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黃巾起事,張角兄弟三人不稱王,稱天公、地公、人公將軍。如此昭示天下,煞有氣概,力拔山兮氣蓋世,混世界非“將軍”不可。像張角這種“不第秀才”(按:兩漢三國以察舉選拔人才,“不第”是后來科舉時代說法,如唐末黃巢作《不第后賦菊》),亂世中畫符念咒碌碌無功,這時豁然明白槍桿子就是《太平經》。
就像鼓詞里唱道“漢末刀兵起四方”,《三國演義》開篇就是一個亂字,上至宮闈下至民間亂成一鍋粥。黃巾之亂,十常侍之亂,董卓之亂,以致各路豪強趁勢而起,那些方鎮武裝更是亂上添亂。軍事活動無疑是推進情節發展的主要動力,通過廝殺與兼并,逐漸形成以曹操、劉備、孫權為軸心的敘事格局。如此納入先軍路線,軍事首腦和將軍們就成了最耀眼的人物。三英戰呂布,太史慈酣斗小霸王,關羽過五關斬六將,許褚裸衣戰馬超,甘寧百騎劫曹營……小說里這些段子讓人津津樂道,也給人帶來調和著血腥味的娛樂性認知:一些將軍勝出,一些將軍掛了,以為這就是歷史,這就是百余年來分分合合的漢季三國史。
一般受眾心目中的“將軍”,首先指武將,就是小說戲曲乃至現在電玩里邊捉對廝殺的角色。冷兵器時代,除了披掛上陣的將軍,也有運籌帷幄的將軍(當然還有作為典儀擺設的將軍),彼此職能有所不同,但作用于大局的將領不一定能夠上陣玩命。小說敘事有意模糊二者區別,往往將力戰型角色混同統率師旅的將帥,且多以陣前廝殺為看點。民間歷來流傳所謂三國武將排行榜,如謂一呂二趙三典韋,四關五馬六張飛……(也有說法將馬超與趙云位置對換,七八位以后更是眾說紛紜)老話說“文無第一,武無第二”,但追求量化排序的思想卻根深蒂固。顯然,一般接受層面上,關羽、張飛那種“萬人敵”式的驍將更為人關注。
“將軍”作為古代高階軍事職官的一種通稱,最初卻并非專指武職。《詞源》“將軍”條目是這樣說的—
春秋時諸侯以卿統軍,故卿統稱將軍。鄭以詹伯為將軍,見《國語·晉四》。晉魏舒為中軍帥,也稱將軍,見《左傳》昭二十八年。戰國時始為武官名,而卿仍有將軍之稱,如趙藺相如為上卿,廉頗稱之為將軍,見《史記》本傳。漢置大將軍、驃騎將軍,位次丞相;車騎將軍,衛將軍,左、右、前、后將軍,位次上卿;征伐時所加名號不一,亦不常設……
這里的解釋稍嫌粗率,其實延至漢末三國時期,“將軍”仍未是高階武官之稱。如靈帝末年,外戚何進為大將軍,董重為驃騎將軍,何苗為車騎將軍,曾管理皇后宮所的曹嵩為左將軍,出身臺閣的袁隗為后將軍……(參萬斯同《東漢將相大臣年表》)這些人自非起于軍旅。后來,魏、蜀、吳三方也都有文職官員出任將軍。如建安二十四年,劉備以漢中王名義設霸府,即以諸葛亮為軍師將軍,署左將軍府事。黃初七年,曹丕臨終前詔命曹真、陳群、曹休、司馬懿為輔政大臣,皆冠以“××大將軍”之銜,掾佐出身的司馬懿此際以左仆射加撫軍大將軍。像諸葛亮、司馬懿這類持節統兵的謀臣,以“將軍”領銜亦自理所當然,而曹掾出身的陳群亦為鎮軍大將軍,可謂持清流雅望為節鉞。當時文官為將軍之例不勝枚舉,另如魏之趙儼、劉放、孫資、王昶,蜀之李嚴、劉琰,吳之步騭,皆為驃騎、車騎將軍。
不過,文官“假節”執行軍事任務,以將軍名號行事,有時是臨時署理,如《三國志·魏志》高柔傳:“太傅司馬宣王奏免曹爽,皇太后詔召(高)柔假節行大將軍事,據爽營。”
能不能率兵打仗不是重點,將軍首先是一種典儀性的身份安排。建安十九年,劉備入蜀后,他身邊幾位賓友都成了將軍,糜竺為安漢將軍,孫乾為秉忠將軍,而“常為談客”的簡雍則為昭德將軍(見《蜀志》各傳)。
據《漢書·百官公卿表》,前漢將軍主要為大司馬(執掌武事,東漢多稱太尉)之加官,大司馬有時冠將軍之號,有時不冠。說到前后左右將軍,則謂:“皆周末官,秦因之,位上卿,金印紫綬。漢不常置,或有前后,或有左右,皆掌兵及四夷。”
將軍“漢不常置”之說,可參詳《漢書·衛青霍去病傳》。元朔五年(前124),衛青征匈奴歸師途中,“至塞,天子使使者持大將軍印,即軍中拜青為大將軍”。漢代大將軍稱號由此而來,這是打了勝仗的封賜。第二年出征,“合騎侯敖為中將軍,太仆賀為左將軍,翕侯趙信為前將軍,衛尉蘇建為右將軍,郎中李廣為后將軍……”前后左右中之“將軍”,皆因出征而加賜。
其時武官多稱“尉”,如衛尉、都尉、校尉,等等。《百官公卿表》應劭注曰:“自上安下曰尉,武官悉以為稱。”及至后漢,將軍稱號漸多,軍中依然以尉典兵。《三國演義》寫劉備初從鄒靖討伐黃巾,鄒靖的軍職就是校尉。平亂后劉備任安喜縣尉,那是負責治盜的低階武官。不過,“尉”之含涉亦極為寬泛,并非后世專指中下級武官,一些介紹古代職官的辭書和著作多持“尉”低于“將”的說法,并不妥切。不必說三公之位有太尉,九卿之列有衛尉、廷尉、司隸校尉,即如后漢靈帝時西園八校尉亦位陟顯赫。二者區分,在于職事不同。“將”為征伐或典儀之設,懸于軍旅之上;“尉”則日常掌管兵事與刑獄,乃本職之謂。
《三國演義》開頭幾回以“將軍”身份出現的不多。張角兄弟是自封的將軍,討伐黃巾時統率官兵的幾位,盧植、皇甫嵩、朱儁、董卓數者,都是中郎將。那時曹操還是騎都尉。及至董卓柄國,呂布投靠過去,就封為中郎將(《三國志》本傳:“卓以布為騎都尉……稍遷至中郎將”)。還有,董卓的女婿牛輔也是中郎將。董卓把持了朝廷,竟沒有濫封將軍,僅以自己弟弟董旻為左將軍,其部曲李傕、郭汜、張濟等,均為校尉。倒是袁紹喜歡搞自封,渤海起兵討卓時就自號車騎將軍。第七回,攘奪冀州后為安撫韓馥,封其奮威將軍(《后漢書》袁傳稱以開府承制之例)。這是小說首次出現雜號將軍之稱。

《繡像金批第一才子書》,清初大魁堂本
羅貫中處理這一段(曹操迎鑾之前),顯然慎用將軍名號。漢季靈獻之際雖說朝廷衰微,拜將封侯仍由天子之命,像袁紹那樣自號將軍未免出格(小說稱曹操自封大將軍當是高級黑,《三國志》武紀則謂獻帝拜封)。小說第十五回,孫策以傳國玉璽為質,向袁術借兵平定江東,袁術說:“你職位卑微,難掌大權,我表你為折沖校尉、殄寇將軍。”(折沖校尉為軍職,殄寇將軍系加賜)其事本《三國志》策傳,可見正規途徑仍須上表朝廷。
一開始就自身難保的獻帝,卻始終是體制之象征,連李傕這等強人要躋身將軍之儔也繞不開這具傀儡。第十回,李郭諸部犯長安,勒索獻帝封賞,結果以李傕為車騎將軍,郭汜為后將軍,樊稠為右將軍,張濟為驃騎將軍(此節與陳志、范書卓傳略同)。獻帝自是無奈,卻由此開創濫封之先例。第十三回,楊奉、董承護駕東行,召白波軍(黃巾殘部)韓暹、李樂來救應,渡河后即詔封二人為征東、征北將軍。豈料二人得寸進尺,“又連名奏保無徒、部曲、巫醫、走卒二百余名,并為校尉、御史等官”。鑾駕流途中倉促簡陋,以致“刻印不及,以錐畫之,全不成體統”。如此威逼勒索,也算是走了程序。這濫封口子一開,以后曹操挾天子亦自有奏事之便,不幾日搞得將軍多如牛毛。
曹操大搞拜將封侯,首先是犒賞部下。小說第十四回,移駕許都后,荀彧、荀攸、郭嘉、劉曄、程昱、董昭、滿寵等人,均有封賜。其中,夏侯惇、夏侯淵、曹洪、曹仁皆為將軍,毛玠、任峻為典農中郎將,呂虔、李典、樂進、于禁、徐晃為校尉,許褚、典韋為都尉。這是第一撥封賜,日后論功行賞自是新常態。
更值得一說的是,曹操對于外人非常慷慨大方。劉備來掛靠,表為左將軍;關羽擒至帳下,拜為偏將軍。對付張繡、袁術時,為穩住呂布,先后表授平東將軍、左將軍。孫策死后,孫權坐領江東,即奏封討虜將軍。小說里提到的這些,皆有史可據(見《三國志》各傳及呂傳裴注引《英雄記》)。至第五十六回,赤壁大戰后,孫權、曹操各以計謀離間劉備與對方,孫權表劉備為荊州牧,曹操則表周瑜為南郡太守,程普為江夏太守。此為小說家臆構,有合理處也有不合理處。其實,孫權豈能讓荊州名正言順落到劉備手里,而曹操卻不同—給外人封官加爵,才是真正吃透權力之要訣,老曹對此很享受。

萬斯同《東漢將相大臣年表》、洪飴孫《三國官表》等,收入《后漢書三國志補表三十種》(全三冊)中華書局1984年版
又,《三國志》武紀、袁傳:建安元年獻帝都許昌,以曹操為大將軍,袁紹為太尉,老袁“恥為之下”而不肯受(按:漢魏之際大將軍與三公位次時有變易,這里不討論),結果曹操將自己的大將軍讓給他。老曹既挾天子,何必在乎這類虛銜,其能屈能伸,也能看透體制的繁文縟節,這是混成老大的基本素質。小說處理此節,乃將曹之戰略意圖編織其中—因攻打呂布怕袁紹掣肘,便奏封老袁為大將軍、太尉,這是安撫性的權宜之計。結果袁紹“得書大喜”,放心去打公孫瓚。小說將袁紹寫得很傻。
洪飴孫《三國職官表》列述魏、蜀、吳三方各類“將軍”,約一百八十余種,其中位秩二三品的就有六十余種(按:蜀、吳未行九品秩祿,參以相應名號計入)。這些高階將軍,多半亦屬公卿之列,且以文官居多。如所舉驃騎將軍,真能率軍打仗的只是曹洪、司馬懿、馬超、孫韶數者。是表引魚豢曰:“魏世驃騎(車騎)為都督,儀與四征同,若不為都督,雖持節屬四征者,與前后左右、雜號將軍同。其或散還從文官之例,則位次三司。”(《宋書·百官志上》)可見在職官序列中,高階將軍歸入“文官之例”。這里所謂“四征”者,還有“四鎮”者(皆分東南西北),以及衛將軍和冠以各種名號的“大將軍”(中軍、上軍、鎮軍、撫軍等),與驃騎、車騎同屬第二品,只是位次有差。那些沖在第一線的將軍,通常資歷尚淺,居于前后左右、東南西北以上層級的不多。

《宋書》(全八冊)中華書局1987年版
武將們身先士卒的拼殺歲月,大多是四品以下的雜號將軍或中下級校尉之類。如,魏之夏侯惇(伏波將軍)、張郃(蕩寇將軍)、樂進(折沖將軍)、李典(捕虜、破虜將軍)、龐德(立義將軍)、徐晃(橫野將軍)……更早的時候,許多人還是第五品的牙門將軍、裨將軍和偏將軍。如魏之于禁,官渡之戰督守陣地奮不顧身,破袁紹后遷偏將軍;張遼降曹后,屢戰有功,遷裨將軍;徐晃歸曹,破原武,拜裨將軍,又從破劉備及顏良、文丑,遷偏將軍;曹操得張郃,稱之“微子去殷,韓信歸漢”,只是給他一個偏將軍。關羽在曹營時備受恩寵,職銜也是偏將軍。沈約《百官志》說,曹魏置左右前后將軍以下之雜號將軍有四十種名號,實際不止此數。
劉備為漢中王之前,關羽是蕩寇將軍(同魏制第五品),張飛乃征虜將軍(同魏制第三品),皆為雜號。馬超據隴上時自號征西將軍,到劉備帳下降格為平西將軍(同魏制第三品)。劉備麾下,戰功赫赫的趙云、魏延入蜀前后才遷升雜號中墊底的牙門將軍(魏制牙門與裨、偏同為第五品)。東吳戰將品秩更低,赤壁之戰后,程普為裨將軍,黃蓋拜武鋒中郎將,韓當為偏將軍,凌統為校尉。甘寧隨呂蒙征皖,功勞甚巨,拜折沖將軍(同魏制第五品)。其他,如蔣欽、周泰、徐盛、潘璋等人,都是靠著苦拼苦打混上雜號將軍。
中郎將品秩與雜號相埒(第四品或第五品),卻原非雜號將軍。這名號大抵起于宮禁宿衛,原為諸卿中光祿勛屬官。但漢季三國中郎將往往遣為專項使命(所謂“持節”),又蕃衍各種雜號中郎將,往往與校尉同列。此中情形可作專題研究,未是三言兩語所能交代。
當然,最顯赫的中郎將就是曹丕了。建安十六年,曹丕尚未立為魏太子,已領五官中郎將,兼副丞相,擢居九卿之上。這是一個特例。曹操對這個兒子一邊培養一邊考察。為彌補其軍旅資歷不足,乃以總管宮廷侍衛之職一步到位躋身將位。
曹魏中郎將之稱五花八門:左右中郎將、虎賁中郎將、羽林中郎將、匈奴中郎將、典農中郎將、度支中郎將、武衛中郎將、司金中郎將、司律中郎將……從侍衛長到糧草、財務主管,皆以中郎將名之。蜀、吳則另置各種中郎將,也是名目繁多。
不過,中郎將與將軍不能說是一回事。“將”與“將軍”,詞義沒有太大區別,但當時后者屬諸公卿之列,前者則專指中郎將,層級要低一格。按《后漢書》桓紀注:“將謂五官、左、右、虎賁、羽林中郎將也。”
但若糾于字面意義,也不能說中郎將不是將軍,且或以“白馬非馬”視之。

《戲出年畫》中的關羽形象,山東平度年畫《過五關》
小說第七回寫袁紹磐河追殺公孫瓚,半路上遭遇阻擊—“只聽得山背后喊聲大起,閃出一彪人馬。為首三員大將,乃是劉玄德、關云長、張翼德。”其時劉關張身份低微,出場稱之為“大將”,自非“大將軍”之銜,喻其戰力而已。第五十三回,介紹黃忠曰:“今長沙太守韓玄,固不足道,只是他有一員大將,乃南陽人,姓黃,名忠,字漢升,是劉表帳下中郎將。”黃忠作為中郎將,亦稱“大將”,可見這名號并非正式職銜。
另如,曹操帳下典韋,袁紹帳下顏良、文丑,袁術帳下紀靈,甚至原為袁尚部屬的呂曠、呂翔兄弟,小說中也都稱“大將”。其實,所謂“大將”,未能一概以戰力衡量。顏良、文丑、紀靈為關羽、張飛輕易斬殺;呂曠、呂翔降曹后在新野城外碰上趙云、張飛,即被刺落馬下。可知“大將”之間戰力不是一個檔次。相反,太史慈武藝高強,在劉繇帳下卻未作此用。聽得孫策來攻,太史慈愿為前部先鋒迎敵。劉繇說“你年尚輕,未可為大將”。此公固然有眼無珠,但這話的意思是大將要能獨當一面。
武將職銜與其重要性和戰力高低是兩碼事,因而小說敘述兩軍對陣往往不提其將軍名號,只說“當先一將”,或是“為首一員大將”云云,如此處理行文亦簡潔。敘述中如何處理武將稱謂,顯然讓小說家煞費腦筋。書里除“大將”之稱,還有“上將”“健將”的名目。如第五回,汜水關諸鎮與卓軍對陣,韓馥麾下上將潘鳳被華雄斬了,袁紹嘆曰:“可惜吾上將顏良、文丑未至。”第十五回,袁術召集部下商議對付孫策,有上將雷薄、陳蘭,實為無名之輩。不過,顏良、文丑既稱上將,又稱大將,二者區別應該不大。至于“健將”,自是等而下之。第七回,在峴山狙殺孫堅的是劉表手下健將呂公,跟程普交手幾個回合就栽了。第十五回,東吳蔣欽、周泰初次亮相,亦稱“健將”,蓋因東吳諸將中此二人未臻上乘。
小說還有寫作“牙將”“裨將”和“偏將”的,似是牙門將軍、裨將軍和偏將軍改易的簡稱。可書中提及牙門偏裨之類,大抵近乎龍套角色,分明是矮化處理。關羽過五關斬六將,在洛陽多斬的一個就是牙將孟坦。諸葛亮殞命五丈原,蜀軍撤退時,司馬懿急著追殺,夏侯霸說:“都督不可輕追,當令偏將先往。”
小說第七十三回,劉備進位漢中王,即封關羽、張飛、趙云、馬超、黃忠為“五虎大將”。當時關羽鎮守荊州,劉備派遣前部司馬費詩前往頒示誥命。不料關羽聽說其中有黃忠,大為不滿:“黃忠何等人,敢與吾同列?大丈夫終不與老卒為伍!”—為封拜之事跟人攀比,除了袁大傻就是他關二爺了。
“五虎大將”是小說家杜撰。不過,關羽不肯受拜一事卻有來由。《蜀志》費詩傳謂:“先主為漢中王,遣(費)詩拜關羽為前將軍。羽聞黃忠為后將軍,羽怒曰:‘大丈夫終不與老兵同列!不肯受拜。”費詩苦口婆心曉以大義,而后“羽大感悟,遽即受拜”。又,錢大昭對此有進一步解釋:“拜(黃)忠時,先主方為漢中王,尚未設車騎、驃騎等官,惟以前后左右為重也。時關為前將軍,馬為左將軍,張為右將軍。今以忠為后將軍,故云同列。” (盧弼《三國志集解》黃忠傳注引)
可予注意,戰功卓著的趙云不在漢中王時期“前后左右”之列。《蜀志》關張馬黃趙傳亦以趙云為末,可知其位次稍遜。劉備這樣安排自有道理,關羽、張飛是一同出道的哥們,馬超乃名門之后,黃忠是荊州宿將(加之斬夏侯淵是一大功)。綜合資歷、背景,趙云比不上他們。關羽盡管瞧不上黃忠,倒也沒有替趙云抱不平。
但小說家對趙云故事特有鐘愛,濃墨重彩予以彰顯,是著眼其武功與戰績。小說特置“五虎大將”,將真正有戰力和戰功的武將擺到顯赫位置,“大將”這俗稱便在讀者心目中成了將軍的最高頭銜。《三國演義》以這種僭述方式表達尚武情懷,推高關張趙馬黃諸將身份,臆想對高階將軍文官化狀態加以修正。
三國敘事中,若干以智謀見長的將軍,如周瑜、陸遜、姜維、鄧艾、鐘會等人,很難根據史傳判斷是否武將,抑或是否文武兼備。

周瑜像,〔明〕王圻《三才圖會》

周瑜與魯肅定計取荊州圖中二人均作文官裝束《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插圖

姜維洮陽大戰《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插圖
按史家描述,周瑜更像是文職統帥。《吳志》本傳,夷陵救甘寧后,周瑜在江北與曹洪對陣,有謂:“瑜親跨馬擽陣,會流矢中右肋,瘡甚,便還。”《三國志》記事多取概略,不同于小說描述,武將出陣何須訴以“親跨馬擽陣”,恰恰說明他不是揮戈出列的角色。本傳通篇絲毫未見行伍風范,卻稱其精于音樂,故時人謠曰:“曲有誤,周郎顧。”這純然文人雅好。蘇軾抒寫赤壁懷古的《念奴嬌》詞中,“羽扇綸巾”說的就是周瑜(后人往往誤作諸葛亮),大概在宋人眼里他就是運籌帷幄的儒將。明人王圻《三才圖會》中,周郎還是儒生扮相。但古人對于周瑜的想象并非完全只是一副模樣。小說雖然并未出現陣前他與敵將交手情形,卻亦或明或暗地敷以文武兼備的形象。譬如,多次提到周瑜在柴桑操練水師,蔣干盜書一節則描寫他在帳中舞劍作歌,赤壁之戰后依然戎馬勞頓,最后還死于軍旅之中。
看小說刻本插圖,周瑜的形象亦處文武兩端,以清初大魁堂本(第四十四回至五十六回)為例,描繪周瑜形象的八幅插圖,有身著鎧甲的武將造型,有頭戴紗帽的文官模樣,還有文武參半的公子裝束。其孰文孰武,想必從前的書賈和讀者也拿捏不定。后來京劇中周瑜倒往往是武生造型,現在電視劇中干脆成了戎甲上陣的角色。
不必說,“書生拜大將”的陸遜無疑是文職將軍,雖說早年討伐山越亦曾任武職。但畢竟是幕府出身,《吳志》本傳盡寫其韜略,卻未抒驍勇之慨。小說刻畫陸遜,重點亦在謀略與指揮,但同時從另一方面表現其身先士卒。如猇亭之戰,劉備敗退時,“陸遜引大軍,從山谷中殺來”。這不是一句虛言,書里寫他一直往西追到魚腹浦,陷入諸葛亮堆石布下的八陣圖,差點葬身其中(第八十四回)。如此沖沖殺殺,不憚風險,完全不像是文弱書生。小說家的意圖很明顯,陸遜須有別于諸葛亮那種坐四輪車搖羽毛扇的統帥。
至于姜維、鄧艾、鐘會,《三國志》傳述他們屢經征戰,皆以廟筭或戰術謀略見勝,實不像是弓馬嫻熟之輩。按各傳:姜維自幼“好鄭氏學”,且“樂學不倦”;鄧艾由都尉學士出身,崇尚“文為世范,行為士則”;鐘會“有才數技藝而博學,精練名理,以夜續晝”(《世說·文學篇》稱其著書論才性,《隋書·經籍志》著錄其易學著作),可謂皆有文學。

姜維洮陽大戰《三國演義》清初大魁堂本插圖
然而,小說屢屢寫到姜維挺槍縱馬的場面,武功亦自不劣。鄧艾、鐘會二人是否具有陣前技擊功夫不好說,小說對此采用模糊敘述(如鄧艾與姜維有對陣機會,雙方卻放棄了,后來變成了斗陣法),倒是寫他們一再引兵上陣,武將形象幾至呼之欲出。對于他們幾個,小說家以想象(亦假以讀者想象)作渲染,多多少少實現了戎裝化改造。
自第九十一回諸葛亮出師祁山之后,以驍勇著稱的一二流戰將剩下不多了。三國后期,將軍的變遷呈現為智者的精武趨勢,姜維、鄧艾、鐘會就是這類將帥與軍師合為一體的人物。姜維北伐不成,鄧艾、鐘會終結了漢室余脈。這些從自身開始武裝的先知,驚心動魄的交互絕殺,決定了歷史走向。此中曲折地表達了《三國演義》成書年代的英雄史觀。小說家亦如同宋明士大夫好作韜鈐闊論,而內心自是痛感武道廢弛。
馬基雅維利有句名言:“擁有武裝的先知都勝利了,沒有武裝的先知都失敗了。”
這說的是智者謀事也要靠槍桿子,但羅貫中的歷史情懷更在于精神武裝,將榜樣的力量寄予若干能攻善戰的“萬人敵”。《三國志》所謂“萬人敵”,自是關張之儔,而早先在太史公那兒,這字眼反倒是另一番意思—“劍一人敵,不足學,學萬人敵。”(《項羽本紀》)那是喻作兵法和謀略,強調頭腦制勝。
將軍的故事如何書寫,不同文本各有其旨,而如何平衡“文武”之道,后來成了小說家的一個心結。
二○一七年十月二十六日記
二○一八年十一月十日改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