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想與現實的突破

胡鋒

一、“無心再延笙歌舞”問題的端倪

小說開頭的黛玉觀榮府、可卿喪葬、元春省親盡顯大族氣象，冷子興卻說：“如今人口眾多，實物繁盛，主仆上下，都是安榮尊貴，運籌謀劃的竟無一個……如今養的兒孫，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話語中透散著賈府將來嚴重的生存危機。我們可以從七十四回抄檢大觀園所引發的人事糾紛來對這一問題做個全局的審視。

（一）、非同一般的角色內涵

賈母房中丫頭傻大姐在大觀園內拾到的繡春囊成了一個導火線，拉開了抄檢大觀園的序幕，給這個巨家大族以沉重打擊。但從人際關系核心來講，受牽連最大、打擊最深的莫過于寶玉、鳳姐二人，曹雪芹賦予了二人不同的角色內涵。

（二）、兩種不同的探尋觀念

寶玉為抄檢所引發的人散園敗所牽絆，自杏子林感嘆刑岫煙到紫菱洲傷懷賈迎春，一連串的事使其大病一場、臥床不起。鳳姐也為抄檢所累加上自小產以來的病痛和各種人事攻擊也于抄檢當夜“下雨淋血不止，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后來連中秋賞月這種重大的活動也首次缺席，寶玉拖著病體頹心參加賞月也不能樂在其中。兩大主角一個意志消沉、一個身臥病榻使得賞月氛圍異常清冷、感傷無限。

賈府的敗落凋零實則彰顯了作者對未來人生的體認，在寶鳳二人的典型形象中傳達著兩種對人生未來命運的探索：甲）：理想中的探索觀念（寶玉）。乙）：現實中探尋觀念（鳳姐）。

二、“錦瑟年華誰與度？”——理想的落空

大觀園被抄檢后，整個平衡格局被打破，寶玉為無盡煩憂所牽絆，從前生活中詩意的情調不再擁有，代之的是“錦瑟年華誰與度？”身世感傷。這位貴公子身上不僅展現著一個人物自身命運流程而且更深一層的展示著一條以大觀園詩意生活為標準探索未來理想生存之路的落空。脂評將這種追問錦瑟、叩問年華的精神歸結為“情不情”，這種“情”置于現實生活中便在寶玉身上體現為兩種傾向：甲）：不顧客觀變遷，對時間進行零尺度規劃。乙）：不顧具體人事，對空間進行單一化處理

（一）、“情”路線下了時空觀

寶玉對這種“錦瑟年華誰與度？”的充滿惆悵。寶玉的惆悵有兩大特點：甲）：與眾姐妹長相廝守永不分離? 乙）：不善對未來長遠規劃，只審視目前的安逸穩定。

時間上的零尺度導致了空間上的一元化，這個空間便是大觀園，寶玉對這個理想的棲居地以格外的關注與傾心，這種關懷具體體現在對涉及大觀園人事的處理上，通觀《紅樓夢》往往與園中女兒發生沖突，侵害園中利益的幾乎全來自園外人事。所以，寶玉一元化處理的特點便十分鮮明：外界的利益沖突必須服從大觀園的平衡，以大觀園利益為核心，片面追求園內的穩定平和。

（二）、理想探尋的失敗

我們可從六十回玫瑰露、茯苓霜事件探視其理想探索失敗的根源。平常的轉贈，為何會引發那樣大的變化以致寶玉、平兒拼力偏袒。這中間其實有三個隱含條件助成事態升級：甲）：家中發生失盜案。乙）：玫瑰露實為彩霞所盜送與賈環，其間涉及探春顏面。丙）：事件最關鍵矛頭指向怡紅院人事。

事件矛頭指向顯現了賈府人際關系的復雜，表明了某些上層人物和下層人物對大觀園強烈的不滿。寶玉為維護大觀園穩定，保護芳官、五兒，保全探春顏面。將這次失盜案由自己一人承擔下來，平息了這場風波。但這種單一化處理更人為的加深了大觀園與敵視力量的仇恨。

寶玉實為一個理想主義者，使得他的理想在其主觀的縮小尺度范圍（大觀園）中只能以失敗告終，余下“錦瑟年華誰與度？”的哀傷。

三、“易水蕭蕭西風冷”——現實的困頓

王熙鳳是《紅樓夢》中極具爭議的人物，貪財愛錢、工于計謀、為人毒辣......總之，是一個充滿欲望的壞女人，鳳姐人生經歷中實質上展示了一條企圖在現實生活中造成突破以期望達到理想生存狀態的探索之路，同寶玉的探尋互相印襯。“情”與“欲”雙峰對峙充分展示了《紅樓夢》藝術哲理的精華。

（一）、“欲”路線下的持家之道

鳳姐之“欲”多因經濟問題生成，開篇冷子興演說榮國府中已顯現了這個大族的衰敗之象，秦可卿死后拖魂與鳳姐也談及家族未來經濟事宜。五十三回元宵之際賈珍與烏進孝談及家族產業狀況時作了“黃柏木作了磐槌子，——外頭體面里頭苦。”的形象比喻。以至賈母八十大壽還出現缺錢之事來，以拆東墻補西墻的辦法才得以混過。

針對現實家族經濟狀況，鳳姐制定了“欲”型經濟政策：通過放貸、受賄等手段獲取錢財，節約過度浪費、開源節流，最大限度的積累資本，引發了無數的非議和爭端。

（二）、現實探尋的失敗

針對這種局面，鳳姐只有兩種選擇：要么放棄自己的“欲”政策，專做一個小媳婦：要么全力挺進貫徹“欲”政策。但前一種道路面臨兩大否定：甲）：賈府缺乏繼承鳳姐之位的經理人才。乙）：鳳姐堅韌好強、不甘人后的個性使其一身傲骨從不自視為一個弱者。所以現實因素和個人秉性使鳳姐走上了后一條沒有回頭機會的道路。在其背后實有一股不由自身控制的力量在左右著鳳姐，將她推上了一條不歸路。這條路上的內涵要比寶玉“情”路線豐富、深刻得多。

鳳姐曾對平兒談及“該抽回退步。回頭看了看，在窮追苦克，人恨極了，暗地里笑里藏刀......”話語中透出無奈與辛酸。但事實已不給她從容退出的任何機會，身處封建時代的她能施力所及的空間并不比寶玉大多少，鳳姐探尋之路比寶玉探尋之路更顯人性撞擊中所產生的感人肺腑的力量。

四、“未知何處是瀟湘？”——永恒的追問

經過幾次大的人事變動，寶玉理想中的探尋、鳳姐現實中的探索遭到了失敗。人散了，家亡了，人散情空、人死世空。在“情”“欲”探索失敗中無不透露著這種“空”。

“空”應定義為人在現實生活中希望超越因為受制于不可避免的悲劇而無法把握個人理想進程軌跡的感嘆以及由此而生的人生探尋。“空”在曹雪芹筆下化為一種對美好生命的堅定信仰，對人生理想永無止境的形上追問。

曹雪芹借寶玉與鳳姐二人在各自道路上探尋的失敗，對美好人生的無限緬懷和執著追求是這部著作最打動人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