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卓 張 怡/文
來賓公司與太平公司簽訂《借款合同》,約定向太平公司借款1000 萬元,來賓公司股東朱某、陳某以名下房產對該債務承擔連帶抵押擔保責任。2017 年太平公司訴至法院,一審判決來賓公司償還1000 萬元及逾期利息,朱某、陳某以其名下房產承擔擔保責任。
來賓公司、朱某、陳某不服,委托周律師提起上訴。在二審開庭前,太平公司與來賓公司、周律師在一審法院參與下,就太平公司與來賓公司若干借款糾紛案件一并達成和解協議,約定:來賓公司和朱某、陳某共同向太平公司支付欠款780 萬元,該協議中有兩處“陳某”簽名,二審法院依據當事人和解協議作出民事調解書。
陳某向法院申請再審主張,其并未提起上訴,也未委托周律師代理二審訴訟事務。法院駁回陳某再審申請后,陳某向檢察機關申請監督,并提供兩份鑒定報告,分別是對《授權委托書》和《和解協議》上“陳某”的筆跡進行鑒定,結論為兩份檢材上的的簽名并非陳某親筆簽名。
一種意見認為,雖然本案法院調解違反自愿調解原則,但不屬于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情況,檢察機關不能依據民事訴訟法第208 條規定提出抗訴或者再審檢察建議。
另一種意見認為,本案不排除太平公司、來賓公司和朱某、周某律師有串通損害陳某合法權利的可能性,可能涉及虛假訴訟,檢察機關應當以抗訴或者再審檢察建議方式監督。
還有一種意見認為,陳某沒有參加本案二審,二審程序明顯違法,屬于《民事訴訟法》第200 條第8項規定的“應當參加訴訟的當事人,因不能歸責于本人或者其訴訟代理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的”情形,檢察機關有權提出抗訴或者再審檢察建議。
上述三種意見都存在各自的問題。
抗訴和再審檢察建議兩種監督方式能否適用于法院調解存在爭議。有觀點認為,《民事訴訟法》第208條將檢察機關對調解書的監督限制在“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前提下。一般情況下調解書僅處分當事人之間的民事權利義務,不涉及第三者、國家利益或者社會公共利益。當事人不服法院調解多是因為調解違反自愿原則。但是,違反自愿原則的法院調解侵害的法益不能泛化為對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進而對民事調解案提出抗訴。
實踐中,檢察機關對虛假調解、虛假訴訟也可以抗訴或再審檢察建議監督。虛假調解一般發生在虛假訴訟當中,是指當事人串通為謀取不正當利益或侵害他人合法權益,故意提起訴訟,以虛假調解協議騙取法院調解書。虛假調解不僅損害了第三人合法權益,實際上將審判權也作為了詐騙對象,損害了司法公信力,可以作為損害社會利益的調解納入檢察監督范圍。
但是,本案不屬于虛假調解的情況。太平公司與來賓公司存在真實的借貸關系,陳某作為擔保人為債權人太平公司提供了房屋抵押擔保,也委托朱某參與了一審訴訟,且陳某對一審判決結果予以接受,不存在虛假訴訟的事實。一審后案件中每一個承擔實體權利義務的當事人都有可能啟動二審程序,陳某是否上訴并不能影響來賓公司與另一擔保人朱某啟動上訴,因此本案二審也無法認定為虛假訴訟。
《民事訴訟法》第201 條規定:當事人對已經發生法律效力的調解書,提出證據證明調解違反自愿原則或者調解協議的內容違反法律的,可以申請再審。法院調解違反自愿原則時,檢察機關是否可以監督民事訴訟法并未明確規定。目前,檢察機關一般采用的監督方式是制發檢察建議。
法院調解違背自愿原則有多種情況,有時候是審判人員有“以判壓調”的違法行為,有時候是以損害當事人訴訟權利的方式違背自愿原則,本案就是后一種情況:一是陳某并未主動上訴,接受了一審判決結果。他人上訴,陳某被動加入二審訴訟,但二審法院并未履行調查核實義務,將二審立案材料通知到陳某,陳某對二審的啟動一無所知,也未參加訴訟,陳某沒有行使辯論權的任何機會;二是陳某既未簽署《和解協議》,又未參加二審調解,從調解的啟動開始就完全沒有體現陳某的任何意思表示,后續的調解方式、調解組成人員、調解協議內容的確認、調解協議與調解書的制作等,更無法體現陳某的自愿。
檢察機關以調解違反自愿原則為由向法院制發檢察建議通常被認為適用《民事訴訟法》第208 第3 款,屬于糾正審判人員“以判壓調”違法行為的檢察建議。但是,有的地方法院將這類檢察建議交由民事審判庭處理,而不是審判監督庭處理,不會必然啟動再審程序。一般情況下,民事審判庭都答復不存在強制調解的情況,甚至不予回應。這就造成對法院調解監督的一個明顯漏洞,即當審判程序存在嚴重程序違法,剝奪當事人的訴訟參與權、辯論權。只要法官將案件做成調解結案,就可以回避檢察機關的監督。
2012 年民事訴訟法修改之前,法院調解是否可以成為檢察機關訴訟監督的對象一直存在爭議。有觀點直接指出對法院調解不能抗訴。[1]到目前為止,民事調解檢察監督實踐時間已有7 年,檢察機關對法院調解進行監督已經不存在合理性和正當性問題。但是,對于違反自愿原則的法院調解能否使用抗訴或再審檢察建議手段監督,仍然是實務中的爭議問題,需要我們對法院調解的檢察監督重新予以審視。
2012 年民事訴訟法修改之前,理論和實務界就有觀點主張對法院民事調解應當適用抗訴監督手段。理論上的主要理由在于,法院的民事調解不是單純的當事人行使處分權的行為,法院調解與和解、人民調解有本質區別,有審判權參與其中,甚至本身就是一種審判行為。[2]法院調解實際上是“調判結合”“調判一體”,必須建立在“查明事實、分清是非”的基礎上,而要落實“事清責明”就必須要有審判權因素發揮作用。因此,法院調解書才具有類似于裁判文書的確定力、執行力和公信力。檢察機關根據民事訴訟法對審判活動進行監督,也就當然有權對法院調解活動開展監督,不僅是為了保護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不受侵害。
實務上的主要考慮在于,一段時期內法院推行“調解優先”的審判原則,調解結案率曾經占有很高比例。虛假調解也相應增多,一些案件當事人惡意串通,虛構民事法律關系,隱瞞或捏造案件事實,利用訴訟程序騙得法院調解書侵害他人合法權益,還可以回避審級監督、檢察監督。于是,現實上也產生了檢察機關介入治理法院調解的需求。
首先,根據《民事訴訟法》第208 條第2 款規定,對損害國家利益、社會公共利益的法院調解,檢察機關發現后有權主動向同級法院提出檢察建議,也可以提請上級院向同級法院提出抗訴。這一職權與檢察機關系法律監督機關的定位相適應,但是,并不能據此認為檢察機關只能對此類法院調解進行監督。
其次,根據民事訴訟法第201 條和第209 條規定,對違反自愿原則或調解書內容違法的法院調解,當事人應當先向法院申請再審,再審申請被駁回后向檢察院申訴,檢察院有權提出抗訴或者再審檢察建議。這樣規定是考慮到法院調解中當事人有權處分自己的民事權利,以及調解書的既判力。檢察院不能主動啟動監督,在檢察院監督前要設置法院再審和當事人申訴的前提條件。
當事人自愿調解包括兩方面內容,一是當事人自愿接受法院的調解,二是調解達成的協議是當事人自愿協商的結果,是當事人真實意思的表示。違反民事調解自愿原則的案件按照當事人是否參加調解可以分為:參加且知曉調解、參加但是有重大誤解,以及未參加亦不知曉調解三種情況。
第一種情況多為受到脅迫或者事后反悔,如法官強制調解或變相強制調解。在調解過程中,法官作為訴訟的指揮者,可以批準或者拒絕當事人的調解協議,這就存在當事人“被強制”而不自知,給當事人造成拒絕接受調解后果可能更差的局面,當事人一旦發現調解被“強制”,導致調解反悔率高,調解書得不到執行的情況突出。
第二種情況法官在沒有“查明事實、分清是非”的情況下,一方當事人表面上自愿簽署調解協議,但是對自己是否應當承擔的民事責任存在重大誤解,實際上欠缺自愿。鑒定意見等據以定案的主要證據發生重大錯誤,或者“對審理案件需要的主要證據,當事人因客觀原因不能自行收集,書面申請人民法院調查收集,人民法院未調查收集”,都有可能導致這種情況。
第三種情況法官沒有充分保障當事人訴訟參與權,也就是本案中的情況,一方當事人和委托代理人虛構陳某的授權委托和簽字,法官在陳某實際上沒有參加二審調解程序的情況下,將虛假簽名的調解協議作成調解書。檢察機關也應對此進行檢察監督。
回到本文案件的監督方式選擇問題。陳某應當先以調解違反自愿原則為由向法院申請再審。如果法院駁回陳某的再審申請,陳某即可向檢察機關申請監督。檢察機關可以基于民事訴訟法第200 條第8 項規定,認定本案二審程序“應當參加訴訟的當事人,因不能歸責于本人或者其訴訟代理人的事由,未參加訴訟的”,向法院提起抗訴或者提出再審檢察建議。
在司法實務中,檢察機關對案件審查后認為,民事調解案件違反自愿原則,損害當事人和案外第三人合法權益的,還是以“柔性”的檢察建議為主,檢察建議的運用往往需要法院理解、支持、配合,同級法院對檢察建議不予理睬在司法實踐中,也是普遍存在的。對于法院拒絕接受的情形,檢察院只能要求法院說明不予采納的理由。
實踐中對第一種和第二種情況采取抗訴或再審檢察建議方式監督難度都很大。第一種情況下,如果法官只是口頭威脅當事人將會作出更加不利的判決,當事人很難證明,法院再審時一般不會接受當事人的理由。當事人被駁回申請后向檢察機關申訴,檢察機關也無充分事實依據支持當事人的監督申請,除非發現法官有貪污受賄、徇私舞弊的情況,才能采取抗訴方式進行監督。在第二種情況下,當事人要證明調解程序未落實“查明事實、分清是非”也幾乎不可能。除非據以定案的主要證據被排除,或者已經發現其他案件生效裁判認定的事實與調解書依據的事實沖突,檢察機關才有充分依據采取抗訴或再審檢察建議方式監督。一般情況下,對第一種和第二種情形可以采取檢察建議方式進行監督,促使法院主動糾錯。但是,當事人沒有參與調解程序通過檢察機關的調查核實比較容易查明。檢察機關對違反自愿原則的調解書采取抗訴或再審檢察建議監督方式應當主要針對第三種情況。
注釋:
[1] 參見曹躍良:《民事調解不能抗訴》,《人民法院報》2000 年4 月11 日。
[2]參見王亞明:《訴訟調解檢察監督路徑研究》,《福建法學》2011 年第4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