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瑞華(北京大學法學院教授)
1980年通過的《律師暫行條例》曾將律師定位為“國家法律工作者”,將其工作機構設定為司法行政機關所屬的法律顧問處,并將律師界定為司法行政機關所屬的事業編制人員。與此身份定位相適應,律師在為委托人提供法律幫助的同時,承擔著一種國家責任,注重“維護法律的正確實施”“維護國家、集體利益和公民的合法權益”。
1996年《律師法》對律師的法律定位作出重大的調整,將其定位為“為社會提供法律服務的執業人員”(以下簡稱“社會法律工作者”),律師工作機構是通過提供法律服務而獲取利益的律師事務所。律師從國家法律工作者向社會法律工作者的轉變,絕不僅僅是一種“名稱”上的變化,而意味著其國家責任的減弱,其法律服務屬性得到前所未有的強調。自此以后,“維護委托人的合法權益”成為律師首要的執業目標。
而自2007年以后,我國《律師法》將律師的職業定位進一步調整為“為當事人提供法律服務的執業人員”。這里所說的“當事人”其實就是“委托人”或者“客戶”的代名詞,律師因為接受委托或者指定與委托人建立了代理關系。對此律師職業定位,可以簡稱為“法律服務人員”。律師無論是在合伙律師事務所還是在個人律師事務所執業,所接受的委托也無論來自企業、個人、政府、社會團體還是國家,都要為委托人或被代理人提供法律服務,維護其合法權益。所謂“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從“國家法律工作者”到“社會法律工作者”,再到“法律服務人員”,律師職業定位的變化帶來的是其國家責任的逐步弱化,而其維護委托人合法權益的責任則得到越來越明顯的強化。迄今為止,《律師法》仍然要求律師“維護法律正確實施”“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甚至“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對于律師所承擔的這種類似于司法機關的責任,我們通常稱其為“公益義務”,也就是維護國家和社會利益的職業倫理。而從1996年以來,我國《律師法》越來越重視律師維護委托人合法權益的義務,強調律師只能“提出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無罪、罪輕或者減輕、免除其刑事責任的材料和意見”,維護其訴訟權利和其他合法權益。對于這種只從有利于委托人的角度開展法律服務活動的義務,我們通常稱其為“忠誠義務”。從偏重對公益義務的履行,到對忠誠義務的高度強調,這顯然是與律師的職業定位同步發生的律師職業倫理的變化。
2017年,中華全國律師協會通過對一項律師辦理刑事案件規范的修訂,確立了兩項新的律師職業倫理規范:一是“在法律和事實的基礎上尊重當事人意見,按照有利于當事人的原則開展工作,不得違背當事人的意愿提出不利于當事人的辯護意見”;二是律師與委托人就辯護方案產生嚴重分歧,不能達成一致的,可以“代表律師事務所與委托人協商解除委托關系”,退出案件的辯護活動。
2017年全國律協對律師辦理刑事案件規范所作的上述調整,在辯護律師職業倫理規范建設上具有里程碑的意義。一方面,該項規范首次以最明確的語言確立了律師的忠誠義務,至少是消極的忠誠義務;另一方面,該規范強調了律師承擔與委托人進行充分協商的義務,以解除委托關系作為解決與委托人觀點沖突的最后方案。這是對辯護律師忠誠義務的最明確表達,也是對辯護律師職業倫理的重大調整。
當然,辯護律師的忠誠義務并不是絕對的,而應受到諸多方面的限制。而律師的公益義務則屬于忠誠義務的外部邊界。這些公益義務并不是對忠誠義務的取代,而是對忠誠義務的有益補充和必要限制。從2007年以后的《律師法》的相關表述來看,律師的公益義務可以分為四個方面:一是維護司法人員廉潔性的義務,不得對司法人員采取賄賂、單方面接觸或其他施加不正當影響的非法行為;二是消極的維護事實真相的義務,也就是不得提供虛假證據、威脅或引誘他人提供虛假證據、妨礙對方當事人合法取得證據;三是尊重法庭秩序的義務,避免對法院、法庭、法官采取各種擾亂秩序、損害尊嚴或施加壓力等方面的非法行為;四是尊重法律秩序的義務,不得采取煽動、教唆當事人的方式破壞國家的法律秩序。
在律師的職業定位和辯護律師的職業倫理方面,我國目前的制度建設并非已經盡善盡美了。
首先,律師的“法律服務人員”的定位仍然帶有一定的過渡性,其“法律代理人”地位并沒有得到全面確立。其實,律師職業的本質在于為委托人提供有效的法律服務。律師無論是接受委托還是被指定擔任辯護人,都與犯罪嫌疑人、被告人形成了民法上的訴訟代理關系。①關于民事代理的一般理論,可參見龍衛球:《民法總論》(第二版),中國法制出版社2002年版,第567頁以下。其中,犯罪嫌疑人、被告人才是真正的“委托人”或者“客戶”,其他負責為其出資的人或者提供法律援助的政府部門,都只是代為簽訂授權協議的人,而在法律上并不具有委托人或客戶的地位。唯有經過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簽字認可,代理協議才能發生法律效力,被委托或被指定的律師才具有辯護人的身份。正因為如此,在委托關系或者指定辯護成立之后,作為辯護人的律師實質上就是委托人的“法律代理人”。這種法律代理人地位與民事訴訟中的訴訟代理人乃至非訴訟業務中的代理人,并沒有實質性的區別。辯護律師要遵守的其實就是法律代理人的法律義務。這種義務可以有三個層次:一是遵守代理協議的義務,否則就構成違約;二是遵守律師職業倫理的義務,否則即構成違反律師行為規范;三是遵守法律所確立的其他義務,否則即構成違法乃至犯罪行為。
其次,律師的忠誠義務沒有在法律上得到清晰的界定,致使律師易被賦予損害委托人利益的義務?!堵蓭煼ā泛汀缎淌略V訟法》盡管要求律師從有利于委托人的角度從事辯護活動,并確立了一些職業倫理規范,但是,所確立的一些例外規則仍然存在著很大的不確定性,甚至存在著被任意解釋的空間,致使律師的忠誠義務受到消極的影響。②參見陳瑞華:《論辯護律師的忠誠義務》,《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6年第3期。例如,在拒絕辯護方面,法律并沒有解釋“委托事項違法”以及“從事違法活動”的含義,致使個別地方的公安機關、司法機關以此為由拒絕特定律師為委托人提供法律幫助。而所謂委托人“隱瞞與案件有關的重要事實”,也為個別律師擅自退出辯護提供了借口。其實,即便委托人隱瞞了一些案件事實,但只要不影響律師辯護的,律師都不應以此為由拒絕辯護。不僅如此,在中途退出辯護方面,法律也沒有從保障被告人辯護權的角度確立一些限制性規則。比如律師準備退出辯護的,應當事先通知所處訴訟階段的司法機關,申請中止相應的訴訟活動或者申請休庭,并等待委托人另行委托或者被指定辯護人之后,才能完全退出辯護活動。
再次,律師的公益義務存在范圍過大的問題,與司法人員的職業定位經常發生模糊和混淆。只要通讀一遍《律師法》和《刑事訴訟法》的條文,就會發現其中無處不存在一些似是而非的律師義務表述。諸如律師“維護法律正確實施”“維護社會公平和正義”“以事實為根據,以法律為準繩”之類的法律表述,與偵查人員、公訴人乃至法官所承擔的實施法律的義務,幾乎沒有實質性的區別。
其實,律師職業的本質就是為委托人提供盡職盡責的法律服務。辯護律師就是以法律代理人的身份,為維護犯罪嫌疑人、被告人的利益而參與訴訟活動,行使有關的訴訟權利。只要沒有違背法定的公益義務,那么,律師從有利于委托人的角度所從事的任何辯護活動都是無可厚非的。比如說,律師以指控方的證據存在法律缺陷或者存在程序瑕疵為由,提出排除非法證據的申請,即使最終導致法院削弱了公訴方的證據體系,這也沒有“破壞法律的正確實施”。再比如說,律師即便經過辯護活動,說服司法機關沒有對被告人判處極刑,或者說服法院駁回被害人的民事賠償請求,這也沒有“損害社會公平正義”。不僅如此,律師即便對一個貌似“犯罪事實清楚”的案件作出了無罪辯護,并成功地說服檢察機關作出不起訴的決定,這也不屬于違背“以事實為根據”的原則。建議某些似是而非的律師職業要求退出法律條文,而代之以更為準確、更符合律師職業規律的表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