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江平
(北京大學經濟法研究所,北京 100871)
1993 年制定并于2000 年、2009 年、2018 年修訂的我國《產品質量法》,為保障和提升產品質量、規范市場競爭、保護消費者權益發揮了重大作用,但是社會上的產品質量問題仍然不少。2017 年,全國人大常委會組織產品質量執法檢查后認為突出的問題是產品質量總體水平不高,存在的以下主要問題比較典型。2016 年國家監督抽查的176 種產品中有14 種產品抽查不合格率高于20%,煙花爆竹、背提包、電磁灶等產品抽查不合格率高于40%。“毒跑道”事件、“瘦身鋼筋”事件、西安“奧凱電纜”事件等,社會影響惡劣。制假售假趨向鏈條化、職業化、網絡化。政府在強調產品質量監管的同時對發揮市場機制作用重視不夠。政府采購機制過度強調價廉、不夠重視質優,造成“劣幣驅逐良幣”。①參見《全國人民代表大會常務委員會執法檢查組關于檢查〈中華人民共和國產品質量法〉實施情況的報告》(2017 年6 月22 日),http://www.npc.gov.cn/zgrdw/npc/xinwen/2017-06/22/content_2023714.htm,2019 年10 月20 日訪問。2019 年4 月至6 月,筆者參與的國家市場監管總局“《產品質量法》實施情況評估與修訂起草研究”課題組(以下簡稱:本課題組)赴15 個省市調研、評估后認為,仍然存在“部分產品質量水平偏低、商品國際競爭力不強、假冒偽劣產品時有發生等問題”。②國家市場監管總局:《〈中華人民共和國產品質量法〉實施情況評估報告》(報送全國人大財經委員會),2019 年9 月。
造成這些問題的成因是多方面的,既有產品質量監管制度上的原因,也有產品質量基礎設施薄弱的原因,當然還有經營者產品質量義務和責任制度上的原因。質量基礎設施是硬件基礎,總體上看是一個持續改善的過程。這樣,在保障產品質量安全、不斷提升產品質量上,政府監管的推動和經營者內在驅動力的推動,構成了外因和內因的關系。政府的產品質量監管,主要是通過風險監測、監督抽查、監督巡查、特殊產品生產許可、缺陷產品強制召回、部分產品的強制性認證等路徑實現。其中,特殊產品生產許可、部分產品的強制性認證是準入制度,是通過提高準入門檻,增加經營者質量違法成本;風險監測、監督抽查和監督巡查,則是通過運用政府監管硬件、軟件和人員資源,從外部協助經營者、消費者發現產品質量安全風險和不合格產品;缺陷產品強制召回,是發現了產品存在缺陷而經營者不愿主動召回時,用外力促使經營者召回其生產的缺陷產品。因此,產品質量監管制度,實質上都是從外部助力的輔助性的制度。③筆者從2019 年3 月全國產品質量安全監管工會議上獲悉,據監管部門概算,全國每年終端消費40 多萬億,1 億多市場主體,3000 多萬家生產性企業,如果以我國《食品安全法》及我國《特種設備安全法》全流程監管食品、特種設備的思路設計《產品質量法》,監管普通工業產品,現在的監管資源增加100 倍都是不夠的。
政府監管的這些輔助性外力,目標、重心都在于催生、激發、增強經營者保障產品質量安全的內因。產品的生產者,通過銷售產品獲得收益。在產品成本、價格確定的情況下,生產者的收益是其出售產品數量的正函數。如果根據消費者與廠商的信息不對稱程度將產品分為搜尋品(Search goods)、經驗品(Experience goods)和信任品(Credence goods),那么搜尋品和經驗品都與產品本身的質量狀況有密切關聯。因此,生產者要想獲得更多的、更長遠的收益,必須保障產品質量水平。這樣,為保障產品質量而付出的成本和因此不斷增加產品銷量而獲取的收益,就都歸屬于同一主體即生產者了。因此,從原理上講,最有保障產品質量的內生動力的一方,當屬于產品生產者。
然而,信息不對稱還會帶來“檸檬效應”即劣幣驅逐良幣的機制。要構筑長遠的保障產品質量的動力機制,就必須增加信息供給,不斷強化產品質量與收益利潤之間的正相關關系,通過明確、清晰的成本收益信息,強化生產者保障產品質量的動力機制。這種動力機制,用法律的語言講就是,通過法律制度將能夠實現保障產品質量的社會關系變成有效的法律關系。其路徑就是,將上述動力機制通過與產品質量有關的產品交易上的合同關系及其法律責任、產品責任上的侵權關系及其法律責任、質量監管上的法律關系及其法律責任,變成包括生產者在內的一系列與產品質量有關的經營者在經營決策時考量的最重要因素,進而變成保障產品質量的良性運行機制,最后變成保障產品質量的經濟社會現實。因此,筆者于本文中將探討在產品生命周期的全鏈條中,應當設計出什么樣的法律制度,才能達成將保障產品質量的美好愿望變成現實。
產品全生命周期的具體環節可以包括設計、制造、運輸、倉儲、銷售、安裝、使用、維護、處置等。不過,從最抽象的層面看,產品的全生命周期只有兩個大的環節,即生產和消費。對人類社會而言,之所以要有產品,是因為產品對人類的存在和發展有價值;產生產品的唯一途徑就是生產。因此,消費是產品的目的,生產是產品的基礎。既然如此,實現消費的價值,既是產品生產的目的,又是產品生產的出發點。產品質量就是生產和消費的聯結點。消費就是對產品的使用。產品的使用價值反映了人類消費產品的需求。質量及其標準就是人類對產品使用價值的技術表達。既然是為了滿足人類對消費產品的需求而生產產品,如果產品沒有達到預期的質量標準,則生產出來的產品不但沒有意義,而且徒增資源、能源、勞動的浪費。因此,質量技術標準,就是用技術語言表達的產品應當具有的使用價值(即人類的需求),也是產品生產的圭臬。保障產品質量,才能打通產品生產與產品消費(使用)通道,實現產品的價值,完成產品的生命周期。④參見[美]丹尼爾.F.史普博:《管制與市場》,余暉等譯校,格致出版社、上海三聯出版社、上海人民出版社2008 年版,第498~506 頁。
在生產環節,設計是將人類對產品的需求變成生產方案;制造是將生產方案付諸實施,并將產品從設想變成現實。制造的流程,包括從原料到零配件,從零配件到成品等多層次疊加的物質進程。
為了讓產品通暢、順利地到達使用者手中,還需要有產品標示、說明甚至警示信息,還必須有合理的包裝,還需要有交換(銷售,一次或幾次),還需要產品的儲存、運輸(一次或幾次)。
在消費環節,具體的使用者(最終使用者),按照使用說明和生活經驗,將產品的使用價值一次性地(消耗品)、短期地或者漫長地(耐用消費品)供自己生活消耗。
以上的流程,是設想的甚至是理想的流程。實際上,生產可能出現殘次品,交易可能失敗或者長期沒有交換,消費產品時可能并不能如期實現使用價值,甚至可能反過來因為使用缺陷產品而遭受生命健康或財產上的傷害。這樣就會產生產品質量糾紛。其解決方案便是設計、實施一整套產品質量法律制度。
法律制度的形成過程,抽象地看是抓住生產者與消費者(使用者)交換產品聯結點這個關鍵,設定大大小小各環節主體的義務、賦予其權利,形成一系列的權利義務關系即產品質量法律關系。
生產這個大環節包括原料生產、零配件生產、總裝及成品的生產等小環節。各個小環節也都有其設計、制造過程,因此,每個小環節也都有各自的設計者、制造者。這些環節及其設計、制造主體都能對產品質量施加重要影響。
產品從成品生產者流轉到消費者之前,要經過中間環節,包括倉儲、運輸、銷售及其疊加,相應地有倉儲者、運輸者、銷售者。如果這個過程跨國或跨司法轄區,則還有進口者、出口者。如果銷售借助互聯網進行,可能還有電商平臺經營者、網店經營者。(網店經營者即我國《電子商務法》中所稱的電子商務經營者,其本質上仍然是銷售者。)
這樣,在生產者和消費者之間,便依產品(物)的歸屬、流轉,形成了一系列物權關系、合同關系。如果消費者使用產品出現人身、財產損害,或者產品在流轉到達消費者之前就出現人身財產損害,可能還會形成一系列侵權關系。
為保障上述流程的順暢,為減輕信息不對稱、外部性等負面影響,國家(政府)提供產品質量監管這個公共物品,進而形成產品質量監管法律關系。國家(政府)從發展的角度,為了不斷提高產品質量總水平,還會提供產品質量促進這個公共物品,進而形成產品質量促進法律關系。
產品流轉的合同關系與非產品的其他物流轉的合同關系,并無二致,因此,合同法并沒有產品合同法和一般合同法之別。基于產品的侵權責任相對于其他侵權責任有較大的不同,侵權責任法將產品的侵權責任作為一種特殊侵權責任;因為這種責任被簡稱產品責任,相應的法律制度也被稱為產品責任法。連同產品質量監管法律關系和產品質量促進法律關系的法律制度,形成三大塊法律制度,即產品責任法律制度、產品質量監管法律制度、產品質量促進法律制度。雖然合同法在產品質量上的特殊性不強,對其專門研究的價值不大,但產品質量全流程法律調整離不開合同制度,對于產品質量合格問題尤其如此。不過,限于主題和篇幅,筆者于本文中暫不展開產品質量促進法方面的討論。
產品責任法的邏輯起點是產品安全及其保障,采用嚴格責任原則追究產品責任。⑤參見張新寶:《侵權責任法原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第402~404 頁;高圣平:《論產品責任的責任主體及歸責事由——以侵權責任法“產品責任章”的解釋論為視角》,《政治與法律》2010 年第5 期。筆者于本文中關于產品責任主體的討論,也按照嚴格責任原則進行分析。為此,有必要先厘清產品安全的內涵,其涉及產品缺陷、技術標準特別是強制性標準,再在此基礎上,逐一明確產品責任法中的責任主體。
我國《產品質量法》第2 條界定的產品是指“經過加工、制作,用于銷售的產品”。這比《歐盟通用產品安全指令》簡明得多,且主要內涵已經具備。⑥《歐盟通用產品安全指令》第2 條規定:“本指令的目的:(a)‘產品’指的是任何產品——包括提供服務——供消費者使用,或原本不是供消費者使用,但消費者在合理預期情況下可能使用的任何產品。這些產品,不管是新的、使用過的或修理過的,都是在商業活動中供應或提供的。……”DIRECTIVE 2001/95/EC OF THE EUROPEAN PARLIAMENT AND OF THE COUNCIL of 3 December 2001 on general product safety。https://eur-lex.europa.eu/legal-content/EN/TXT/PDF/? uri=CELEX:32001L0095,2019 年10 月20 日訪問。如要更明確,可以將產品理解為包括但不限于用于消費的工業產品。
安全,與危險相對,并與危險發生的可能性即風險密切相關。危險或風險無處不在,從絕對意義上講,所有的產品都有風險,或存在產品自身的風險,或產品使用風險;或明知風險,或潛在、非可知的風險。從現實意義上看,產品安全是指免除了不可接受風險的一種狀態。它也是可容許的風險(tolerable risk),是按照當下社會的或使用者的價值觀,在一定范圍內可以接受的風險。⑦參見GB/T20002.4-2015 《標準特定內容的起草:第4 部分:標準中涉及安全的內容》,http://www.csres.com/dtail/27426.html,2019 年10 月22 日訪問。
如果產品存在危及人身或者財產安全不可容許或不可接受的風險,這樣的產品被稱為缺陷產品。不可容許或不可接受的風險,即不合理風險,是產品責任判斷的客觀依據。為保障產品安全,有必要形成一套產品安全的質量技術標準,這就是產品安全標準。基于安全對于消費者(使用者)和生產者的重大意義,為了促進經濟和社會健康發展,產品安全標準要用最高層級的標準即國家標準、具有法定強制力的標準即強制性標準承載。
我國《產品質量法》第46 條將產品缺陷界定為“產品存在危及人身、他人財產安全的不合理的危險;產品有保障人體健康和人身、財產安全的國家標準、行業標準的,是指不符合該標準”。該條文本的語義可以理解為:其一,產品缺陷的共性特征是產品存在“不合理的危險”;其二,如果該產品有對應的技術標準,則以該技術標準為判斷依據,是指不符合該技術標準。可是,在我國《產品質量法》實施情況調研中發現,這樣的理解,有時只是立法者的一廂情愿,當“不合理危險”和該“技術標準”并不一致時,應優先適用哪一個呢? 如果爭議產品既被認為存在不合理危險,又被認定為符合現行國家標準、行業標準,該產品是安全產品還是缺陷產品呢?⑧參見譚啟平:《符合強制性標準與侵權責任承擔的關系》,《中國法學》2017 年第4 期。
技術標準當然包括安全性的標準。如果產品符合技術標準,本應不存在“不合理危險”,但由于技術標準更新較慢,而科學技術的發展和產品創新非常快,標準滯后于技術和產品的現象越來越常見。三聚氰胺事件中含有三聚氰胺的牛奶,就是雖形式上符合當時的標準(包括檢測方法標準)但又存在不合理危險的產品。如果將我國《產品質量法》第46 條理解為技術標準優先,只有沒有技術標準的時候才用“不合理危險”作為判斷依據,那么與三聚氰胺事件類似的事件還會不斷出現。如果“不合理危險”優先適用,該條后半句的規定就被架空,以致形同虛設。這應當不是該條的本義。
司法實踐中,通過檢測鑒定的方式判斷產品是否存在不合理危險雖然客觀性強,但要求高,需要具備相應的知識、技術、設施等條件,且時間周期長。如果基于既有事實,由法官自由心證、以現有的其他證據徑行推理,成本低,客觀性卻不夠,法官徑行裁判的錯判風險也比較大。在這兩種方式都可能失之偏頗的情況下,筆者于調研中發現,傾向于前者和傾向于后者都有,兩者幾乎各占一半。
實踐中對法條理解上的爭議,大多源于法條本身的歧義。如果在相關法條的表述上進一步明確技術標準優先適用,同時強化“不合理危險”標準的兜底作用,就可既大大增強判斷方式的客觀性、確定性,又可牢牢守住缺陷產品的“不合理危險”的特質。該法條可行的表述是:“本法所稱的產品缺陷,是指產品不符合保障人身、財產安全的強制性標準,或者存在危及人身、財產安全的其他不合理危險。”這樣表述,至少可以解決以下幾個問題。其一,整個表述進一步突現了“不合理危險”的特質,符合對產品安全的科學認知,借鑒發達國家關于缺陷產品法律界定的共性做法,保留了現行法的優點。其二,強化強制性標準在缺陷產品判斷中的優先地位,增強了行政執法和司法實踐中缺陷產品判斷的客觀確定性,且有助于減少行政執法和司法成本。其三,將產品安全與強制性標準對應,與2017 年修訂的我國《標準化法》契合,更好地增強了法律協調性,⑨例如,這樣可以與我國《標準化法》第10 條的規定相協調。該條規定:“對保障人身健康和生命財產安全、國家安全、生態環境安全以及滿足經濟社會管理基本需要的技術要求,應當制定強制性國家標準。”同時,維持“不合理危險”作為缺陷產品的基本內涵,增強了標準化實踐中強制性標準及時更新的制度壓力。其四,將不符合強制性標準作為“不合理危險”的表現之一,在增強判斷的客觀性的同時,保留對產品創新、技術創新的開放性空間。標準永遠滯后于產品和技術的創新。將強制性標準作為“不合理危險”的判斷依據之一,可以實現確定性的剛性與基本特質定性的彈性完美結合,為我國《產品質量法》實施留出了較大的空間。
歐美產品質量法的重心是產品責任法。建立和完善產品質量領域的侵權責任制度,是歐美產品質量立法的成功經驗之一。我國《產品質量法》1993 年制定、2000 年大規模修訂時,都堅持將產品責任制度作為其主要內容之一,這也是該法的重要成功經驗。將來該法進一步修訂時,這些成功經驗應當繼承外。另外,該法實施二十多年來的實踐積累了一些新案例。新技術、新產品和新商業模式帶來了對產品責任制度的新挑戰。我國《產品質量法》的修改重點,除完善缺陷產品法律定義外,就是明確產品生產、交易過程中相關主體在產品責任法中的法律地位。
1.生產環節的責任主體:成品生產者
以德國為代表的歐盟模式,將產品責任主體涵蓋生產者和擬制的生產者,但不包括銷售者。擬制的生產者主要指進口商、表見的生產者、無標識產品的銷售者。10周友軍:《民法典編撰中產品責任制度的完善》,《法學評論》2018 年第2 期。美國模式則將銷售者、分發者也列為產品責任主體。我國《產品質量法》第43 條將生產者、銷售者作為責任主體,較多借鑒了美國模式。生產者,當然主要指產品的成品生產者。其中需要討論的是,生產環節的產品設計者、原材料和零部件生產者、標示生產者、出租者等在產品責任中的法律地位,需要明確。
關于原材料生產者、零部件生產者的產品責任,能夠通過科學技術手段還原事實真相,以事實真相為基礎追究原材料生產者、零部件生產者和成品生產者等三類主體的具體責任,當然很理想、很圓滿。問題在于,還原客觀事實真相在大多數情況下都只是一個理想,其在科學技術上難以實現,有時甚至無法實現;有些即使能夠實現,卻技術難度大、經濟成本高;即使技術難度和經濟成本能夠承受,過長的時間周期也常會使正義的實現“遲到”。與其執著于事后“驗尸式”地查清“真相”,不如通過制度設計,將產品責任判定時間點前移。由成品生產者分別與原材料生產者、零部件生產者通過事先合同的形式明確相互間的責任和認定方式。對購買、使用產品的消費者求償,僅由成品生產者對其承擔產品責任。這樣的制度安排,可以大大降低制度成本、消費者的維權成本,提高消費者維權積極性。11有的學者主張將原材料生產者、零部件生產者列為產品責任主體。參見王振興:《產品責任糾紛實務疑難問題解析》,法律出版社2017 年版,第5~6 頁;冉克平:《產品責任理論與判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197 頁。產品責任制度的宗旨之一是分清責任。考慮到信息偏在、生產者特別是成品生產者的經濟技術優勢、消費者弱勢等因素,由成品生產者推動諸生產者之間分清相互之間的責任,決定了讓成品生產者統一對產品使用者、消費者或者受害人承擔產品責任具有理論上和實踐上的制度優勢。
關于產品設計者的產品責任,《美國侵權法第三次重述:產品責任》對設計缺陷、制造缺陷和標識缺陷等三大類缺陷中設計缺陷的判斷標準進行了修改,淡化了消費者期望標準,強調了風險效益標準,12參見美國法律研究院:《侵權責任法重述第三版:產品責任》,肖永平、龔樂凡、汪雪飛譯,法律出版社2006 年版。足見設計者責任承擔在產品責任制度設計中的重要性。在經營者之間的相互關系上,如果設計者與生產者是雇傭關系,設計責任由成品生產者承擔,自無疑義。有的國家為了給消費者索賠增強保障路徑,防止生產者、銷售者都喪失賠償能力時發生索賠僵局,規定設計者與生產者、銷售者承擔不真正連帶責任。如韓國區分雇主責任和承攬人責任,如果設計人獨立承攬了該項產品設計,則訂作人單獨承擔責任或與承攬人共同承擔連帶責任。13參見楊立新主編:《世界侵權法學會報告(1)產品責任》,人民法院出版社2015 年版,第40 頁。如筆者于本文中對原料提供者、零件制造者的責任主體地位的分析一樣,這樣的設計雖可為消費者增加了一個求償對象,但消費者知識、技術和經濟上的天然局限,也會使求償成功成為鏡花水月。由成品生產者向消費者承擔責任后,對屬于設計缺陷的,由成品生產者基于合同約定,基于其信息、技術和經濟實力,再向設計者追償,不僅必要,而且可行。
關于標示生產者的產品責任,《美國侵權法第三次重述:產品責任》第14 節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產品侵權案件的受害人能否以產品的商標所有人為被告提起民事訴訟的批復》持基本相同的觀點,將自己的姓名、名稱、商標或者可資識別的其他標識體現在產品上,表示其為產品制造者的企業或個人,屬于我國《產品質量法》上的“生產者”。少數質疑的觀點認為,如果商標許可人事實上未參與產品的任何生產、分銷或銷售環節,沒有能力對產品缺陷進行控制和檢查,不應當被認定為標示生產者。14參見冉克平:《產品責任理論與判例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 年版,第183 頁。這樣理解雖與事實更接近,但更有可能使產品責任的最終實現增加僵局的可能。消費者無法從產品外觀上判斷商標持有人與實際生產者之間是否為商標許可關系,因而不向商標許可人追責,使商標許可人只獲商標許可之利,不擔產品質量之責,制度的公平性難以體現。實踐中還存在產品標示的商標持有人與產品標注的生產者非同一人的情況,對此,可以由標示商標持有人和標注的生產者承擔連帶的產品責任。當然,如果存在未經許可,冒用他人注冊商標的情況,那么不應當將商標持有人認定為生產者。
關于OEM 模式中的代工廠家產品責任,筆者認為比較復雜,需要作區分處理。OEM 全稱Original Equipment Manufacturer,是指受托廠商按原廠之需求與授權,依特定的條件而生產。在OEM 生產模式下,當貼牌產品出現質量問題時,受委托方、委托方、商標所有人都可能成為責任主體。其主體間的關系模式很多,消費者難以從產品標注外觀判斷實際生產者。循前面的思路,應當由標注的生產者承擔產品責任。如同時標注了委托方和受托方名稱,則雙方共同承擔連帶責任。15參見亓培冰、張江莉:《產品責任前沿問題審判實務》,中國法制出版社2014 年版,第173 頁。
2.中間環節的責任主體:銷售者等
在生產者和使用者之間,需要銷售者、租賃者、倉儲者、運輸者、保管者等作流轉媒介者。銷售者的產品責任主體地位,既有美國模式的借鑒,也有我國《產品質量法》和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實施二十多年的制度傳統,還有侵權責任法上的支持,修法時應當保留。銷售者的產品責任以過錯為要件,而銷售者是否存在過錯,需要考察銷售者是否依法履行其產品質量義務:銷售者應當承擔盡可能使產品質量基本狀況保持與收貨時一致的義務,承擔進貨時的查驗(索證索票等)、記錄生產者基本信息的義務,承擔不主動改變產品內在質量和外在標示狀況的義務,并對從生產者到消費者的中間環節出現的產品質量減損依法承擔責任。目前,電商商業模式日新月異,銷售者在一身幾任時,不能以其銷售者身份而否認其其他身份所應承擔的義務和產品責任。比如,有網店兼銷售者、商標許可人、產品設計人、生產委托人、運輸委托人諸身份于一身(其一般很少兼商品實際生產者、實際運輸者身份)。出現產品責任后,該經營者不能以其銷售者一種身份而否認其作為其他身份的產品責任。
產品租賃模式下,就產品責任而言,出租者與銷售者的角色非常相似——對產品質量實際影響力相似,并與產品使用者(產品承租人或消費者)發生直接關系。如果是生產者—出租者—使用者三方模式,出租者具有和銷售者相同的產品責任主體地位。
運輸者、倉儲者,雖然也處于產品從生產者到消費者之間的中間環節,但他們一般不與消費者(產品最終購買者、產品承租人)發生直接關系。面對消費者就產品責任索賠,由成品生產者或者銷售者承擔(連帶或不真正連帶)產品責任。生產者、銷售者承擔責任后,再根據生產者、銷售者與運輸者、倉儲者之間的合同,內部分別承擔責任。電商商業模式中常有包郵銷售和不包郵銷售,這只是交易產品快遞費用的分擔,不是產品責任的分擔。
3.進口者和出口者
這里討論產品進口者和出口者,是在產品責任框架下研究,而不是以對外貿易法或國際貿易法為視角的。追究進口者或者出口者的產品責任,存在以下問題。第一,在國際貿易中,進口商或一身多任,遇到產品責任時可能傾向于選取較輕法律責任的那個身份。進口產品出現缺陷時,倘若進口商僅僅承擔銷售者的產品責任,對受害人是不公平的,也不利于追究其應該承擔的產品質量監管上的違法責任。第二,無論是產品質量監管,還是產品質量消費維權,在跨境產品交易的場合都可能產生較高的成本。
作為某產品國內風險的開啟者,將進口者視為生產者有域外法可資借鑒。《歐洲共同體產品責任指令》(1985 年第374 號指令,1999 年修訂)第3 條第2 款規定:“在不影響生產者責任的前提下,任何人在其商業活動過程中進口產品用于銷售、出租或任何形式的分銷應被視為本指令所指的生產商,并應作為生產商負責。”該條第3 款規定:“如果無法確定產品的生產商,則應將產品的每個供應商視為其生產商,除非他在合理時間內將生產商或向其供應產品的人的身份通知受損害的人。對于進口商品,如果該產品沒有標明第2 款所指的進口者,即使標明了生產商的名稱,前款規定同樣適用。”16Council Directive 85/374/EEC of 25 July 1985 on the approximation of the laws,regulations and administrative provisions of the Member States concerning liability for defective products,https://eur-lex.europa.eu/eli/dir/1985/374/oj,vist on 22-10-2019.事實上,根據我國現行法有關產品標識、售后的規定,進口商在全封閉產品上加注中文標識、承擔進口商品售后部分責任,甚至還會承擔分裝、改裝、修改標識等工作,實質上是部分地承擔了生產者工作。在我國,《缺陷汽車產品召回管理規定》(2004 年)第5 條也將汽車進口商視同為汽車產品制造商,化妝品相關監管規定也明確了由“境內責任人”作為境外化妝品生產企業授權商,負責產品的進口和經營,并依法承擔相應的產品質量安全責任。17參見國家藥品監督管理局:《關于在全國范圍實施進口非特殊用途化妝品備案管理有關事宜的公告》(2018 年第88 號)。當出現損害后,消費者向進口商索賠,難度遠小于直接向國外生產者索賠。因此,在修訂我國《產品質量法》時,應當將產品進口者視為生產者,承擔本國最終購買者或消費者、受害人的產品責任。
此外,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的產品責任,是我國《產品質量法》修訂中需要重點研究的問題。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44 條、我國《電子商務法》第38 條、我國《食品安全法》第131 條均有相關規定,不過實踐中和理論上的爭議均較大。例如我國《電子商務法》第38 條第2 款規定:“對關系消費者生命健康的商品或者服務,電子商務平臺經營者對平臺內經營者的資質資格未盡到審核義務,或者對消費者未盡到安全保障義務,造成消費者損害的,依法承擔相應的責任。”何謂該款規定的“相應的責任”,存在爭議。由于需要討論的內容太多,限于本文的篇幅,筆者暫不展開。
經營者的產品質量義務及其相應法律責任,可以有以下不同的劃分類型。一是因合同法、產品責任法、產品質量監管法等的不同而分為經營者的產品質量合同義務、產品責任(即產品侵權發生后義務)和產品質量監管中經營者義務。二是可以將經營者的產品質量義務分為產品安全義務、產品合格義務和其他義務。三是從分析邏輯上,還可以分為各類經營者共同的產品質量義務、不同類經營者分別的產品質量義務。在不同類經營者分別的產品質量義務中,生產者的產品質量義務最為全面,銷售者的少一些,進口者、出口者依其對產品質量影響程度的不同而不同。第一類劃分具有部門法價值,是基礎;第二類劃分更具產品質量特色價值,是質量視角的整合;第三類僅僅只是形式邏輯上的重組,不過也有立法和實務上的價值。
本文的分析當然要有全局視野,第一種劃分是基礎,本文第三部分的分析即是這一視角(以產品責任法為例)的研究。制定或修訂法律研究,兼具理論性和實踐性,第二種劃分類型及其研究成果更易于運用在制定或修訂法律的法律文本表述中。因此,以下的分析中筆者采用第二種劃分類型展開論述。
經營者的產品安全義務對應的是消費者安全權,而消費者安全權是消費者最重要的權利。我國《產品質量法》第三章、第二章規定了不少涉及產品安全的義務,需要按照產品安全的技術邏輯和法律邏輯進行重構。
1.生產者保障產品安全的義務
生產者,指成品生產者。產品其他環節的生產者地位,筆者于本文中已有論述。生產者的積極義務包括以下四項。其一,保證產品安全上的符合性。產品符合強制性標準,或者不存在危及人身、財產安全的其他不合理危險,包括設計、制造和標識均不存在不合理的危險。其二,對所生產的產品無不合理危險的證明義務。產品所屬種類尚無保障人身、財產安全的強制性標準的,生產者、銷售者應當證明其生產、銷售的產品不存在危及人身、財產安全的不合理危險。其三,缺陷產品主動召回義務和及時告知義務。產品投入流通后發現存在缺陷的,應當立即向有關部門報告和告知消費者,采取停止銷售、警示、召回、無害化處理、銷毀、停止生產等措施,并承擔消費者因此支出的必要費用。實施召回,應當以便于公眾知曉的方式發布信息,告知產品存在的缺陷、避免損害發生的應急處置方法和生產者、銷售者消除缺陷的措施等事項。其四,生產特殊產品依法取得許可或強制性認證的義務。總之,生產者應當對其生產、銷售產品的質量安全負責。18還有學者提出了生產者產品后續安全保障義務的概念。參見馬一德:《論生產者的產品后續保障義務》,《法學》2015 年第6 期。
生產者的消極義務是,不符合強制性標準的產品,不得生產、銷售、進口和出口。
在配合產品質量監管中,生產者還承擔配合監督檢查、巡查、強制性召回等的義務,產品不安全或嚴重不合格時配合整改的義務。
2.銷售者保障產品安全的義務
生產者本身也是銷售者,這里是指的是沒有生產行為的純粹銷售者。銷售者的產品安全義務,實質上是生產者的延伸,具體包括以下幾項。其一,產品安全性的查驗義務,以保證自己有合理理由確信進貨、銷售的商品不是缺陷產品。其二,產品進貨、銷售信息記錄義務,并保證在消費者索賠、監管部門監督抽查、檢查時配合。其三,產品安全性的保持義務,以保證有合理理由確信在自己管控期間,產品安全性沒有下降或者不存在缺陷產品。其四,在發生損害時,依法與生產者承擔連帶責任。19依據《歐盟通用產品安全指令》,銷售商的產品安全的義務只是一項輔助義務。銷售商應該付出應有的注意,尤其是不向消費者提供其已經知道是或者應當推定是不符合安全要求的產品;他們應該積極參與對投放市場的產品的安全監控,如傳遞有關產品危險的信息,保有或提供跟蹤產品原產地所必需的各項文件,配合生產者和有關機構為避免危險而采取的行動等。參見杜志華:《歐盟通用產品安全法律制度初探》,《現代法學》2003 年第6 期。
在成品出廠流轉到消費者之前,相關主體的生產者、銷售者地位,依其行為對產品質量的影響而定(筆者于本文中已有詳細論述)。銷售者配合監管的義務,比照生產者。
1.合格產品與安全產品
筆者于本文中已詳細討論了安全產品、缺陷產品的關系,這里還須梳理安全產品與合格產品的關系。應當明確的是,合格產品必須首先是安全產品。生產、銷售安全產品是法定義務,不依約定而改變。交易雙方約定的產品,屬于缺陷產品的,約定無效。在屬于安全產品的前提下,合格產品就是符合生產者聲稱技術標準(包括推薦性國家標準、行業標準、地方標準、團體標準、企業標準等)的產品,或者是符合交易各方約定指標(包括存在不屬于缺陷的瑕疵)的產品。
2.生產者的產品合格義務
生產者的產品合格義務,是指所生產產品在技術標準或者要求上的符合性。產品符合的對象包括如下幾項。第一,符合強制性標準,不存在危及人身、財產安全的不合理危險。這是前提。約定指標違反安全性要求的,約定無效。第二,符合生產者明示采用的推薦性國家標準、行業標準、地方標準、團體標準或企業標準,既包括內在質量,也包括產品標識。第三,具有產品應當具有的性能、用途和有效期限等質量狀況,但消費者在購買時已經知道其存在不屬于缺陷的瑕疵的除外。第四,符合以產品說明、實物樣品等方式表明的質量狀況,以及當事人關于產品質量的其他約定,但違反產品質量安全要求的約定無效。
生產者“三包義務”既有意定義務,也有法定義務。生產者提供的產品不合格的,消費者可以依照法律法規規定、當事人約定或者承諾退貨,或者要求生產者、銷售者履行更換、修理等義務。《部分商品修理更換退貨責任規定》中的承擔三包義務的生產者限于《實施三包的部分商品目錄》中所列產品的生產者。
3.銷售者的產品合格義務
作為生產者產品合格義務的延伸,銷售者的產品合格義務,主要是進貨查驗義務;質量維持義務;質量不合格消費者維權的配合義務(三包等);生產者賠付后向銷售者索賠時,銷售者賠付的義務(屬于銷售者責任)。
質量中介服務機構,包括質量檢驗、檢測機構和認證機構。這些機構,提供營利性質量中介服務的,就是質量中介服務經營者。20中國國家認證認可監督管理委員會《2019 年認證認可檢驗檢測工作要點》(國認監[2019]5 號)指出:“對事業類型的機構,區分功能定位,對公益性和商業性業務進行剝離,推動商業性業務轉企改制為獨立第三方,支持具備條件的地方率先開展質檢院所分類改革試點。”質量檢驗、檢測和認證服務,是保障產品質量、維護消費者和經營者合法權益的重要技術保障。在國家產品質量監管和產品質量促進中,檢驗、檢測和認證機構、技術、設備和人員,既是國家產品質量基礎設施的重要組成部分,又是體現產品質量監管和促進工作公信力的技術支撐。全國人大常委會執法檢查和本課題組評估、調研中都發現,少數檢驗、檢測和認證機構或人員虛假檢驗檢測、虛假認證,有的地方和機構還非常嚴重。在很大程度上講,如果這個環節失去了公信力,一個國家所有產品質量制度都會轟然倒塌。因此,在進行產品質量監管、產品責任、產品質量促進制度設計的同時,一定要高度重視產品質量基礎設施相關制度的建設。
如同“不做假賬”是所有會計機構基本義務一樣,真實(檢驗檢測和認證)是所有質量中介服務機構的基本義務,是底線,也是高壓線。為此,應當設計出嚴格甚至嚴厲、可操作性強的賠償和處罰制度。以機構為例,建議作出如下規定:“檢驗機構不得違反本法規定,出具虛假檢驗報告:(一)1 份虛假報告單起罰:沒收檢驗費;5 倍至10 倍比例罰,檢驗費不足1 萬元按5 萬計罰;吊銷檢驗簽字人員及其直接主管檢驗資質,10 年內不得參加資質考試或者從事檢驗工作;(二)1 年內出具2 份至4 份虛假報告單的,增加依次撤銷、開除機構主要負責人的處罰;(三)1 年內出具5 份以上虛假報告單的,撤銷該機構全部資質,吊銷執照;(四)上述行為造成相關主體損害的,依法承擔違約、侵權責任,構成犯罪的,依法追究刑事責任;(五)檢驗機構、檢驗人員、管理人員以及投資出資人,均納入信用監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