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西會通：劉若愚詩學研究之四種重要詩觀的提出

孫麗萍 （安徽師范大學文學院 241002）

一、劉若愚與《中國詩學》

劉若愚生于北京，1948年畢業(yè)于北京輔仁大學西語系，1967年起執(zhí)教于美國斯坦福大學亞洲語言系，為中國文學和比較文學教授。劉若愚兼具中西文論的深厚功底，是聞名海內(nèi)外的著名華裔漢學家。他所構(gòu)建的中國詩學理論體系為中國文學在海外交流與傳播作出重要貢獻。憑借在學術(shù)界的出色表現(xiàn)，“美國人文學界有‘東夏西劉’之美稱，‘東夏’是指美國東海岸哥倫比亞大學的華裔學者夏志清，‘西劉’是指美國西海岸斯坦福大學的華裔學者劉若愚”。1

生活中的劉若愚疲憊不堪，但學術(shù)領(lǐng)域的劉若愚生機勃勃，他一生著作頗豐，一共留下了八部英文著作和五十多篇學術(shù)論文，多年來也陸陸續(xù)續(xù)由其弟子或仰慕者翻譯成中文，逐漸為國內(nèi)學人所知。《中國詩學》是劉若愚的第一部英文理論著作，也是這部作品幫他打開了國際知名度，是他的成名作，這部作品的出版，彰顯了華人的學術(shù)能力。這部作品分上中下三篇，考慮到中國古代詩論不成系統(tǒng)和譯介成外語所會遇到的障礙，劉若愚將其所要傳達的思想概括成兩個關(guān)于詩的問題在中篇討論，即“詩是什么，或詩應(yīng)該是什么和應(yīng)該如何寫詩”，然后就這兩個問題“從各種批評家的著作中找出他們將會怎樣回答這些問題的答案”。2在概括中國的傳統(tǒng)詩觀時，他提出了道學、個性、技巧、妙悟等四種詩觀。《中國詩學》一書是劉若愚建構(gòu)其比較詩學體系的開端。

二、道學主義詩觀

劉若愚將道學主義概括為：作為道德教訓(xùn)和社會評論的詩3，這種概論來自于正統(tǒng)儒家學派對詩的看法且這種類似于社會規(guī)范的詩在當時及后世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如韓愈在其所著《原道》一文中即賦予道以道德之意，杜甫、白居易等人也對道學主義表示出虔誠之心。劉若愚對贊成道學主義的幾個觀點進行了概括，“首先，詩被視作是影響個人道德的手段。”4詩經(jīng)所具有的溫柔敦厚的特征使它具有緩和作用，從而塑造人的道德性情以遵從儒家中庸的理想觀念。“其次，詩應(yīng)該反映出人民對于統(tǒng)治者的感情并揭露社會的弊病。”5據(jù)記載，中國古代具有“采詩”的傳統(tǒng)，其可靠性有待考證，但至少可以說明兩點，一是從統(tǒng)治者角度看，他希望更多的了解人民，更好的治理國家；而從人民的角度來說，希望引起統(tǒng)治者的注意，以期改善人民的生活，在這個過程中，作為傳遞者的詩人就肩負起“讓人民的苦難引起統(tǒng)治者的注意”的重要責任。第三點是“道學主義批評家認為詩應(yīng)該追求‘雅’”，6“雅正”才是詩的理想境界。

劉若愚對道學主義詩觀的描寫遵循儒家思想的發(fā)展變化這一主線，以孔子為首相繼引出白居易、沈德潛等人，這使讀者能夠通過孔子這個點了解儒學發(fā)展這條線，最后由此展開整個道學主義理論的面，這便于西方讀者對中國道學主義做一個粗淺的了解，但是對于本土讀者來說，容易引起孔子就是道學，儒家就是道學的誤導(dǎo)，這也正是劉若愚比較詩學建構(gòu)體系的粗疏之處。

三、個性主義詩觀

劉若愚將個性主義的觀點解釋為“作為自我表現(xiàn)的詩。”7追求個性解放、抒發(fā)個人情感的個性主義與主張遵循正統(tǒng)觀念道學主義幾乎相互伴隨產(chǎn)生。二者的分歧在于對“詩言志”的“志”的不同理解，劉若愚將這兩種對立的概念用公式予以概括。

道學主義者的概念是：

詩=“志”的表現(xiàn) 志=“心”+達到 心=心意

∴志=志向、意志、理想。

詩=志向、意志、理想的表現(xiàn)。

個性主義者的觀點是：

詩=“志”的表現(xiàn) 志=“心”+達到 心=心情

∴詩=情懷、情欲、情感。

詩=情懷、情欲、情感的表現(xiàn)。8

對于個性主義詩觀，劉若愚對此略有批評之意，他認為該派批評家將個人感情加到了批評對象身上，所含個人感情過深，對情緒的依賴感強，所以產(chǎn)生的作品不夠客觀，而多數(shù)篇幅是用來展示自身的個性與抒發(fā)個人感情。

在這一詩觀的介紹中，劉若愚仍然挑選有代表性的批評家來以點引出面，同道學主義部分描寫類似，金、袁兩人無法代表這個個性主義派別，而他們兩人倡導(dǎo)的觀點也有其一脈相承的理論觀點可供追溯，所以筆者認為此處是劉氏的一大遺漏。

四、技巧主義詩觀

劉若愚認為技巧主義詩觀是“作為文學訓(xùn)練的詩”。9這種技巧主義詩觀通常不會直接表示，而是隱含在作品中。這種技巧不是一種寫作的必要，推崇技巧主義的人把詩人當成匠人，把文學當作一門技藝，然后作詩就是對語言進行加工，而產(chǎn)出的質(zhì)量好壞，就依賴于對技巧的掌握程度，技巧的高低又是一種顯示高超文學素養(yǎng)與書寫能力的手段。沈約是技巧主義詩觀的代表人物，他第一個從理論角度闡釋了“四聲”，他認為“精當考究的聲律知識乃是文學創(chuàng)作不可或缺的必要條件”。對于固守技巧主義的詩人來說，他們主張“模仿早期的詩人及精通作詩法的技巧”10來學習寫詩。在主張模仿這一點上，妙悟主義者同道學主義者具有相似之處，不同點在于：“道學主義理論的追隨者追求的目標是質(zhì)樸，而那些技巧派的人則經(jīng)常推崇高度復(fù)雜和晦澀的風格”。11由此可見，文學創(chuàng)作的技巧是融入到了作品當中的，需要讀者自我提煉和甄別，對于作家技巧的模仿，有助于自我創(chuàng)作水平的提升，而這種模仿的痕跡也保留在在劉若愚自身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如他的《春江花月夜（夢中作）》在情感上暗含了詩人的離別愁緒和形單影只的可憐寂寞，在形式技巧上則模仿了張若虛的《春江花月夜》。劉若愚對詩歌創(chuàng)作有自己的法度和技巧，在技藝上對唐朝詩歌還是較為推崇的。

五、妙悟主義詩觀

劉若愚將妙悟主義詩觀解釋為“作為默察的詩”，12這種看法受“禪”宗影響較深，禪學肇始于七世紀，是佛、道合流的產(chǎn)物。而“妙悟”是禪宗美學的核心范疇，其本意為對神秘佛理的直覺領(lǐng)悟，妙悟主義者重視對自然的觀察和對道的領(lǐng)悟。文學藝術(shù)也因為有了禪宗的融入，使其加深了思想內(nèi)涵。這種求于內(nèi)心的修行方法與需要有豐富外界情感體驗和高超文字處理技巧的文藝創(chuàng)作乍看起來是矛盾的，但是其內(nèi)在原理又暗暗相合，禪宗求“頓悟”，文藝創(chuàng)作求“靈感”、求“情”，這樣看來，兩個看似矛盾的形態(tài)的結(jié)合就有其內(nèi)在理論聯(lián)系作為支撐了。

妙悟主義詩觀的代表人物首推嚴羽，他的詩論酷愛用禪，提倡“入神”為詩之極致。他認為“唯悟乃為當行，乃為本色”。13劉若愚認為嚴羽所說的“禪”就是詩，“不過除此之外，他還把對自然的直覺觀察看成是對詩歌的藝術(shù)領(lǐng)悟的一個不可少的準備過程……它是一種由詩人對自然觀察所激起的難以用筆墨言狀的靈感”。14

嚴羽的“以禪寓詩”對后世詩論影響甚深，受嚴羽思想影響較深的可提三位：王夫之、王士禎、王國維。他們?nèi)艘苍谇叭怂枷氲幕A(chǔ)上發(fā)展處一套自己的觀點，其中，王夫之提出“情景說”，他認為“情景名為二，而實不可離。神于詩者，妙合無垠。巧者則有情中景，景中情。”15在他看來，情與景是相伴而生、互相包含的，單有心靈無法產(chǎn)生情感，只有心與物的碰撞才能產(chǎn)生情感；王士禎提出“神韻說”，“神韻”一般指不可言喻的個人風韻或者說詩歌的格調(diào)，但王氏未對這一理論做出明確闡釋。王國維提出“境界說”，王國維提出了人生的三種境界、區(qū)分了“造境”與“寫境”、對“有我之境”和“無我之境”作出辨析，雖然冠以“境界”說這一新的名稱，但其理論內(nèi)涵深受王夫之“情景”說的影響。

六、小結(jié)

劉若愚分別將四種詩觀通俗化地表達出來并創(chuàng)造性地用西方當代的文學理論來闡釋中國的古典文論，進而將中國文論放大西方語境中考察，使其重獲生機他可以兼采兩種文化的長處，完成自己的詩學理論建構(gòu)。但因為受眾原因，本書相對而言較為粗淺，但他所構(gòu)建的知識體系和為中國文化所做的傳承與傳播之貢獻仍然值得為人稱頌。更為難能可貴的是，劉若愚這樣一個深受西方文化影響的批評家在處理中國文論的譯介時，并沒有對其簡單地等同于西方文論。他在《中國詩學》下篇“走向一個綜合的理論”中說：“在討論中國批評家的各個流派時，我拒絕了這樣的誘惑，即與歐洲批評家作不化力氣的認同比較，或用西方固有的名稱去給中國批評家貼標簽。把我所討論的中國四種批評流派分別稱為‘古典主義者’、‘浪漫主義者’、‘形式主義者’和‘象征主義者’，這本來是輕而易舉的，但是這樣做卻會造成誤解”16。中西文論產(chǎn)生于不同的社會歷史條件之下，必然有其特別的適用之處，在基本原理方面盡管是相通的，但一定帶有孕育出這種理論環(huán)境的特別之處。劉若愚選擇用中國的方法和語言習慣去還原中國的理論，以免中國文論在傳播過程中與西方文論相混淆。

正如歌德所言：“理論是灰色的，而生命之樹常青”。劉若愚先生專注于文學理論的研究，致力于建立起基于中西文論相通點的新詩觀，即：“詩是不同的境界和語言的探索。”17他的研究工作比起文學創(chuàng)作來說顯得枯燥無味，需要長期在故紙堆里摸索，對大量的文獻進行爬梳剔抉，才能提出自己的創(chuàng)新觀點。正因為劉若愚先生對“冷板凳”的忍耐，對中國文論體系化建設(shè)的執(zhí)著，才使其取得了不朽的學術(shù)成就，因為這些碩果，也使得他在文學研究之林中常青，影響了一代又一代的文學工作者。

注釋：

1.詹杭倫.《劉若愚：融合中西詩學之路——跨文化溝通個案研究叢書》[M]. 北京：文津出版社，2005：1.

2.[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84.

3.[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85.

4.[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87.

5.[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87.

6.[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87.

7.[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89.

8.[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91.

9.[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95.

10.[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96.

11.[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96.

12.[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100.

13.[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100.

14.[美]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M].趙帆聲、袁若娟、王慶祥、王振鐸譯，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42.

15.轉(zhuǎn)引自[美]劉若愚.《中國文學理論》[M].趙帆聲、袁若娟、王慶祥、王振鐸譯，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86：45.

16.[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趙帆聲、周領(lǐng)順、王周若齡譯，鄭州：河南人民出版社，1990：110.

17.[美]劉若愚.《中國詩學》[M].杜國清譯，臺北：幼師文化公司，1977：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