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學純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州 350007)
提 要 以作者身份操作的學術敘述,其實是同一研究主體以讀者身份在文獻互文性場域讀取某一類有關聯度的學術信息碎片,據此完成讀寫轉換的再敘述。再敘述學術層次取決于碎片信息管理;非功利性再敘述驅動力來自碎片信息管理與自我認知之間存在待修補的認知差,認知差修補和敘述鏈延伸共同拓展再敘述空間。讀寫轉換信息流呈現為碎片信息A<再敘述B的格局,形式上A≥B的讀寫轉換不改B>A的實質。碎片信息管理及再敘述策略隱蔽地干預和影響研究成果流向哪一類或哪一種刊物,隱蔽的能量關乎學術表達系統與接受系統對接。“對接”似可理解為研究成果所涉學術范式、概念術語、學科史、學科前沿理論、技術路線、評價標準、出版物元話語等與發表該成果的出版物之間形成的無言的默契。
學術傳播經歷了不同媒體介質的變化,但研究主體提取并有再加工可能的學術信息,多為碎片形式:第一媒體環境下,人們以摘抄學術卡片或裁剪報紙的方式,從紙質媒介提取碎片信息。雖然摘抄的學術卡片可能伴有信息碎片整理,但經過整理或者簡單拼裝的碎片信息只是備用單位,碎片信息成為使用單位必須被新的敘述結構接納,并作為整體彰顯新的意義秩序(另文詳述)。同理,復印或拍照雖然可以拷貝相對完整的備用信息,可是作為新一輪敘述可使用的信息,還是碎片(整段復制的學術不端除外);在第二、第三媒體環境下,人們通過錄音、重播和回放提取廣播和電視中快速流動的碎片信息;第四媒體環境下,文獻下載確保了備用信息的完整,但一經使用,完整的備用信息總會分割成若干碎片,并在重新編碼的學術文本中歸屬于給定的敘述位置。互聯網時代的碎片化閱讀更加凸顯信息碎片化的存在狀態,大數據使得來自出版物、廣播、電視、互聯網的文字、圖片、影像、聲音等多模態的碎片信息形成互文性空間,但大數據并不拒絕,也不顛覆信息碎片化;而使得碎片信息管理更為快捷與方便,計算機高速運轉,從海量信息中分割出可控的碎片化的信息集合,為關聯性研究提供技術支持。不管利用什么樣的數據庫,只要選擇搜索引擎自帶的選項,或者輸入自設的搜索項,都是導向碎片信息的分類和聚類管理。不難設想,進入第五媒體(手機媒體)環境,信息碎片的獲取同樣不會改變,而且可能信息碎片和時間碎片互相捆綁,隨時隨地主動提取或被動接收一些碎片信息。
當我們專注于學術信息接收的時候,可能習焉不察的是:即使專業素養很高、定力很強的研究主體,從海量信息中提取的也只是一串信息碎片,它也許只是一段話、一句話、一個術語,或者一個圖片、一段影像,但研究主體卻可能被照亮——那些能夠激發主體學術興奮的信息碎片、能夠喚醒主體學術記憶的信息碎片、能夠串聯相關現象或理論的信息碎片……可能刺激研究主體中斷信息提取,轉向由信息碎片激活的再敘述,完成讀寫轉換(譚學純2017b)。
學術文本讀寫轉換,伴有對碎片化學術信息的管理,包括對碎片信息的提取、過濾、分類、匯聚、比較、挖掘等,這需要經驗和智慧,也關乎品味、境界和格局。在智性管理中,從不同來源文獻提取的無序的信息碎片轉換成有序的再敘述資源。而完成了的再敘述進入學術傳播,被接受者讀取存儲的還是碎片信息,并可能據此產生新一輪碎片信息管理和再敘述。
讀寫轉換過程中研究主體對學術信息碎片的不同管理,決定再敘述的不同層次。有些學術個性鮮明的研究基礎,也可以從碎片信息管理見出特點。學術信息碎片猶如一座富礦,管理不當可能造成碎片信息雜亂堆積,擠壓再敘述空間,往往越是希望一次性最大量度地使用碎片信息,再敘述的可開發空間越狹窄。這意味著碎片信息管理需要識別和處理當前敘述可使用的碎片信息和此后敘述備用的碎片信息。過濾備用碎片信息,留下當前研究可使用的碎片信息,由再敘述重新調度。
施暢(2015)在多模態互文性場域匯聚“紐約毀滅”的碎片信息,提取的碎片信息來自繪畫、攝影、動漫等;紐約淪陷的巨大能量來自上述傳播媒介中表現的地震、火災、洪水、流星、彗星、原子彈、階級斗爭、恐龍、環境惡化、核塵等。不同介質的媒體以不同敘述方式呈現的紐約毀滅的信息碎片,只是再敘述的材料。細碎的材料本身不等于學問,如果說紙本環境下“材料豐富”能夠反觀搜尋之功、用力之勤;那么互聯網環境下“材料豐富”更多的是科學技術之利,它反映的是軟件功能,而不能直接反映研究主體的能力。研究主體的能力體現在對材料的駕馭,對信息碎片的管理上。哪怕由于特別的原因,獨享豐富的碎片信息,也只像是抓了一手好牌,關鍵在于怎么出牌。獨享某類信息的研究主體出好手中的牌,即最大化地調動再敘述資源。
再敘述的邊界是開放的,研究主體的認知觸角伸向哪里,再敘述的邊界就拓展到哪里。畢竟,多種傳播媒介高頻呈現的紐約毀滅,只是一種藝術化的想象,再敘述關心的是:想象中的紐約“毀滅史”如何演進→毀滅女神為何偏好大都會→為何鐘愛紐約城→人們為何對晚近以來流行文化中的這類主題趨之若鶩?
“如何—為何”的邏輯路線既是《被毀滅的紐約城》串聯碎片信息的軸線,也是再敘述的路徑。再敘述的核心信息是:紐約作為物理景觀,摩天大樓林立,觀眾熟悉,毀滅震撼人心;紐約作為金融都會,資本的高傲與蠻橫引人仇恨,毀滅這座國際化大都市具有革命性;紐約作為文化符號,既是美國國家的象征,又是世界城市的巔峰,想象中的毀滅反證紐約城自身的重要意義。再敘述從一個世紀以來紐約城被一次又一次毀滅的想象,讀出了不斷翻新的毀滅方式,讀出了不同時代人們的恐慌。毀滅紐約的幻想,是恐懼和欲望的產物,從中折射出現代人類的精神困境。都市毀滅是宗教末世預言的延伸,寄托人們對都市湮滅個性、疏離冷漠、區隔分裂的不滿,以及毀滅來臨重拾溫情,廢墟過后涅槃重生的期待。
如果《被毀滅的紐約城》只是平面的讀寫轉換,那只是將一串信息碎片換一種分類,復制研究主體提取的已知信息碎片,但再敘述不是已知的認知版圖到這里框定,而是未知的世界從這里延伸,力避一個信息集合體到另一個信息集合體的平行位移甚至降格重現,否則再敘述主體會隨著紐約的毀滅一起淪陷。這意味著再敘述不等于簡單的“寫” ,“如何—為何”的再敘述路徑,很大程度上是碎片信息管理預先設定的。因此可以說:
以作者身份操作的再敘述,其實是同一研究主體以讀者身份在文獻互文性場域讀取某一類有關聯度的學術信息碎片,在此基礎上進行的二度表達,是源文本作者思想主導的、有技術和方法支持的敘述邏輯,在目標文本作者思想主導的、有技術和方法支持的敘述邏輯中的信息再編碼。
理想狀態的讀寫轉換,不僅在于如何管理學術閱讀提取的碎片信息,更在于如何重新編碼碎片信息,并在這一過程中彰顯再敘述主體的學術個性。
邢福義(2013)閱讀各版《現代漢語詞典》所釋“各”及詞性提示或正式標注,提取的碎片信息是:
正式標注詞性的《現代漢語詞典》5版、6版隱性的語法依據是:“各”用在體詞性詞語前和動詞性詞語前,語序分別為“各+NP”和“各+VP”,詞性標注分別為代詞和副詞。(刑福義2013)
上文碎片信息管理體現為對提取的關聯性信息進行聚類處理,找準源文獻集合中相同信息碎片的理論縫隙或缺口,以此作為再敘述的入口,給出不同于詞典標注的結論——“各+VP”語序中的“各”不是副詞詞性。
再敘述的理論支撐從“各+NP”語序中的代詞“各”說起:代詞“各”的“游移泛代”功能角色跟“我、你、誰、什么、這、那”等具有一致性。落實到具體語境,不管“各”用于句中什么位置,代詞“各”的“游移泛代”指示功能的不確定性轉化為確定性。
理論論述的主要基點是“各+VP”語序中的非副詞“各”,VP 中有“各”的四個格式, “各”分別出現在動詞語前邊和包含在動詞語中,同一語境中不同位置的“各”互相管控,只要其中一個“各”是指示代詞,受它管控,與之匹配使用的另一個“各”便不可能是副詞。
至此,質疑詞典“各”關于副詞詞性標注的理論表達和給出的新結論都已經完成,但再敘述顯示了更深入的作者介入——分別從后控前、前控后、前后夾控三個側面,證明互相管控的前后兩個“各”,不可能一個是代詞,另一個是副詞。同時挖掘《人民日報》等用例,印證互相管控的前后兩個“各”,不可能分別是代詞和副詞;并挖掘現代白話、近代白話、文言作品用例及變換求證,佐證用于動詞前的“各”是代詞不是副詞。由此進一步提升:詞類劃分的邏輯標準和詞的“語義關系”參照,強調詞類劃分標準應遵循邏輯同一律;詞的定性歸類應參照詞的“語義關系”。只有形式相同而語義全然不同的詞,才可以且應該分成兩個及以上語法類。
邢福義(2013)讀寫轉換的一個關鍵點,是如何對語料碎片和理論碎片進行價值提升的再敘述,從學術閱讀的終點(“各”的詞性標注不準確)到再敘述的理論落點(詞典詞類標注的統一標準,尊重語言事實深化詞類研究),在把握讀寫對象內涵焦點的前提下,不斷拓展外延性的再敘述空間。“小題大做”如何層層建構?需要超越就事論事的學術眼光,更需要執行力。難度分+完成分,才是預設情境中的學術設計落實為真實情境中學術生產的文本呈現形態。難度大,再敘述的空間隨之拓展;完成得有個性,再敘述的學術個性隨之彰顯。邢福義以“一個原則、兩個三角、三個充分”彰顯學術個性,即“事實終判”原則(邢福義2011), “兩個三角”( 表—里—值、普—方—古)驗證,體現“三個充分”(觀察充分、描寫充分、解釋充分)的文本面貌,這是邢福義個性鮮明的學術形象,也不同程度地呈現為以邢福義為中心的學術共同體共同實踐的可持續學術生產方式。
不是所有提取的碎片信息都必然會轉化為再敘述,碎片信息有無可能在再敘述中被重新編碼?什么樣的碎片信息會在再敘述中被重新編碼?這取決于碎片信息管理與自我認知之間是否存在需要匡正或修補的認知差。認知差修補期待是從信息碎片管理到再敘述的驅動能量,再敘述的問題意識由此產生;再敘述解決問題的路徑也由此設定。功利性學術寫作另當別論,這類寫作更多地出于利益驅動,而不一定是認知差驅動。盡管利益驅動的學術敘述也可能伴有某種認知差,但這種認知差一般不足以成為驅動再敘述的心理能量——希望我的表達不至于被誤讀為對利益驅動的學術寫作的貶抑,事實上我充分理解其中苦澀的無奈,問題的癥結是現行學術體制將精版科研蛻變為廣場舞。
認知差作為驅動再敘述的心理能量,前提是認知主體產生認知差匡正或修補期待。如果認知差體現為自我認知與閱讀文獻信息量及信息重新編碼水準的落差,通常不會在認知差高于自我認知現有經驗的階段激發再敘述欲望。不過悟道有區別也有先后,曾經感覺“技不如人”的認知主體可能會在一定火候產生認知差匡正或修補期待,同樣可以成為啟動再敘述的心理能量。當然還有更復雜的可能性:自我認知不足以完成認知差修補,但認知主體自認為可以修補閱讀文獻呈現的認知差,并可能產生再敘述行為,但不能實現再敘述的認知修補期待,這里的理論問題和樣本分析,筆者另文專論。
通常情況下,體現讀寫轉換認知差的第一敘述位置,是學術文本的題目。比較:
(1) a. 《譯學研究呼喚新思維與新方法——關于翻譯標準的一點思考》
b. 《基于認知確定性/不確定性雙重邏輯的翻譯底線標準》
(1) a是一家學術形象很好的CSSCI期刊2016年第4期卷首語題目,有卷首語氣勢,建立在學術信息碎片管理基礎上的再敘述。熟悉國內翻譯學的前沿態勢,熟悉國外從現代性到后現代性的相關思想背景,據此提出的翻譯標準有學理支撐。但標題話語中,譯學研究呼喚的“新思維”“新方法”以及“翻譯標準”的具體所指處于待定性狀態。一般學術文本中,標題話語待定性所指可以在論文摘要中呈現,然而卷首語不攜帶摘要,標題話語預示的認知差延后到正文中浮現。根據從卷首語提取的碎片信息,似可將《譯學研究呼喚新思維與新方法——關于翻譯標準的一點思考》全文的學術信息及認知差概括為:
1) 現代性強調認知的確定性;后現代性強調認知的不確定性。
2) 認知確定性和不確定性,不是非此即彼的邏輯選項,而是亦此亦彼的雙重邏輯。
3) 雙重邏輯支持下的翻譯標準設計,不宜選擇追求完美的頂級標準,而宜選擇低門檻的底線標準。
其中2)和3)是在1)的基礎上體現的認知差,但這在卷首語全文中顯示的。考慮全文已經顯示而題目未明晰顯示的認知差,我跟研究生交流時,傾向于調整題目為(1)b。調整后的標題在讀者無暇細讀全文的情況下,也可以清晰地顯示認知差,并且這種認知差可能反過來引導讀者細讀全文,提升這篇卷首語的學術傳播效應。
在標題話語顯示學術文本認知差的意義上,有些標題元話語的話外含義,可能被忽略:
(2) a. 《卡西爾〈人論〉淺說》
b. 《卡西爾〈人論〉批判》
(2) a/b的信息結構(陸儉明2016、2017)可以在相同的句法位置切分為“重現已知信息”和“預示未知信息”:

卡西爾《人論》 淺說/批判
體現認知差的關鍵詞是標題元話語“淺說”和“批判”,哪怕文章內容一字不差,標題元話語預示的認知差也是明顯的。這里存在學術文本標題話語與作者的身份符號共同傳遞的修辭信息與解讀問題:在非匿名審稿狀態下,如果(2)a的作者是馮友蘭、朱光潛、錢谷融,或者是《人論》中文版譯者甘陽,“淺說”產生的修辭接受信息是作者低調。在匿名審稿狀態下,審稿人也不難從文本語境和副文本(如注釋)信息,包括文本間的互文性信息,判斷沒有現身的作者。但是如果作者身份符號本身沒有被植入文本附加信息,“淺說” 產生的修辭接受可能認知差不足。因此,雖然不宜一概拒絕“淺說/淺談/淺議/淺論/淺析/淺探/淺釋”等進入標題元話語,但我傾向于慎用“淺說”之類。
認知差修補始于標題話語,而不能終結于標題話語。認知差修補的完成形態是再敘述呈現的文本。標題話語顯示的認知差和文本實際呈現的再敘述之間,有時距離相當大,認知差修補可能成為再敘述的空白。例如打出《XXX批判》的標題,再敘述所缺的恰恰是批判性思維,此類信息誤導可能滑向標題黨。標題黨不等于“標題即敘述”,“標題即敘述”也不等于標題即實際呈現的文本形式。“標題即敘述”似應理解為標題預示了敘述可能展開的方向或可能推進的深度空間。
施春宏(2012)發表于《中國語文》的論文標題是《詞義結構的認知基礎及釋義原則》,論文摘要回應標題話語關鍵詞“詞義結構”“認知基礎”“釋義原則”,再敘述圍繞上述關鍵詞進行認知差修補。文本正文過濾了《現代漢語詞典》《現代漢語規范詞典》《辭海》《辭源》《新華詞典》《應用漢語詞典》《漢語成語考釋詞典》等工具書的關聯性閱讀中匯聚的部分信息,而在詞典釋義互文性場域聚焦7部詞典中一類信息碎片:有關“驢”的釋義,漏失了“驢”參構的“驢打滾/驢肝肺/驢年馬月”的語義來源;漏收詞條“驢脾氣”。提取的碎片信息在管理過程中導向一個問題:為什么“驢打滾”比喻“利上加利,越滾越多”的高利貸?為什么“驢肝肺”比喻極壞的心腸?為什么“驢年馬月”意指“不可知的年月”?“驢脾氣”怎樣解釋?這些問題如果不解釋清楚,詞典使用者不能從“驢”的現有釋義自然推導“驢打滾/驢肝肺/驢脾氣”中“驢”的語義擔當。上文修補認知差的基礎工作,首先是還原“驢”和“驢打滾/驢肝肺/驢脾氣”詞義結構的語義關聯:
——驢打滾時粘的沙土碎草越來越多,具有因“打滾”而“增”的語義特征,可以比喻“利上加利,越滾越多”的高利貸;并主張增加一個義項:“比喻事物隨形勢變化而越來越多”。
——驢子身上口感最差的肝和肺,具有“不值錢”的語義特征,可以解釋“驢肝肺”比喻壞心腸。再敘述贊同《應用漢語詞典》“驢肝肺”用以“比喻壞心腸”的釋義,認為《現代漢語詞典》等所釋“比喻極壞的心腸”之“極”屬多余語義成分,義素在源語義結構中沒有著落。
——驢子性溫順,富忍耐力,但頗執拗。據此可以解釋“驢脾氣”指平常溫順但特定情況下相當執拗的脾氣。
如果讀寫轉換僅僅做到這一步,還只是一種釋義修正和補充。施文繼續挖掘:由目標詞釋義,引向不同層級的語言機制,探討詞典釋義中詞條及其參構詞的語義關系應如何明確?日常經驗中凸顯的語義內容在語義結構中應如何體現?據此闡釋詞義結構生成的認知基礎、詞語釋義的認知原則:認知理據的完備性原則、認知因素的結構化原則、認知機制的一致性原則。在這一基礎上繼續拓展:探討結合認知語言學∕認知語義學和結構語義學、詞匯語義學的分析理念和操作原則處理釋義問題的可能性,論述如何提高詞義分析中描寫性和解釋性結合的有效性。敘述鏈延伸和認知差修補共同推進,認知差修補和再敘述空間正相關。
讀寫轉換是碎片信息的細流匯入一個新的敘述空間,排除學術不端和轉述淹沒評述、自述的再敘述(譚學純2017a),讀寫轉換信息流呈現為碎片信息A<再敘述整體B的格局。在我們的觀察范圍內,形式上可能出現A≥B的轉換,但不改B>A的實質。
學術文本翻譯,看似A=B的讀寫轉換,實際上不同程度地伴有翻譯作為再敘述B>原著A的副文本,如背景信息、出版說明、原著版本選擇說明、原著著作權授權說明、原著作者簡介、文本注釋、原著術語翻譯處理、譯者后記,甚至添加原著作者的學術活動年表或著作年譜。
節選性再敘述,看似A>B的讀寫轉換,實際上B也呈現為一個新的敘述框架,且通常伴有副文本,如蕭國政(2008)主編《現代語言學名著導讀》,節選索緒爾、葉斯柏森、布龍菲爾德、喬姆斯基、韓禮德、克羅夫特六位語言學家的經典文本,再敘述體例為:正文六章,每章六節呈現為統一的敘述框架:
第一節 作者及有關學術背景
第二節 本書章節目錄
第三節 各章內容提要
第四節 原著章節選讀
第五節 選讀主要參考文獻
第六節 選讀思考題
再敘述副文本另有:該書校訂馮志偉序、主編蕭國政前言及附錄兩種。全書同樣呈現為B>A的讀寫轉換。
讀寫轉換中的完整閱讀與復制完整信息的再敘述,不是一回事。通讀《資本論》而寫《〈資本論〉研究》,不會將整本《資本論》拷貝到一個新的敘述框架中。雖然從《資本論》提取的碎片信息可能是相對完整的敘述片段,但這個敘述片段已經從源文獻的結構分離,如本文開頭所述,經過初步處理的碎片信息,融入再敘述的結構之前,即便呈現為相對完整的敘述片段,也需要在新一輪敘述框架中植入新的意義秩序。碎片信息必須被一個新的完整敘述框架接納,才構成再敘述。哪怕再敘述的新框架不容易一眼看清楚,如錢鍾書《管錐編》。更為常見的是學術史、學術綜述、版本研究、書評、書序(不含自序)、編者按、主持人話語等。此外,漢語古籍中有一類學術文本共同顯示形式上閱讀信息A>再敘述信息B的讀寫轉換不改B>A的實質,這類文獻命名元話語,似可看做再敘述B>A的話語標記,如:
述補 輯補 輯略 輯考 輯注 注疏 集注 集釋 集考
匯評 匯釋 匯考 考釋 考證 考論 考辯 叢考 集校
“集注”“集釋”類文本,是諸多文獻集體發聲,但卻是匯集于一個新的敘述框架、圍繞一個給定知識點或知識面的眾語喧嘩,而每一種聲音,都是再敘述作者從源文獻提取的碎片信息。
A≥B的轉換不改B>A的實質,不是文本體量意義上的。從形式上看,閱讀文獻的體量大于再敘述,埃琳娜·塞米諾(Elena Semino 2017)《基于語料庫的元語言評述術語“混合隱喻”研究》依據20億詞匯規模的“牛津英語語料庫”,研究元語言評述術語“混合隱喻”的使用情況。但從實質上說,再敘述是區別于閱讀文獻的一個知識板塊:揭示大眾理解的“混合隱喻”與眾多學術文獻中作為專業術語的“混合隱喻”的意義差異,分析不同文類中“混合隱喻”術語使用、句法層級與隱喻“混用”的認知關聯,探討使用“混合隱喻”這一元語言標簽背后可能的語用意圖。當埃琳娜的閱讀文獻量大于再敘述篇幅時,看上去像是整體閱讀轉換成了碎片敘述,實際上這里的“碎片敘述”是經過了再敘述的“碎片信息”, 是對學術閱讀提取的碎片信息的整體調度。
如果讀寫轉換不能在新的敘述框架中完成文獻閱讀提取碎片信息的重新調度,則可能:
1) 再敘述中斷于閱讀隨感,留下的零星記錄,可能達到能夠發表的水準;也可能成為再敘述的“爛尾樓”。
2) 有一類再敘述的零星感受可能作為“學術殘稿”,被后人挖掘出某種價值。這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學術殘稿”主人的學術身份、學術影響、學術價值,是否使后人有興趣研究“未完成的學術敘述”。
3) “學術殘稿”主人的學術身份、學術影響、殘稿學術價值如果對稱是最好的。但事實上,存在學術身份>學術影響>殘稿學術價值或包括反向組合在內的其他復雜組合。這種復雜情況,會影響“未完成的學術敘述”的價值挖掘。
4) 在國內學術體制和國人學術心態的綜合作用下,學術身份對學術成果價值評判的干擾因素很難消除,一般趨向是:學術影響力大的作者往往比學術影響力小的作者更看重學術成果本身;同時學術影響力大的作者往往比學術影響力小的作者更有可能挖掘“學術殘稿”的價值并在學術傳播中擴大影響。未涉或初涉學術場的作者對學術身份的盲從程度往往更高,且挖掘“學術殘稿”的價值并在學術傳播中擴大影響的可能性相對較小。因此“學術殘稿”被誰挖掘?通過什么樣的渠道傳播?可能賦予“學術殘稿”某種“文本外”的意義。
不同的研究主體,再敘述的過程和結果可能差別很大:用了洪荒之力,呈現的再敘述可能是一座迷宮;而有的一氣呵成,卻可能成為學術生產教科書式的范本。這里有不同研究主體的自身條件,如同運動員的自身條件,不是所有的短跑運動員都是博爾特,“博爾特是怎樣煉成的”對于不具備同樣條件、甚至不具備運動員條件的人來說,娛樂意義大于可效仿意義。人們談論博爾特,消費的是他作為飛人的形象,而不是他所體現的運動生理學或運動心理學。
即使在自身條件相同的情況下,運動員的臨場發揮也不是純技術性的。同樣,學術文本讀寫轉換也不是純技術性的。后者其實也是一種廣義的修辭(譚學純2015),它包括可以觀察到的技術處理,也包括不容易觀察到的信息碎片管理及再敘述路線和文本學術面貌的關系,分析對讀寫轉換的干預力和影響力,具體操作流程和策略見仁見智,可以多元并存。我認為:
依據碎片信息管理確定學術目標→依據學術目標預設成果流向→依據預期成果流向選擇再敘述路線→依據再敘述路線呈現預期成果契合出版物元話語的學術面貌需要討論的可能是:“要不要”以及“怎么樣”設計并落實相應的策略?
可以作一個類比:當我們啟動一部電影敘述時,是瞄準國際市場還是國內市場?是走商業路線還是藝術路線?是拷貝好萊塢模式還是堅守本土模式?是沿用既定的電影美學范式還是嘗試構建新的電影美學范式?這些因素在啟動電影敘述之前有沒有思想準備?想過或沒想過?想清楚或沒想清楚?將直接或間接地參與電影敘述過程,乃至影響電影敘述結果。
讀寫轉換同樣如此,為減少主觀臆測的分析,我們以自己的讀寫轉換為例。如譚學純(2009a)與譚學純(2014)(以下分別簡稱為(2009a)與(2014))即為同一主題(語用環境中的語義變異)面向不同學科話語場的再敘述:
(2009a)碎片信息讀取,來自米蘭·昆德拉《小說的藝術》中的一段話:
在寫作《生命不能承受之輕》時,我意識到這個或那個人物的編碼是由若干個關鍵詞組成的。對于特麗莎,它們是:肉體、靈魂、暈眩、軟弱、田園詩、天堂。對于托馬斯:是輕、重。在題為《誤解小詞典》的那一節,我研究了弗郎茲和薩賓娜的存在編碼,我分析了好幾個詞:女人、忠誠、背叛、音樂、黑暗、光明、游行隊伍、美、祖國、墓地、力量。這些詞的每一個在另一個人的存在編碼里都有一個不同的意義。當然,編碼不是被抽象地研究,它是在情節與境況中逐步揭示出來的。(昆德拉1995:27—28)
這是源文獻唯一指向“存在編碼”的碎片信息,200多字碎片信息轉換為再敘述的萬字文,取決于碎片信息管理在何種程度上支持再敘述的話語擴張。
(2014)碎片信息讀取,來自諸多源文獻中的一組關鍵詞及相關分析:
境遷語(沈家煊2010;方梅2011)
語用義、話語義(徐盛桓1992;鄭遠漢2008)
言語義(常敬宇1991;許皓光1997;盛林2002)
亞義位、空義位、自設義位(譚學純2009b、2011)
語流義變、情境義變(駱小所1997)
文本語義(孫紹振2006)
義位變體(張廷遠2008;葉南2009)
臨場概念(蔣嚴、袁影2010)
臨時范疇(溫鎖林2012)
存在編碼(昆德拉1995)
不同源文獻的一組術語可以看作學術關聯度較高的同類匯聚,術語指涉的核心問題,是“語用環境中的語義變異”。
分兩個塊面約略展開上述碎片信息管理及再敘述操作流程:
1. 依據碎片信息管理確定學術目標
(2009a)和(2014)擬解決的是不同的問題:
(2009a)提取的碎片信息,不指向純語言學問題,因而再敘述解釋的也不是純語言學問題,而是文學理論與文學文本中的語言問題。由于閱讀文獻中“存在編碼”的呈現方式是描述性的而非解釋性的,作為未經詮釋的學術概念,再敘述重建話語空間:
1) 給出學術化的定義——“存在編碼”是語詞的自然語義進入語用環境的修辭化變異。
2) 闡釋“存在編碼”與人類經驗世界的關系,“存在編碼”以何種方式參與文學文本建構及其修辭化限度。強勢傳播公共經驗的文學書寫,可能導向個人的傀儡生存;通篇流淌個人化“存在編碼”的文學書寫,可能導向個人介入社會的話語阻斷。
(2014)提取的碎片信息,指向純語言學問題,但再敘述不限于解釋“語用環境中的語義變異”,因已有豐富的成果包括高層次的研究涉及這個問題,再敘述側重拓展解釋空間:
1) “語用環境中的語義變異”是否存在規律性的變異路線?能否提取結構可控的語義變異模式?
2) 提取的語義變異模式能否最大化地覆蓋語義變異事實?
3) 支撐所提取語義變異模式的術語外延是否最小化地交叉?概念術語邊際是否清晰?
本著最大化覆蓋語言事實和學術概念最小化交叉的原則,再敘述采取以義位為固定參照、以義位變體為變動項的流動視點,以筆者前期研究中提出的“亞義位”“自設義位”“空義位”三個概念術語,作為“義位變體”的下位概念,構擬“義位—義位變體”解釋框架,提取“義位—義位變體”四種模式。
作為對“義位—義位變體”解釋框架解釋力的反向驗證,譚學純(2014、2017)構擬“義位?義位變體”互逆解釋框架,從相反的路徑,解釋自然語義修辭化變異和用法詞匯化互轉:
路徑1:以義位為起始參照,觀察與解釋詞語意義從義位溢出,向義位變體發散,產生詞義詞形的修辭化變異,包括四種模式:
1) 義位A→義位B:源語義(自然語義X)→目標語義(自然語義Y)
2) 義位→亞義位:源語義(自然語義X)→目標語義(自然語義Y′)
3) 義位→自設義位:源語義(自然語義X)→目標語義(自然語義Y′)
4) 義位→空義位:源語義(自然語義)→目標語義(非自然語義′)
路徑2:以義位變體為起始參照,觀察與解釋義位變體向義位聚集,形成修辭用法的詞匯化沉淀,排除義位A→義位B在義位層面的自轉換,理論上包括三種模式:
1) 亞義位→義位:“義位變體—義位”轉換的主體類型
2) 空義位→義位:“義位變體—義位”轉換跨度最大的類型
3) 自設義位→亞義位:“義位變體—義位”轉換的過渡類型
2. 依據學術目標預期成果流向選擇再敘述路線和文本呈現形式
參照(2009a)的學術目標,同時考慮提出“存在編碼”理論術語的米蘭·昆德拉是諾貝爾文學獎得主,非華語作家,因此預期成果傾向于流向文學理論刊物或外國文學類刊物,落地《中國比較文學》;參照(2014、2017)的學術目標,預期成果傾向于流向語言學類刊物,落地《語言文字應用》。
排除非學術因素,一般認為,研究成果質量、學術文本組織形式、編排體例等影響成果發表,這些都是重要的衡量指標,但都是顯性要求。而隱性因素往往被忽略——學術表達系統與接受系統對接,才是真正重要的。在“對接”所涉表達系統與接受系統的研究范式、概念術語、學科史、學科前沿理論、技術路線、評價標準、出版物元話語等方面比較相近的情況下,成果發表較少受阻。因此:學術成果發表,實際上是某項研究成果的學術敘述與發表的出版物間無言的默契。
“默契”就是學術表達系統與接受系統對接,“默契”是隱性規約。學術刊物編輯、匿名審稿人,甚至包括刊物穩定的讀者群,構成的接受系統,對學術表達產生的隱蔽的反制作用有時相當強勢,走學院派路線的學術刊物在這方面的隱性規約尤其不應該忽視。
從預期成果流向到成果發表,可能有很多變數,但不管有無變數或有多少變數,對應于學術目標的敘述路線選擇,更利于打開學術空間,也更利于實現學術目標。反向的證明可以作一個簡單的轉換分析:同是討論“語用環境中的語義變異”的(2009a、2014)、包括與(2014)構成互逆解釋框架的(2017),匿名審稿通過后成果流向互換話語平臺,大概率是目標刊物趨向零接受。不同的修辭觀,以及基于不同修辭觀的研究范式(鹿曉燕、高萬云2017),會以福柯所說“知識的權力”接受或抵御相關研究成果進入學術刊物的話語平臺。從這個意義上說,學術刊物可以理解為學術共同體的話語場,學術共同體以區別于一般話語的方式介入社會、干預社會、解釋社會;分屬學術共同體A或B的研究成果,彼此交換話語場,如果不熟悉對方的話語規則,可能隔膜大于認同。雖然研究者可以體現自己的話語風格,但規則一定是共同遵守的。共同的話語規則、共享的話語資源、共同熟知的話語方式,支持著學術共同體的話語表達與接受。這也證明:學術表達系統與接受系統對接作為隱性指標,對推動或阻遏學術成果進入某種傳播渠道、傳播層次所具有的干預力和影響力。
1. 以作者身份操作的學術敘述,其實是同一研究主體以讀者身份在文獻互文性場域讀取某一類有關聯度的學術信息碎片,在此基礎上進行的再敘述。再敘述的學術層次,取決于碎片學術信息管理。
2. 排除功利性學術寫作,讀寫轉換過程中再敘述驅動能量,來自碎片信息管理與自我認知之間是否存在待修補的認知差,認知差修補和再敘述空間正相關。如果認知差體現為自我認知與閱讀文獻信息量及信息重新編碼水準的落差,至少不會在認知差高于自我認知現有經驗的階段激發再敘述欲望。
3. 讀寫轉換信息流通常呈現為碎片信息A<再敘述整體B的格局。形式上A≥B的轉換,如學術文本翻譯、學術綜述、書評等,但實質上不改B>A的實質。
4. 碎片信息管理及再敘述策略見仁見智,個人傾向于:依據碎片信息管理確定學術目標→依據學術目標預設成果流向→依據預期成果流向選擇再敘述路線→依據再敘述路線呈現預期成果契合出版物元話語的學術面貌。學術研究成果流向哪一類或哪一種刊物,實際上是某項研究成果的學術敘述與發表該成果的出版物在研究范式、概念術語、學科史、學科前沿理論、技術路線、評價標準、出版物元話語等方面的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