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宗教、武俠：何初樹通俗故事書寫的三種路向

梁 晴

（深圳職業技術學院 應用外語學院，廣東 深圳 518055）

講故事、聽故事的習俗從遠古時期的洞穴人圍坐在篝火邊就已經開始。漫漫幾千年過去，那些廣受人們喜愛、容易口口相傳的故事以神話、民間傳說、傳奇、寓言等通俗形式得以流傳下來。如今，通俗文學雖然難登嚴肅文學的大雅之堂，但就受歡迎程度和發行量而言，它卻有著驕人的佳績。而且，通俗故事也并非如文人學者所指的一味輕浮淺薄、粗制濫造，優秀的通俗小說比比皆是，優秀的通俗小說家也大有人在，廣東作家何初樹當屬其中一位。作為中國作協會員、一級作家的他寫作題材廣泛，涉獵了現實、宗教以及武俠三大類型的小說，他已在國內外的報刊雜志發表作品720多篇，800多萬字。作品曾10次獲全國雜志征文獎，曾獲“五個一”工程獎等省級獎勵。本文以他的中篇小說《海角情》、長篇小說《六祖風幡錄》和《西江方世玉》為文本，從現實、宗教、武俠這三種書寫路向來探討他在主題思想、故事情節和人物塑造上的創作特點。

一、主題思想明確，充滿正能量

何初樹的作品有一個顯著特征，即主題思想突出，有明確的是非觀。在揚善懲惡的社會教化方面，起到了積極的作用。他對正義、善良、英勇、慈悲等一切正能量進行歌頌，而對與之相對的邪惡、兇殘、陰險等負面因素進行了無情的揭露和批判。

《海角情》是何初樹現實題材小說的代表作，最早連載于上海文藝出版社《故事會》1986年的第6、第7期，并榮獲上海文藝出版社第二屆“全國優秀故事大獎賽”一等獎，前后被重版了7次。這篇小說主要描寫了20世紀80年代，內地青年盧靜偉攜未婚妻去香港繼承父親遺產，卻遭遇叔父盧剛的層層圈套和陷害。那時的香港對比剛剛經歷改革開放、相對閉塞的內地，簡直就是紙醉金迷、物欲橫流的花花世界。人們對于金錢的欲望，可以泯滅親情和良知。盧剛覬覦哥哥的財產和公司的董事長地位，不惜弒兄殺侄。天性善良的盧靜偉對于狡詐的叔父，時而信任，時而懷疑，但是他沒能成功上演王子復仇記，最終命喪維多利亞海港。小說雖沒有實現“好人有好報，惡人遭惡報”的傳統“大團圓”式結局，但彌漫在文章末尾處的悲劇基調卻是作者對以盧剛父子為代表的人性貪婪、偽善和兇殘的控訴。

《六祖風幡錄》是何初樹創作的一篇宗教題材小說。這部洋洋灑灑20多萬字的長篇小說是根據他在《西江報》上連載20期的《六祖恩仇記》改編的。因為雛形是連載小說，所以從一開始就帶上極強的大眾性和通俗性。作品將六祖慧能的傳奇與史實結合起來，帶有魔幻現實主義的奇譎色彩，更為難得的是作者把深奧的佛理用質樸平實的語言講得生動有趣。它以六祖的生平故事為敘事線索，并以慧能和神秀的斗智，到南北禪宗的開創和兩大門派的弟子為弘揚各自的禪宗學說而展開的爭斗為主要矛盾沖突。作者無疑是認可慧能和他所宣揚的頓悟佛法的，他把慧能與神秀塑造為鮮明的正反兩派。在貫穿全文的敘事中，作者將慧能描繪成智慧、慈悲與仁義的化身，他的事跡千古流傳；內心陰暗的神秀卻沒有慧能那樣超絕的智慧，也缺乏高尚的品格，他因為心胸狹隘、妒忌賢能而失去了成為一代禪宗宗師的機會。

《西江方世玉》為讀者呈現出一個恩義豪情的武俠世界。作為華人界特有的一種流行文學體裁，武俠小說構建了江湖，那是一個理想的中國社會，無論多么紛擾混亂，無論有多少恩怨情仇，它都自有一套正義與公平的秩序和規則。但凡受過中華文化影響的人，大多會對武俠小說情有獨鐘，因其普世的價值觀，外加精彩的打斗和動人心弦的情節，使得武俠小說廣受人們喜愛，也往往成為最典型的暢銷小說。方世玉是廣東肇慶人，何初樹根據肇慶鼎湖山下方家村的軼聞傳奇，整理創作了《西江方世玉》，為肇慶這座歷史文化名城又添上一筆傳奇的濃墨重彩。清朝初年，清軍在動蕩社會里掃蕩復辟明朝的殘余勢力，小說刻畫出在這一歷史大背景下，以方世玉為代表的一群人物的個人感情與命運。小說歌頌了他們敢愛敢恨的家國情義，宣揚了俠義心腸、義薄云天、除暴安良、知恩圖報、誠實可信等武俠精神，充滿著積極向上的正能量。

二、故事情節曲折，注重實證

何初樹之所以能成為一名暢銷通俗小說家，創造出大量廣受讀者喜愛的作品，與他注重情節的跌宕起伏、扣人心弦密不可分；同時，他還注重實地考察取證，從史料和民間傳奇中汲取靈感，這使作品的故事情節邏輯性強，雖然出奇制勝，卻并非憑空臆想而缺乏可信度。

《海角情》當年為《故事會》創下驕人的發行紀錄，完全是靠精彩的故事情節取勝。何初樹是一個講故事能手，尤其善于制造懸念和緊張氣氛。他能吸引讀者屏住呼息一氣讀到最后緊要關頭。小說最大的懸疑莫過于叔父盧剛和義妹雅夢的真實面目。到底誰是義人，誰是惡人？一直到故事結尾才見分曉。盧剛最初是以寬厚仁慈的長者形象出場。他幫助侄兒盧靜偉到香港繼承父業；主動讓賢，把自己公司的總經理頭銜讓給盧靜偉，還扶持他成為知名的愛國實業家。盧靜偉滿心感激，卻不知自己已經慢慢地走進了叔父布下的天羅地網。首先是盧剛以幫忙買面包車的名義，騙走盧靜偉的未婚妻倩文所在的單位150萬美金。接著，盧剛幾次設計殺害盧靜偉未果。被盧剛收養的義妹雅夢多次提醒盧靜偉提防他們父子的陰謀，卻反遭誣陷是黑社會的女奸細。這種充滿戲劇性情節的書寫方式，極大地調動了讀者的興趣，使讀者也跟著蒙在鼓里的盧靜偉一樣，不由自主地隨著故事情節的起伏而搖擺不定，到底誰在說真話？在叔父環環相扣的圈套中，盧靜偉越陷越深，最后他竟然答應去搶劫珠寶店為倩文贖身。故事的高潮出現在小說結尾處，盧靜偉搶到寶石后，拼命奔向載著盧剛和倩文的快艇，他以為踏上快艇，就能得到盧剛許諾給他和倩文的自由，然而，他眼睜睜地看著他們離岸遠去，就在他恍然大悟的剎那，兩顆子彈穿過他的胸膛，為故事劃下悲劇的句點。何初樹的文學創作沒有脫離生活本身。他多次去香港澳門探親，深入體驗生活，并向居住在東南亞、歐美等地的親朋好友了解國外的生活方式、人文地理和風土人情等，因此他能寫出盧剛以紅色游泳褲引鱷魚殺盧靜偉這一緊張場景。他身處改革開放的最前沿省份——廣東，身邊有不少商人朋友，他對于商界唯利是圖的本質耳濡目染。因此，他婉拒了父親希望他到澳門下海經商的請求，只求安心于自己的文學創作，把那些貪婪地因追逐金錢而失去人性的人和他們的故事編寫進自己的小說，以此警示世人。

《六祖風幡錄》從六祖慧能年幼時的深厚佛緣寫起，到新州金臺寺學佛，再到黃梅縣東禪寺與神秀的幾番智斗，確認南北禪宗的對立局面，直至在曹溪弘揚南宗頓悟佛法，最后在新州國恩寺圓寂。整個故事一氣呵成，曲折動人，在一些細節之處尤見功夫。例如慧能與神秀在東禪寺的三個回合斗智：以梨敲鐘，墊餅喝粥，墻上作偈。這三個小故事一個比一個精彩，高潮迭起，刻畫出慧能在才智上始終略勝一籌。這些故事并非空穴來風，也不是作者的虛構編造，均有史料出處。何初樹在《六祖風幡錄》的跋中曾自述創作源頭：1986年，他從肇慶市新興縣的文獻資料中，發現了大量關于六祖慧能的史料與故事。根據這些原始材料，他寫成了連載小說《六祖恩仇記》。17年后，他又專程到六祖曾經生活過的各個村落和寺廟實地考察，多方考證[1]。由此可見，這本小說描繪的六祖慧能的生平故事有史料和實證作依據，具有很強的可信度。在小說中，何初樹借鑒參考過的史料包括中國人民大學佛教與宗教理論研究所溫金玉教授所著的《曹溪》，宋代贊寧所著的《宋高僧傳》《懷集縣志》《光孝式瘞發塔記》《曹溪大師別傳》，佛學經典《六祖語錄》《六祖壇經》等。例如，慧能與母親在舊朗村的“別母石”前依依惜別；東禪寺內至今還保留著慧能舂米時掛在腰間的“墜腰石”；為了躲避神秀黨羽的大火追殺，慧能藏身“避難石”石縫，每一塊石頭都是作者到各處實地考察的明證。同時，小說中還有一些帶有靈異色彩的情節。比如慧能與數字“六”的奇緣：他的母親懷胎六年才生下他，他用六個梨砸響山寺鐘聲，他最終成為禪宗六祖……再如刺客行刺，連砍三劍都無法傷及慧能的血肉之軀，所有這些情節，雖然缺乏科學依據，但都是為了說明慧能有佛祖庇護和佛法顯靈，這也是通俗小說在追求情節離奇時的慣用手法。

《西江方世玉》以民間英雄方世玉的成長經歷為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主要線索。作者擅用頻頻迭出的懸念和草蛇灰線的伏筆，前后呼應。例如，小說第七章，年幼的方世玉打死惡虎，救下女孩梁秋萍，為之后的故事發展埋下伏筆。誰能料想，命運的百轉千回，梁秋萍又在第二十二章出現，兩人再次重逢，讀者有一點意外，但同時也有很多期待，因為英雄與佳人似乎注定就是有故事的，但是此時的伊人已成方世玉結義兄弟高進忠的未婚妻。正當讀者為二人遺憾時，作者筆鋒一轉，讓故事情節突然柳暗花明，先是方世玉與高進忠比武徹底斬斷結義兄弟情，再是高進忠殺害梁秋萍的父親和方世玉的父母，為了攀附權貴，高進忠又拋棄梁秋萍，與兩廣總督的女兒定婚，致使同是天涯淪落人的梁秋萍和方世玉惺惺相惜。在第二十七章，兩人情定鼎湖山，為這段起起伏伏20年的感情劃下圓滿句號。小說的高潮出現在第二十六章的“五虎鬧端州”，各路武林高手齊聚肇慶，方世玉率眾喬裝打扮成舞獅隊，混入總督府，準備伺機刺殺清軍的兩廣總督鄂彌達、高進忠和白眉道人等。這一章節的精彩之處在于場面的描寫，先是描繪高進忠與鄂彌達的女兒定婚典禮上的熱鬧場景，接著舞獅隊以高難驚險的動作展示舞南獅技藝，最后是兩派人馬施展武藝展開惡斗的場面。其間涉及到的諸多武術動作和術語，并非作者的憑空杜撰，創作嚴謹的何初樹在小說的跋中也同樣自述他到河北嵩山少林寺和福建泉州南少林寺實地采風的經歷。他還查閱了大量相關書籍和文獻資料，并向武術界的前輩請教，以求真實地再現少林派五形拳、五祖拳等各路門派的武學精髓[2]。

三、人物性格鮮明，略顯平面化

何初樹以塑造人物形象為長，讀者在讀罷小說之后掩卷閉目，仍能看到他筆下那些鮮活的人物形象躍然腦海，他們或是正義良知的化身，或是貪欲的化身，或是邪惡的化身，亦或是機智的化身。不難想像，作者在動筆前已經預先賦予了他筆下這些人物一種基本品格，然后把他們投放進復雜的矛盾沖突中，讓他們依此品格按照各自的邏輯去登臺表演，其言語和行為又處處體現出這既定的基本品格。但唯一不足之處是，小說人物由于缺乏細膩的心理刻畫和復雜的內心描寫，往往趨于扁平化。

《海角情》的人物不多，卻各具特色。除了猙獰的反派代表人物盧剛，給人留下深刻印象的當數男女主人公盧靜偉和雅夢。他們本性善良，都可以為心愛的人赴湯蹈火，是有情有義的正面角色。他們之間的不同在于，因為成長環境不同，兩人對社會和人事的認識很不一樣。盧靜偉原是大陸省城的一名體育教師，生活背景簡單造就了他單純善良的性格，在面對錯綜復雜的局面時，缺乏自己冷靜的思維和分析判斷，成為一個扁平的好人形象。雅夢卻是小小年紀父母雙亡，為了生計去夜總會當陪酒女郎，后被盧剛贖身，雖以義父義女相稱，但實則是盧剛的情婦。在一個充滿惡的環境中成長，冷眼看慣社會的丑惡，卻還能像出淤泥而不染的蓮花一樣保持著人性中真、善、美的一面，她是小說中最讓人難忘的人物形象。

在《六祖風幡錄》中，作者將主要人物慧能的光輝形象，通過反襯手法與反面人物神秀的對比不斷加強。一心向佛的慧能看淡名利，卻憑借自身超越常人的悟性得到五祖弘忍法師的青睞，這讓一直希望傳承五祖衣缽的神秀深感不安，他不斷地制造事端挑釁，甚至派人追殺慧能。整個過程突出了慧能的仁慈和智慧，同時也對比出神秀的工于心計和心理陰暗。頗有意味的是以慧能和神秀為代表的南北禪宗，在對峙幾十年后，晚年的神秀向武則天推薦慧能進京當國師。如果作者能夠走進神秀的內心世界，分析一下他為何會有如此的心理轉變，神秀這個人物便會更加豐滿，也更能反襯出慧能的人格魅力。

《西江方世玉》的主要人物是方世玉，作者在開篇用幾個小故事就把一個少年英雄的形象惟妙惟肖地勾勒清晰。比如，他救起溺水的高進忠，又打死惡虎，救下少女梁秋萍，突出了他勇于助人的一面；在學堂懲罰驕橫的官二代藍先炎，智斗藍天豹，反映了年少時期的方世玉愛打抱不平的性格，這為他成年后懲惡揚善的行為作好鋪墊；同時，從廚子手中救下差點變成猴腦宴主角的小猴，又為讀者展示了一個小英雄心懷慈悲的柔情一面，這也就不難解釋他成年后，打敗恃強凌弱的官差馬浩彪，卻又在聽說對方行惡是出于無奈要籌錢醫治父母時，慷慨解囊資助。圍繞方世玉，還有一些次要人物，如他的父母方德和苗翠花，他從小結義的兄弟高進忠，他的戀人梁秋萍，他的好友洪熙官等，他們也同方世玉一樣，被作者貼上了非常明確的善惡標簽，清晰地劃分為正邪兩個陣營。

四、結語

蔣成瑀教授在《何初樹故事集》前言中提出：“如何處理好文化意蘊與市場銷售、歷史深度和大眾娛樂、教育效果與經濟效益之間的沖突與均衡，防止滑向平面化、低俗化，這是每個通俗文學作者必須認真對待的。”[3]作為一個多產的通俗小說家，何初樹不刻意追求離奇情節，不以色情吸引眼球，也不俯就低級趣味。他一直以嚴謹認真的態度努力創作出“雅俗共賞”，既有文學性，又廣受人們喜愛的作品，甚為難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