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爽
(天津外國語大學,天津 300204)
自改革開放以來,國內學術界開始重視對福克納小說的分析與研究。以這篇《獻給艾米麗的玫瑰》為例,作者以細致卻又不失冷靜的筆觸、不著痕跡的鋪陳,爐火純青的象征手法,成功塑造了艾米麗這一悲劇形象——從小受到父權近乎變態的管制,自恃貴族身份拒絕了城中的所有平民追求者,在父親去世之后,她拒絕打開心扉接受鎮上其他人的關心,我行我素地追求她的愛情,卻求而不得最終將愛人毒死與其尸體同床共眠了四十年。
威廉·福克納(William Faulkner,1897年9月25日-1962年7月6日),美國文學史上最具影響力的作家之一,意識流文學在美國的代表人物,1949年諾貝爾文學獎得主,獲獎原因為“因為他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他一生共寫了19部長篇小說與120多篇短篇小說,其中15部長篇與絕大多數短篇的故事都發生在約克納帕塔法縣,稱為“約克納帕塔法世系”。其主要脈絡是這個縣杰弗生鎮及其郊區的屬于不同社會階層的若干個家族的幾代人的故事,時間從1800年起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戰以后。世系中共600多個有名有姓的人物在各個長篇、短篇小說中穿插交替出現。最有代表性的作品是《喧嘩與騷動》。
1941年,福克納發表著名短篇小說《熊》,這篇小說對美國文壇產生了深遠的影響,被譽為“解讀福克納全部小說乃至美國南方文學的鑰匙”。1949年,福克納在與加繆、帕斯捷爾納克、約翰·斯坦貝克、海明威角逐中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獲獎原因為“因為他對當代美國小說做出了強有力的和藝術上無與倫比的貢獻”。
美國內戰的爆發導致南方傳統文明與北方現代文明處處充斥著矛盾以及沖突,小說作為時代背景下的文化產物,往往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文化內涵。
南北戰爭,是美國歷史上唯一一次內戰。參戰雙方為北方美利堅合眾國和南方的美利堅聯盟國。戰爭以南方聯盟炮擊薩姆特要塞為起點,最終以北方聯邦勝利告終。戰爭之初,北方為了維護國家統一而戰,后來,演變為一場消滅奴隸制的革命戰爭。南北戰爭破壞了南方的傳統經濟基礎,造成了對南方傳統價值觀的強烈沖擊。南北戰爭以北方的勝利告終:從制度上,北方的聯邦制戰勝了南方的邦聯制;從經濟上,資本主義經濟戰勝了南方種植園奴隸制。美國內戰中北方的勝利是自由戰勝壓迫,更是歷史的大勢所趨戰勝了落后迂腐。
在戰爭期間,南方的經濟幾乎崩潰了。造成這種情況的原因有多種:糧食供應嚴重惡化,特別是在城市,南方鐵路失靈,主要河流失去控制,北方軍隊覓食,以及南部聯盟軍隊奪取動物和作物。大多數歷史學家一致認為,封鎖是破壞邦聯經濟的一個主要因素。由此不難看出,格里爾森家族在南北戰爭之后的沒落是一種歷史的必然。
故事的內容可以分成五個部分。故事的開篇描述了格里爾森家族破敗不堪的房子,第一句話便定了整個故事的基調。人們或是出于對貴族的敬慕與哀悼,或是出于對舊貴族格里爾森家族宅邸的好奇,紛紛前去送葬。在第二部分作者交代,出于家族的驕傲,艾米麗的父親拒絕了艾米麗小姐的所有求婚者。而在她父親死后,艾米麗便處于孤獨無助的絕望境地。在故事的第三部分,艾米麗的情郎霍默·巴倫出現了,小鎮上的傳統力量卻破壞了她的最后一個機會。在第四部分,鎮上所有的人都認為艾米麗會自殺,因為霍默并沒有像人們預期的那樣向艾米麗小姐求婚。但是在霍默消失之后,艾米麗還是活了下來,但是開始變老、發福,把自己關在破敗的房子中,閉鎖大門,從此與世隔絕。故事的最后部分,杰斐遜(福克納在本篇中虛擬的地名)的人們——或是女人們出于對舊貴族格里爾森家族宅邸的好奇,或是男人們出于這位鎮中最后一位貴族的悼念——在艾米麗小姐死后踏入了她的房子,他們發現原來艾米麗生活中的一切希望早在四十年前霍默拒絕求婚的時候毀滅了。為了永遠擁有她的愛人,艾米麗設計將巴倫毒死,數十年如一日與尸體同床共眠。
傳統思想認為男性才是社會運作的主體,一切要以男性為中心,女性不過是男人的附庸。而這種古板守舊的思想在美國南方根深蒂固,不少家庭,尤其以貴族家庭為主,更是致力于將自家女兒培養成淑女。對于女性來說,一切有損貞操的行為都是可恥的,甚至于這樣的想法都會被當做整個家族乃至整個社會的毒瘤。在這樣的社會背景下,艾米麗很難避免受到這種傳統思想的禁錮,這也造就了她孤高傲慢的性格,并為她日后在父親離世之后我行我素執著追求愛情的逆反行為作了鋪墊。
南北戰爭最終以北方的勝利告終,南方的傳統種植園經濟受到強烈沖擊,新生事物不斷涌入。格里爾森家族的衰敗并不是艾米麗父親的責任,而是因為歷史潮流中誰也無法獨善其身。面對社會形態的劇變和新生事物的涌入,南方社會的意識形態也在經歷一個從閉鎖禁錮到自由開放的過渡時期。艾米麗面對這樣的社會形勢,她對事物的看法也有所轉變。傳統的南方社會講究婚配雙方門當戶對,小鎮上的人們無論如何也無法坐視一位貴族小姐與一位拿著日薪的同性戀者交往甚至談婚論嫁,在傳統眼光中這簡直是不倫不類。然而艾米麗對人們異樣的目光毫不畏懼,毅然決定要和霍默·巴倫在一起,每天一同坐著馬車出游向世人宣告自己的愛。從這一方面來看,艾米麗是一個敢于沖破傳統束縛的女人,接納了新興思想,即任何階級、任何人都有追求幸福的權利。
然而,正如原文所說,“她父親的性格三番五次地使她那作為女性的一生平添波折,而這種性格仿佛太惡毒、太狂暴,還不肯消失似的。”艾米麗終其一生,也未能擺脫其父的影響。在艾米麗得知霍默·巴倫不過是一個花天酒地、視人生為兒戲且無心結婚的同性戀者時,她無法眼看著她最后的希望成為泡影,更無法放任這個男人從自己手中逃脫,于是她采取了所有解決辦法中最極端殘酷的一種——毒殺。她不惜殺害了心愛的人從而使未婚夫與自己再也無法分離,這不得不說是嚴酷父權管制下極端扭曲心理的惡果。
父權制,也稱男權制。男權制指的是男性統治,一個社會中,無論在政治、經濟、法律、宗教、教育、軍事領域還是家庭領域,所有權威的位置都保留給男性。人類社會最大的不平等是兩性之間的不平等,男權制作為一只看不見的手,使男性在社會中處于支配地位,女性處于劣勢與服從的地位。
艾米麗出生的時候,已經是南北戰爭大勢已定的時候,面對南方傳統種植園經濟開始走下坡路,格里爾森家族不可避免的走向衰頹。艾米麗的父親,老格里爾森,是南方失勢貴族的代表。老格里爾森一直篤信著南方的傳統守舊思想,認為女性在社會中的角色理應是相夫教子、溫婉和順的形象,任何違背這一初衷或是忤逆社會常識的行為甚至想法都是有辱門庭祖先的,都應該受到懲罰。關于恪守婦道的問題,老格里爾森也是不遺余力地將女兒培養成一位“淑女”。不得不說,在這種嚴酷教條的環境中,艾米麗的性格表現出敏感多疑、陰鷙狠毒的一面也就不足為奇了。
原文有這樣一個場景令人印象十分深刻:“長久以來,我們把這家人一直看做一幅畫中的人物:身段苗條、身著白衣的艾米麗小姐立在身后,她父親叉開雙腳的身影在前面,背對艾米麗,手執一根馬鞭,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身影。”這一描寫暗示了艾米麗父親在家族中的絕對統治地位,而這種父權統治已經滲透了艾米麗生活的方方面面,在艾米麗的婚事上父親的權威更是不容置疑。面對這種密不透風令人窒息的父權管制,艾米麗也仿佛習以為常。原文寫道:“她父親死后的第二天,所有的婦女們都準備到她家拜望,表示哀悼和愿意接濟的心情,這是我們的習俗。艾米麗小姐在家門口接待她們,衣著和平日一樣,臉上沒有一絲哀愁。她告訴她們,她的父親并沒有死。一連三天她都是這樣,不論是教會牧師訪問她也好,還是醫生想勸她讓他們把尸體處理掉也好。正當他們要訴諸法律和武力時,她垮下來了,于是他們很快地埋葬了她父親。”對艾米麗來說,父權統治如空氣一般不可或缺,父親是她的決策者,是她的生活支柱。
故事的結尾,艾米麗死后有一處描寫:“全鎮的人都跑來看覆蓋著鮮花的艾米麗小姐。停尸架上方懸掛著她父親的炭筆肖像,一臉深刻沉思的表情。”這也表明艾米麗終其一生也沒能走出父親的影響,又或者說,艾米麗從沒想過要走出父權統治的陰影。
文章多處通過描寫來體現格里爾森家族中父權的絕對統治地位,這種象征在全文中出現的次數最多。
“長久以來,我們把這家人一直看做一幅畫中的人物:身段苗條、身著白衣的艾米麗小姐立在身后,她父親叉開雙腳的身影在前面,背對艾米麗,手執一根馬鞭,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身影。”一段中“叉開雙腳”“馬鞭”等意象都表明了父親在家庭中威嚴有力、不容抗拒的權威角色,“一扇向后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身影”從某種程度上暗示著父女二人充滿隔閡卻相互依存的矛盾關系。
小說接近尾聲的部分有另一處描寫:“全鎮的人都跑來看覆蓋著鮮花的艾米麗小姐。停尸架上方懸掛著她父親的炭筆肖像,一臉深刻沉思的表情。”深刻沉思的父親畫像出現在艾米麗去世的場景中,暗示讀者艾米麗一生未能擺脫父權嚴酷統治的影響。艾米麗從降生到成人再到衰老死亡,每一個腳印都有她父親的影子。為使愛人永遠“不離不棄”,采取極端方式,用砒霜毒殺霍默·巴倫就是這一持久影響的最好佐證。
這一象征較為明顯:艾米麗小姐及其整個格里爾森家族為南方的象征,霍默·巴倫為北方的象征。以艾米麗小姐為中心,格里爾森家族上上下下無不充斥著高傲冷漠、孤僻自大的氣息,盡管彼時彼刻,作為南方沒落貴族的他們早就大勢已去。可是他們仍自恃高貴的出身,純正的血統,不愿讓自家的子女與所謂平民聯姻。艾米麗也因此深受毒害,直到三十多歲仍沒能找到歸宿。霍默·巴倫,作為北方的象征,全身上下充斥著自由散漫的氣息,正如原文所述:“艾米麗小姐昂著頭,霍默歪帶著帽子,嘴里叼著雪茄煙,戴著黃手套的手握著馬韁和馬鞭。”這樣放蕩不羈的浪子形象,一方面預示了霍默最終不會成為艾米麗的歸宿,另一方面象征了北方的自由精神。
艾米麗身處亂世之中,親歷社會的變革和意識形態的轉變,而自身深受父權統治之毒害,終生難逃苦海。這是艾米麗悲劇的內因。南北戰爭之后,南方傳統經濟受到沖擊,新舊觀念交織碰撞使得艾米麗一方面想要沖破藩籬,一方面卻因父權毒害太深難以掙脫枷鎖,也是艾米麗悲劇的外因。在內外因素的雙重作用下,艾米麗這朵廢墟上的玫瑰,苦苦掙扎,終于枯萎凋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