工作的“特權”,其他學科亦如是,各個職業都是由于社會需要而存在,并在一定的時期推動社會的發展。
行政化的推動模式對我國專業社會工作的迅速普及發揮了極大的作用,但在政策的上傳下達、層層落實的過程當中難免出現一些偏差。應該承認的是,社會工作在我國尚屬新興專業,雖說專業社會工作的攤子已經在各地鋪開,但能夠明確社會工作職能的還屬于少數,這其中也不可避免的包括一些政府工作人員未能明確社會工作的職能。我國國情與歐美地區是有區別的,歐美國家的社會工作是在慈善歷史背景下逐步演變而來,社會工作的職責和職能比較清晰明確;而我國實際上已經存在著一套比較完整的社會治理體系,長期以來在政府的行政邏輯中是不存在對社會工作的考量和運用的。以基層社會服務為例,基層政府、街道、居委會以及村委會基本上可以擔負起社區治理和服務的全部職能,這使得我國目前專業社會工作的職能模糊,甚至一度被視作“萬金油”和“打雜的”。從現實情況來看,即使社會工作的職能不清晰、作用不明確,但這并不影響社會工作在各市、縣甚至各個社區出現。這種情況下的專業社會工作可以說是變成了一種“政治資源”。上文談到我國是依靠自上而下發文,層層推動的方式普及專業社會工作,根據馬克思·韋伯的描述可以知道,現代科層制是存在著一種命令—服從關系的,上級擁有合法性權力,下級政府工作人員即權力對象是有義務服從權力持有者的。從另一方面來說,專業社會工作的普及、運用實際上也與官員的流動相關,專業社會工作的發展實際上可以被視為一項政績或是任務,是否做了,是否做出亮點,這些都是可以被量化的,影響著上級對下級能力的評價。
對于廣大社工機構來說,行政化的推動模式也是有利有弊。一方面,社會工作在我國尚且屬于“新生兒”,民眾缺少對專業社會工作的認知,專業社會工作也尚未在民眾當中建立起信任感,與歐美等國相比,我國民眾不會自發地向社工尋求幫助。在這種情況下,社會工作機構需要國家的大力推動方可站穩腳跟。我國專業社會工作的推進主要是通過政府購買服務來實現的,即將原本由政府所承擔的社會公共服務交由具有資質的社會組織來具體操作執行,政府是出資人和政策制定者,而社會組織則扮演執行者的角色,受政府監督。學者肖小霞和張興杰曾在2012年對廣東省的民辦社會工作機構進行研究,調查結果表明承接各級政府的社會服務購買項目是機構獲取資金支持的主要途徑。[8]在這種模式下,政府是資源的擁有者,社工機構則是資源的承接者,雙方在實質上存在的是一種理性的交換關系,即一方出資,另一方要通過自己的勞動為出資方實現其目標和利益方可獲取出資方的資源以求生存,在這里,所謂的勞動即為社工機構所能提供的社會工作服務。在資源缺乏獨立性、無話語權的情況下[9],我國的社會工作表現出了很強的依賴性,社會工作的側重點體現著政府利益訴求,有學者認為這會導致資源分配不公、專業價值與行政化要求沖突等一系列職業倫理問題。[10]
另一方面,購買方必然要針對機構所開展的服務進行各類評估以監督其成效。由于服務成效很難用定性的調查反映出來,因此我國的社會工作項目評估往往圍繞著一些可量化的評估指標展開,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評估了機構完成合同任務的情況。有些合同上的任務是事無巨細、面面俱到,如規定任務類型及要完成的數量,刻板而缺少靈活性,為了迎接評估,社工機構首先保證的是“量”而不是“質”,只要評估指標上的數量完成了,服務對象“哄”好了,評估通過就不是問題。同時,社工機構為了迎接評估,必然會在材料整理方面下功夫,有時候資料整理就占據了一個社會工作者的大部分時間,甚至有時為了應付評估,會有編造、美化材料等情況發生。而且專業社會工作具有為機構“創收”的功能,因此專業社會工作可能被視為是機構重要的“生存”資源。
專業社會工作實務的服務對象一般多是傳統意義上的弱勢群體,他們或處于困難情境之中,憑借其自身能力、資源難以脫離困難情境,需要得到外界政策上以及精神上的支持和幫助;或由于自身身體、精神、能力等客觀條件所限,需要得到關懷和照顧,以此來緩解相對弱勢的社會地位。在服務一類人群時,社會工作者有兩種途徑來幫助服務對象,一種是自下而上的方式,即團結一類弱勢群體并逐漸形成話語權,以此尋求與其他階層對話的可能,并逐步推動資源重新分配以達至擺脫困境的目標。此種路徑下的社會工作者擁有較為完善的話語體系和比較高的聲望,無論是社會大眾還是政府官員都對其保持高度的信任和認可度,比較適合于專業社會工作發展較為成熟的地區。我國比較普遍采用的是自上而下的模式,即由政府制定各類政策來改善弱勢群體的境遇,此種路徑下的服務對象相較于前一種更偏向為“被動”,因此基本上不會主動地尋求社工幫助,更多的是社工提供服務上門。由于社工受到各方條件限制,因此基本上也只能“照章辦事”,缺乏能動性。我國群眾對社工還不熟悉,還未對社工的作用形成一個普遍和清晰的認知,因此社工在開展服務時也會遇到各種各樣的難題,其中就包括“被資源化”的問題。
筆者曾在一家特殊學校為患病兒童家長開展小組工作,有組員在參與小組時就存在著自己的利益考量。例如,有個別組員認為這是學校開展的活動,作為孩子家長,應該出席以表示對學校安排的尊重,而并不認為自己真心需要社工的幫助;有的組員則將社工視為“救命稻草”,期望社工能直接影響他們孩子學費的減免,在社工表示學費的減免不是“自己能決定的”之后,該組員繼續參與小組的熱情明顯下降。專業社會工作在服務對象層面的“被資源化”不僅僅體現在這一活動中,筆者曾對H市Q社區某政府購買項目進行評估,該項目的目的是為滿足老年人及青少年兒童精神文化需求,免費在社區內開展豐富多彩的活動。該社區的活動由F社會工作機構承接,由駐社區社工負責。在對服務對象進行訪談時,有兒童家長向評估者表示,當該活動所組織的興趣班與社會上自費的同類興趣班時間相同時,家長更傾向于優先參加社會上非公益性質的培訓班,該項目的興趣班只是平時的“第二選擇”,并不指望能真正學到東西,甚至沒有特別明確的期望值,只是因為兒童日常放學早,父母還未下班,找個地方“看孩子”罷了。從以上兩個例子可以看出,有些服務對象對專業社會工作的期望存在著過高或者過低的情況,參加社工活動存在著自己利益訴求的考量,難與活動目標相契合甚至產生沖突,專業社會工作僅僅被其視為實現自己目的的一種方式。
由于目前我國的專業社會工作主要是通過購買服務的形式,由機構將社工派駐到用人單位來開展服務,在這種關系中,政府是作為社會投資的出資人而存在,在項目執行過程中更多的是發揮一種監督的作用;而社工機構實際上更多的在扮演著“培訓者”及一種“中介”的角色,由機構介紹或選派經機構培訓過的專業社工進入到用人單位開展工作,并按時培訓;專業社工的任務是為用人單位內的服務對象提供服務,因此社工在日常服務過程中不僅會與服務對象和機構產生互動關系,同時也會與用人單位產生方方面面的互動關系。
近年來,在“三社聯動”戰略的推進之下,承接社區項目繼而介入到社區建設當中成為專業社會工作的主要服務形式之一,在這種情境下,政府是期望通過社區、社工和社會組織三者之間的互動達成創新社區治理方式、維護社會穩定的目標,其中,社區是實際上的用人單位。居委會是我國社區的主體之一,周艷和張國平在分析我國居委會發展歷程后發現,我國居委會在事實上成為了行政系統的延伸。[11]社區工作人員行政化的主要表現為職能行政化、成員公職化、工作方式機關化、運行機制行政化、權力行使集中化、社區建設成為“政績工程”等。[12]專業社會工作嵌入到社區事務的過程中,就不可避免地會受到社區行政化的影響。一方面,社會工作者成為居委會的“人力資源”,存在著對社工概念“矮化”的現象,主要表現為將專業社會工作等同于居委工作,社工同時承擔起了該社區的一部分行政事務工作,例如,上文所提到的Q社區社工即被同時安排負責該社區老年委的工作。另一方面,專業社會工作也成為了社區的一項“宣傳資源”,社區是居委會的主場,掌握著社區的場地和人脈,社工想在社區內開展活動必須要得到居委會的支持;在這種情況下,社工和社區居委會之間實際上存在著一種競爭關系,即服務的產出歸誰所有的沖突。據筆者調查發現,由于活動場地的限制和社區居民的“誤解”,居委會成為了居民心中實際上的活動主辦方;另外,由于活動發生在自己所服務的社區,因此居委會也理所當然的將社工在本社區開展的服務作為其自身的一項“政績”進行宣傳。此外,居委會對活動的開展也有著其自身的利益訴求。社工不僅承擔著社會工作的專業任務,還承載著社區和政府方面對社工的期望和要求。社工在社區開展活動時,往往缺乏自主性,開展專業活動前需要得到社工所服務社區相關領導的審批和支持,領導會在活動中提出自己的一些想法和意見,有些可能根本不合理甚至與社工的專業想法產生沖突,但當社工的活動與社區領導的想法發生強烈沖突時,社工往往要屈服于社區領導的意見或者做出一定的讓步。社工在某種程度上受制于社區,社工需要利用社區的地點、物品等資源,如果社區領導對活動不支持,可能會直接導致此項活動的開展出現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尷尬局面。
專業社工在社區中遇到的困境僅僅是用人單位層面的一個縮影,社區的行政化特點及其社區治理和服務職能使得其與專業社工之間的問題更為突出和典型。必須要指出的是,社區只是專業社會工作眾多的用人單位之一,在我國近些年來的專業社會工作已在各個具體領域開花結果。例如,司法社會工作、殘疾人社會工作、學校社會工作等。一方面,我們應該積極地肯定專業社會工作介入這些具體領域所產生的效果,這種積極的影響離不開社工與用人單位之間的合作;另一方面,也應該看到社工和用人單位之間的“博弈”。雖然專業社工和用人單位之間都是為了其共同的服務對象而進行服務,都是站在服務對象的視角上去考慮問題,但必須承認的是,用人單位和專業社工之間存在著價值體系上的差異和立場上的區別,某些用人單位試圖通過專業社工達到其自己的目的。有的用人單位將社工“包裝”成專家,試圖通過社工之口向其服務對象普及一些知識,例如自閉癥兒童康復機構要求專業社工帶領兒童家長討論“孩子調皮該不該打”這方面的問題,以達到培訓家長的目的。這樣的活動不可否認是有其積極意義的,但筆者想指出的問題是,用人機構的“存在感過強”,喜歡“指導”專業社會工作在本機構的活動開展,而專業社工是有其自己的工作方法、理論支持和價值體系的。有的用人單位對專業社工抱有一種不信任的態度,認為社工并不是自己這個服務領域內的專家,自己才是權威,自己“領導”專業社工達成自己單位所需要的服務成果和目標就足夠了。在這種“強權”下,專業社工沒有獲得足夠的獨立性和信任,更類似于“指哪打哪兒”的一桿槍,這實際上也是一種“被資源化”。
社會工作同其他職業一樣,具有功利性或者說是經濟性,那社工在付出勞動的過程當中獲取合理報酬。當然,社會工作是一個具有“情懷”的職業,社工也可以從中實現自己的人生價值。因此,從這個角度來看,專業社會工作是社會工作者獲取生活資源、滿足精神生活的“資源”,該角度下所指的“資源”所表達的含義是其積極的一面。換個視角來看,我國社會工作目前的吸引力還不夠大,專業社會工作人才流失嚴重。劉柳、季葉青的調查結果顯示,A大學46名社工碩士畢業生僅有2位成為社工,有學生也表示從事社工是無奈之舉,即使目前在社工領域內工作,今后也會選擇離開。就讀該大學社會工作專業也是因為想借助名牌大學的名氣找到一個更好的工作,選社會工作專業也是因為這對他們來說更有把握考上該校研究生。[13]由此可見,專業社會工作實際上成為了一些社工畢業生和從業者的“跳板”。
談及“被資源化”四個字,大多數人可能會將其與“被利用”劃上等號,帶有一種負面色彩,其實事實并非如此。如果一個職業或專業對任何人來說都沒有意義或者“無利可圖”,那么這個職業就失去了存在的意義。從國家和政府層面來看,我國專業社會工作的參與深度和廣度是與政府的工作重點與價值取向密切相關的,專業社會工作的發展是政府創新社會治理、維護社會穩定的一部分,對整個社會的發展具有重要的作用。從社工機構和從業者的角度來看,他們需要提供社會工作服務以獲取生存資源,專業社會工作是一種職業而不是簡單的慈善,不能完全靠著情懷“吃飯”。對用人單位和服務對象來說,他們期望專業社會工作能夠幫助他們解決問題、提高自身的能力,這也是將專業社會工作看作是他們可以依靠的資源。由此可見,專業社會工作作為一種“資源”存在實際上帶有一種必然性。
凡事皆有兩面性。各方因為專業社會工作帶來的積極一面而在主觀上逐步接受專業社會工作,并在客觀上推動著專業社會工作的發展;而消極的“被過度資源化”則會令其陷入困境。例如,政府官員和用人單位在不了解專業社會工作的情況下,只是為了完成任務而盲目地開展專業社會工作,則可能令社會大眾對專業社會工作概念產生“矮化”、“簡化”或“泛化”的“誤解”;社工機構若只一味追求完成項目指標,則會與專業社會工作的專業價值產生偏離,更有甚者,“助人自助”會扭曲為“助己拿錢”,長此以往則會破壞社會工作在群眾、出資方心中的專業形象,造成人們對社工的不信任感。
專業社會工作被諸多主體“過度資源化”,核心原因可從內生性與外源性兩個角度來探尋。“被過度資源化”的內生性原因實際上就是“專業性”的問題。筆者認為,專業性的根本體現為排他性,一個成熟的專業應該與其他專業之間存在著明確的邊界,能夠獨立地在某一專業領域發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專業社會工作目前可以說還沒有找到自己的“專屬”領域,專業社會工作提供服務更多的是“嵌入”到一個場域之中。由于專業社會工作在我國出現時間尚短,無論是社區治理還是養老、醫務這些具體領域,都已經形成了一個閉環式的工作范式,專業社會工作并沒有在這個閉環當中占據一席之地,專業社工目前依然是作為“外來戶”在開展活動和任務。嵌入卻不能融入,使專業社工很難獨立開展工作;換句話來說,專業社工嵌入到這個閉環當中時,是很難獲得“獨立性”的,獨立性的缺失則會導致“強依附性”的產生,在依附性過強的情況下自然就會受到各種力量的牽制,甚至“任人擺布”,以“他人”的利益為重。這也就從根本上解釋了為什么我國的專業社會工作目前存在著“被過度資源化”的現象。
外源性原因,可以借助于IT界的“安迪—比爾定律”來進行分析。根據該定律,雖然硬件的性能不斷地爆發式增長,但硬件帶來的性能提升都會被日益臃腫的軟件所消耗。軟件開發是一個開放的平臺,硬件性能提升,為軟件開發者提供了更多展示自身才能的平臺,與之相對應的,也給了所有軟件開發者更多可以利用和浪費的空間,這就導致著軟件變得越來越臃腫,硬件性能的提升并未展現出來。將這個定律應用于社會工作領域,可以將近些年來專業社會工作的發展視為硬件,專業社工近些年來的飛速發展代表著硬件性能的不斷提高。一方面,專業社工有了更好的平臺去更好的開展服務,而同樣扮演著“程序員”角色的“政府”“社工機構”“服務對象”“用人單位”也開發了一系列消耗“硬件性能”的軟件,在法律允許的范圍內,利用專業社會工作去實現自己的利益考慮,使得專業社會未能充分展觀其價值。
“被過度資源化”的存在是不符合社會工作價值的,這要求我們必須找到一條出路,盡最大的可能去避免“被資源化”的消極一面。
所謂的“被過度資源化”是對專業社會工作的一種不合理的運用,筆者在上文所提到的專業社會工作被政府某些官員視為“服從上級”的指標、被機構作為獲得生存的目標、被服務對象曲解、被用人單位不合理利用、被社會工作學生和從業者作為謀生的手段等都是“被過度資源化”的表現。我們必須承認,目前我國專業社會工作正在蓬勃發展,但從長遠來看,“被過度資源化”勢必會使專業社工陷入不利處境,這就要求我們從困境中探尋出路。
話語體系的構建有利于緩解專業社會工作在政府、用人單位及服務對象層面的“被過度資源化”。話語體系簡單來說,就是讓社會了解什么是專業社會工作并說明其可以提供何種服務及其闡明其服務效果。[14]不管是社會大眾或是用人單位還是政府官員,因為對專業社會工作不清楚、不明白、不了解因此也就不會用、不想用或者是不合理地利用。目前為止,專業社會工作的定義依然眾說紛紜,專業社會工作的邊界不明確,基本上都會用“社會服務”“助人自助”等幾個詞來進行概括,因此在某些地方專業社會工作的推進實際上是為了完成任務而完成的,帶有一定的盲目性,凡是和社會服務、社區服務沾邊的項目,社工機構都可以承接,這實際上是對專業社會工作概念的一種矮化,將社會工作和社區居委會、志愿者服務所等同。[15]這些都直接導致了社會公眾對專業社會工作的誤解,并逐漸將其“標簽化”,形成刻板印象。話語體系的缺失也不利于社工群體的自我承認,王思斌認為,自我承認是社會工作群體自主性的表達,有了自我承認,社工群體才會有底氣在與政府的合作當中提出平等的、利于社工建設和發展的要求。[16]在筆者看來,專業社會工作需要構建的話語體系主要可以歸納為四個詞:資源鏈接、福利政策、特殊群體和伙伴關系。即在政府層面,推動福利政策和社會保障體系的完善,并為弱勢群體提供專業化的社會服務;在服務對象層面幫助需要幫助的特殊群體(以弱勢群體為主)應對困境,匹配其可享受的福利政策,并通過可利用的資源助其擺脫困境,達至增能的目標。
從我國專業社會工作發展的現狀來看,大多數社會工作機構尚不具備獨立發展的能力,在今后的一段時間內,專業社會工作的發展還需要政府行政力量的大力支持。承接“政府購買服務”則是一個非常行之有效的途徑。王思斌認為我國的社會工作服務是嵌入到社會服務當中,承接“政府購買服務”實際上就是社會工作對社會服務的一種“嵌入”,政府在嵌入發展的過程中是占據支配和主導地位的,專業社會工作只有很少的自主性;而評估就是政府主導地位的一個體現,可以決定機構“生死”的一個過程,勢必會影響社工服務機構的行為及其自主性。[17]
目前我國社工服務的主要評估模式是審核式,遵循的是一種“工作檢查”的邏輯,[18]大多數審核評估實際上更多的體現的是服務購買方的意志,在對購買服務進行評估時,指標規定的過于刻板,個性化、創新性的自由發揮空間較小。例如H市的計劃生育特殊困難家庭社會關懷項目,規定每月要對年老的服務對象進行生活照料服務,不論這個家庭需要與否,都是必須要完成的一項指標,這就導致社工為了完成任務而做,將專業社會工作當成完成服務指標的“面子文章”。有學者曾經指出“社會服務管理的各個環節都存在管理主義和專業主義之間的沖突與矛盾”[19],管理主義重效率、重契約、重標準化的文件,重理性而缺少了一定的人文關懷;而專業主義則是要求專業人員的自由裁量權和專業服務話語權。
筆者認為,項目評估不應該只著重定量,更應該注重定性,專業社會工作畢竟是一個以生命影響生命的專業,重點在于服務成效,而不僅僅是簡單地機械化地去完成流水線任務。因此,專業社工服務應該具有一定的彈性,根據每個服務對象的需要提供精準服務,真正使政策與相關的目標群體相切合,而不僅僅是為了“拿項目”賺錢。
尹阿靂和趙環還提出了增能評估的模式,增能評估就是將評估權力由政府和專家移交給機構,以機構自我評估為核心,原先的評估各方(政府、專家、服務對象、用人機構等)共同協作完成。[18]與被動接受評估結果不同,社會工作機構在增能評估當中可以清楚地發現自己服務提供過程中可以改進的地方,對自己的服務成效有一個深入的了解,強調發揮機構自己的主觀能動性。這種評估也可以有效地防止社工機構“一心迎評”的情況出現。
專業社會工作被服務對象“過度資源化”的另一個原因就是公眾對專業社會工作不了解。專業社會工作對我國民眾來說還是一個相對陌生的領域,它不像教育、醫療、司法等傳統領域那樣深入人心,傳統領域經過一代又一代的發展,人們知道這些領域可以發揮什么作用,自己可以在什么時候去就主動地去尋求幫助,專業形象內化在了每個人的心中。例如,現在大家都知道學習要去找老師,小區的事情要找物業,生病要找醫生,似乎這些都是理所應當,自然而然的選擇,社工作為一個“新”職業,還未在公眾心理“扎根”。社工可以通過構建話語權體系以及提供專業服務來展現專業形象,但這遠遠不夠。筆者認為,專業社會工作的形象還可以借助大眾傳媒向公眾展示。大眾傳媒是指可以傳遞至多數人的交流技術,功能主義理論認為,大眾傳媒具有一種社會化的功能。社會的規范、價值及文化都可以通過大眾傳媒傳遞給民眾;[20]同理,專業社會工作的價值、形象、內含等也可以通過大眾傳媒來展現。例如影視劇、電影的主角可以是社會工作者,甚至可以涉足職業劇來展現社工形象。只有大眾真正知道社會工作的存在,真正了解專業社會工作運行的范式,人們才會真正從內心里接納社會工作,才能信任社工而不是為獲取實際利益才“配合”社工。
針對專業社會工作在用人單位層面的“被過度資源化”問題,明確專業社工的責任、界定服務主體也是一個行之有效的方法。
從社區的角度來看,在目前三社聯動的帶動下,社區成為專業社會工作提供服務的主要陣地,在目前的實際操作過程中,社工常被居民誤以為是社區工作人員,而社區本身的工作人員也疑惑專業社會工作嵌入社區的必要性,他們認為目前社會工作所做的工作他們自己也可以做,甚至認為自己更為了解社區,因此可以做得更好。社會工作者也對自己的身份產生了一些疑惑,認為自己并沒有在某些項目中發揮自己專業的一面,排他性不足。這主要是由于社區服務主體界定尚不明確導致的。筆者認為,三社聯動并不是說社工、社區和社會組織是齊頭并進的,而應該是大腦和兩翼的關系,社區是社區治理和服務的主體,社工和社會組織則應該起到推進和補充作用。社區居委會可以承擔的項目就由社居委來承接,如H市“老少活動家園”項目,實際上社區完全有能力去做好這個項目,社工機構和社會工作者在社區則可承擔起“顧問”及“督導”的角色,對居委會提供持續的增能并引入資源,推動社區居委會組織發動社區居民進行自組織,不斷激發社區發展的內生動力;[11]此外,社工可以承擔起社區內特殊群體的服務工作,將社區資源精準地與社區居民的需求相匹配,對普通的社區工作進行一個有效的補充。將社區服務的主體責任界定清晰后,可有效緩解社區將社工視為自己的“人力資源”并借勢宣傳的現狀。
同樣的,專業社工介入到某一具體領域時,必定也是在一個相對“陌生”的場域之中進行工作,這要求著專業社工不但要把立足點放在服務對象身上,還要站在用人單位的視角上去思考問題。專業社工和用人單位之間絕不應該是對立而存在的,雙方應把互動中的博弈轉化成合作,各司其職,共同把為服務對象排憂解難作為雙方合作的出發點和落腳點
社工到用人機構去工作,如果不能展示出一個專業的形象,那如何能令用人單位信服?社工進到哪個領域就應該做那個領域的專家。如社工在養老機構服務,那最基本的就是要對老年人這個群體有足夠的了解和知識儲備,不然對用人單位來說就很“雞肋”,還不如“使喚”社工去做一些“實事”,如管理志愿者、整理資料等,這樣就淪為一種“人力資源”。筆者曾在調查中發現,有的社區社工還沒有考取助理社工師,其本身對社工身份也很迷茫,缺乏社工的理論知識和實務技巧,這種現象就是由于社工準入機制標準較低所致。雖然我們有社工師的考試,但這并不作為從業資格考試而存在,有證無證都可以去做社工,甚至對社工完全不了解的也可以憑著一腔熱情去從事該項工作。而在西方發達地區,專業社工得以良性運行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其有著一個非常完備的教育和實務培養體系,這保障了其從業人員的水平維持在一個較高的標準,以此來獲得整個社會的認可。[21]在我國醫生、律師這些職業一般有著較高的準入機制,整個社會也都傾向于相信這些職業從業者的“權威”,用人單位在請醫生或是法律從業者開展活動時,基本上不會去質疑其“專家身份”。這就要求國家和社工機構要注重從業人員的能力培養,建立并完善的培訓、督導、考核體系,只有這樣,專業社工才能真正走出被用人單位“當槍使”或被視為“雞肋”的困境。
社工行業之所以人才流失現象比較嚴重,待遇問題是一個重要原因。專業社會工作是一種職業,從業者靠付出勞動來獲取酬勞以“養家糊口”,但實際上現階段社會工作者的工資水平基本上是不能使從業者有足夠的安全感和獲得感的。也許學生可以憑著熱愛去學習社工,從業者可以依靠情懷去從事社工服務,但在“現實”這座大山面前,只有極少數人可以義無反顧地持久堅持下去。一個職業,只有讓人在崗位上獲得安全感,事業上有獲得感,社會上有認同感,才能具有明顯的吸引力,才能夠避免成為畢業生“無奈之下的選擇”及從業者的“跳板”。
避免“被過度資源化”應該圍繞著提高“專業性”這個核心而展開,所采取的一系列避免“被過度資源化”的措施實際上也就是提高社會工作專業性的措施。只有提高了專業性,社會工作才能真正的在社會發展的大局之中找準自己的位置,而不僅僅是淪為一個可有可無的模糊的角色;政府才能從宏觀的角度精準定位,將專業社會工作真正有效地納入社會治理的行政邏輯當中;社工機構才能構建其權威性、獨立性,既能為社會工作者提供心理依靠,也能為社會公眾提供優質便利的服務;同時社會工作者可以擁有從事社工職業的安全感、滿足感、歸屬感和自豪感,將理想與現實所結合;而社會大眾形成專業社工形象的建構,并從心底認同社工,愿意尋求或接受社工的幫助;用人單位則可以和社工相互配合,互相取長補短,共同為了服務對象的利益而努力。
專業社會工作服務離不開資源,通過各類資源的鏈接以實現自身的服務目標。但我們需要看到其中的辯證關系,專業社會工作整合各方資源的同時,也相應的成為各方所整合的一項資源,借助專業社會工作實現各種目標或利益。值得注意的是,專業社會工作被“利用”是因為它存在價值,正是因為專業社會工作符合社會治理體系創新的需要,黨和政府才會出臺一系列利好政策推動社會工作的發展;也正是因為專業社會工作能夠滿足服務對象的需求,人們才會漸漸地知道并認可專業社會工作。而需要警惕的是不符合社會工作內涵的“被過度資源化”,這種情景下的專業社會工作沒有被“用對地方”,在某種程度上失去了助人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