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西班牙男人的“宮斗”

藍楹

我們公司新接的項目位于中非的一座島上，工地上有兩個監理，都是西班牙人。

其中一位是個60多歲的老頭，叫路易斯，花白的頭發打著卷兒，深凹的眼眶，渾濁的綠眼珠，眼白發黃，泛著血絲。他留著濃密的八字胡，特別愛抽煙，一說話就露出滿口黑黃的牙。路易斯雖然是西班牙人，但在烏拉圭住了幾十年，連長相都像極了烏拉圭的現任總統。

第一次見面時，路易斯結束了簡短的禮節性問候，走到我面前，嚴肅地盯著我：“你知道我是誰嗎？我是政府的眼睛。”我迷茫地望著他，不明白他為什么這么說。

路易斯以為我沒聽懂，又重復了一遍，說完還用手指了指自己的雙眼。“我是政府派來監視你們的，告訴你們領導，不要耍什么花招。我以前和中國公司合作過，很多事情都很清楚。”

是是是，我點頭哈腰，您老說的都對，心里卻犯嘀咕：呵呵，這算是個下馬威？

相比路易斯的嚴苛，另一位監理顯得非常平易近人。他叫馬榮，來自西班牙南部，是個身高1米9，體重200多斤的巨人。比起龐大的身軀，他的腦袋又尖又小，圓滾滾的身子把上衣撐得緊繃繃。

馬榮是雙子座，非常愛開玩笑，工作之余總會跑到我們翻譯部，從西班牙的政治、歷史，聊到足球、女人，沒有他不懂的。每次侃完，馬榮就得意揚揚，自詡為馬老師，嚷嚷著讓我們交他學費。

有一次，聊到火腿，馬榮說在西班牙有一種只吃橡果長大的豬，豬蹄是黑色的，這種豬肉腌制的火腿肉質最鮮美，價格最昂貴，正是所謂的伊比利亞火腿。我們聽著口水直流，都鬧著要嘗嘗。

第二天，馬榮就帶來了一塊伊比利亞火腿，挺起胸脯，驕傲地說這是限量的私家珍藏，還附帶了一盒杏仁糖，是西班牙的“圣誕甜口”。我們曾經提過一句，他竟然就記下了。

那個午后，旱季的陽光火辣辣地烤著大地，辦公室門前的韭菜耷拉著腦袋，黃蟬花也捂住了臉。翻譯部傳來陣陣歡聲笑語，滿室都是杏仁糖的甜香。

項目剛開始施工時，路易斯對圖紙的翻譯十分不滿意，總嫌棄用詞不專業。一次，他竟然把新送去的圖紙扔在了地上，指著翻譯部領導的鼻子罵道：“你看看這個詞，翻譯的是什么玩意！一堆垃圾！”領導看了看地上的圖紙，瞪了他一眼，二話沒說扭頭走了。

過了一會兒，馬榮笑嘻嘻地敲門進來了。我們紛紛向他抱怨路易斯說話難聽又苛刻，并央求他指出翻譯有誤的地方，馬榮二話沒說就答應了。

漸漸地，不知道是不是我們翻譯的水平精進了，路易斯再也沒有找過麻煩。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了圖紙設計上，越挑毛病越多，工程部的同事們苦不堪言。

幾天后，路易斯和馬榮一起找到項目領導，讓我們解決吃飯的問題。于是，領導把每周拿著清單去超市采購的任務交給了我。路易斯有糖尿病，他的那份餅干面包要買無糖的;馬榮是可樂控，愛吃甜食，尤其是巧克力……

隨著認識的時間慢慢變長，路易斯和我們相處得越來越融洽，經常跟我們聊起他在非洲訂婚的兒子，和在西班牙懷孕待產的女兒。周末的時候，他還會親自下廚給大家做海鮮飯，儼然成了一位慈眉善目的老爺爺。

馬榮雖然還是照常和我們談天說地，但他看路易斯的眼神卻有些不一樣了。

接下來的日子風平浪靜，除了馬榮偶爾向項目領導暗示他又缺錢了，他的小黑妹們沒錢吃飯了。路易斯對施工的監管卻越來越松弛，似乎在忙別的事情。馬榮悄悄告訴我們，路易斯和他兒子開了一家小公司。

一個雨季的午后，天空湛藍透亮，像用藍墨染過。大朵的云彩飄在空中，慢慢地被風扯成一絲一縷，又漸漸化進了藍天里。陽光給大地涂上了一層金粉，黃蟬翠綠的葉子上懸著露珠，啪嗒一聲，滴進黑色泥土里。

我正對著電腦奮筆疾書，路易斯的臉突然閃現在門口，他把我叫到一旁，說有重要的事情通知，希望領導們也在場。我一聽語氣不對，趕緊通知了領導，幾個人一臉疑惑地來到路易斯辦公室。看見我們進來，路易斯取下老花鏡，從辦公桌前站了起來，冷靜地對大家說他被公司開除了。

聽到這個消息我們驚呆了。路易斯接著說，公司已經收走了他的車鑰匙，并勒令他明天搬走。他現在舉步維艱，想請我們幫忙給安排個住處。

說著說著，他眼圈紅了，綠眼睛更顯渾濁。領導們有些心酸地望著他，一邊感慨，一邊保證會幫忙。路易斯不停地說著謝謝，顫抖著身體，緊緊地握住我們的手。

快下班的時候，馬榮來了，他看起來很高興。一進門就問大家知不知道路易斯被開除了，還高聲宣布他現在是這里的老大，聽得我忍不住有些寒心。

馬榮宣布完，又狐疑地盯著我們，問：“路易斯是不是找你們了？我勸你們不要和他有任何接觸。過了今天，他就走人了，我奉勸各位好自為之，不要做蠢事。”末了，又加了一句，“如果被我們公司領導知道了，你們明白后果是什么。”

我徹底傻了眼，眼前的馬榮目露兇光，他猙獰的臉陌生又可怕。

第二天一大早，馬榮又來了，手里拿著路易斯的辭退信，上面清楚地寫著不能和路易斯有任何形式的接觸。他再三叮囑，又強調說他的領導剛剛特意打來了電話警告。我們信誓旦旦地保證不會插手，他才住了嘴，哼著小曲離開。

下午兩點，路易斯過來收拾東西。辦公室只有我在值班，他坐下來和我詳細說了整件事情的始末。原來路易斯和馬榮早就貌合神離、積怨已深。

馬榮經常消極怠工，路易斯看不慣就罵過他幾句。路易斯專業能力強，我們遇到問題都會去問他的意見，相比之下馬榮就沒什么存在感了，嫉妒像野草一樣，隨著時間蔓延瘋長。

他倆合住在一個公寓，馬榮熱衷于聚會、喝酒，還喜歡帶不同的黑妞回家。路易斯年紀大了，經常被吵得睡不著，為此兩人吵過很多次。

終于有一天，馬榮無意中看到了路易斯放在桌上的私人電腦，發現了他開公司接私活兒的證據，就悄悄拷貝了一份，等老板西蒙來視察的時候，把證據交給了他。西蒙大為光火，當場開除了路易斯。

說到這，路易斯的臉漲得通紅，八字胡一翹一翹的，他發誓絕不會善罷甘休：“你看著吧，早晚有一天，他會和我一樣的下場。”

路易斯回西班牙后，馬榮搖身一變，成了這里的老大。他告訴我，以后再也不要買無糖餅干了。

幾天后，項目部來了個年輕帥氣的小伙子胡安。沒想到，胡安剛剛熟悉工作，馬榮就被開除了，據說是路易斯寫郵件告發他收受賄賂。馬榮接到辭退通知的當夜就登上了回西班牙的飛機，甚至沒來得及和我們道別。

兩個月后，胡安也走了，又陸續來了好幾個西班牙監理。但再也沒有人在周末的時候，像路易斯一樣親自下廚給大家做海鮮飯，也沒有誰會像馬榮一樣給大家帶來一塊火腿，挺起胸脯，驕傲地說這是他的限量私家珍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