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媒體話語中錯誤
--修補分析*——以新語體QQ聊天為例

徐赳赳

(中國社會科學院語言研究所，北京 100732)

提 要 本文考察作為新媒體的網絡聊天中出現的錯誤及修補問題，通過對144萬字、3.5萬個話輪網聊語料的量化分析，試圖發現網聊錯誤的程度和進行修補的手段，重點探討造成網聊錯誤的原因，分析作者對錯誤的修補策略，旨在揭示新媒體話語的語言特征。研究發現：從錯字錯詞來看，我們的語料中有0.84%的話輪出現錯誤，遠遠超出國家新聞出版廣電總局對于錯誤率不超過萬分之一的界定。進一步分析后發現，錯誤的情況雖然有各種類型，有少字、多字、錯字等，但主要的錯誤是由同音造成，占80%，很明顯這跟拼音輸入法密切相關。從修補來看，一共發現三種情況：作者自覺修補，讀者指出后修補，不修補。這三種情況中，錯誤只有0.07%得到修補，而絕大部分錯誤不予修補，這是因為大多錯誤并不影響網聊者對整個句子的理解，這是網聊話語中一個非常特殊的現象。本文的研究對揭示網聊這種新語體的語言特征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一、 引 言

媒體指的是傳播信息的媒介，對于新媒體，現在還沒有確切的定義。本文暫且把近十幾年出現的、用網絡技術等渠道，采用電腦、手機等終端，提供語言、聲音、圖像等信息的傳播和交流形態，稱為新媒體。學界對新媒體中的語言現象和語言特征已有所關注，如李戰子(2016)、楊鵬、唐三勇(2012)、趙雪、曹彥男(2012)等。本文把QQ網絡聊天(網聊)看作是新媒體的一種，跟傳統的媒體相比，網聊是既有書面語特征，也有口語特征的一種新的語體。

網聊中的一個特點就是經常出現錯字錯詞(簡稱“錯詞”)，這也是語言規范者經常批評網絡語言的一點。從上傳方(發話方)來說，網絡聊天是打字上傳，由于時間的關系，通常不會逐詞逐句“校”后再上傳，所以經常出現錯詞，并且上傳后就無法改動(現在的微信可以在短時間內撤回)。從接收方來說，有的錯詞一看就知道是上傳方打錯字了，如果讀者能推斷出上傳者想表達的內容，一般也不會指出上傳者的錯誤。對有些引起誤解的錯誤，讀者有可能會問一下上傳者是什么意思。

先看下圖兩個網上流傳打錯字的例子：

(1)

圖1a (選自百度貼吧)

圖1b (選自百度貼吧)

本項研究所用的研究語料，是自己收集的QQ聊天會話，共144萬字，話輪共35,892個。

下面是語料中出現錯詞的例句(劃線的詞可能是錯誤的詞，括號內的詞是筆者加的，推測是正確的詞)：

(2) a.為什么沒有收獲地址啊？(收貨)

b. 上部了官網了，愛投資跑了(上不了)

c. 倫敦市長做一號線怎么沒把他擠死的。(坐)

d. 本來今天想買點愛投資的，看到這句話，該主意了(改)

e. 西長安街88號位置及佳啊(極佳)

f. 這是要漁工移山啊(愚公移山)

g.乃們要把這里變婚介所么？(你們)

二、 錯 詞 的 比 例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新聞出版總署令》(簡稱“總署令”)第26號(2004年)第五條規定，“差錯率不超過1/10 000的圖書，其編校質量屬合格”，“差錯率超過1/10 000的圖書，其編校質量屬不合格”。那么網聊話語中差錯率具體情況如何呢？(下表中顯示的錯誤，是指在一個話輪中，有錯誤的情況)，見下表：

話輪(個)差錯(個)比例%358923000. 84

表1 錯誤率

表1顯示，在35 892個話輪中，有300個話輪中有錯字。從比例看，100個話輪中，有0.84個話輪中有錯誤。按照上面介紹的《總署令》的標準，網聊中的差錯率已經“超標”了。

三、 錯 詞 的 類 型

我們再來考察網聊話語的錯誤類型。

3.1 同音字錯誤

我們的語料顯示，錯詞中同音字錯誤占多數。在面對面的語音對話中，完全同音就是正確的，近音字的錯誤對方可能聽出來。而電腦打字就很明顯看出錯誤(有時是根據上下文推測出是錯誤)，如下所列都是同音詞錯誤：

(3) a. 3個月,估計又是夏門的機場……(廈門機場)

b. 我們公司網絡不行，我沖了幾下搞不來，干脆不沖了(充)

c. @Shirley 各自在演講，OY，咋們繼續吃飯(咱們)

d. 網袋有風險，入市須謹慎(網貸)

e. 今天提現,明天周六可以到張嗎?(到賬)

f. 我綱要說(剛)

我們收集到的300個有錯誤的話輪中，由同音詞(近音詞)所造成的錯誤的比例如下：

差錯(個)同音(個)比例%30024380%

表2 同音詞錯誤率

表2顯示，由同音詞所造成的錯誤占了整個錯誤率的80%。這么多同音詞錯誤明顯是由漢字的拼音輸入法造成的：打進某個詞的拼音，同音詞一起出現，然后選一個，選錯了，就造成同音詞的錯誤。這跟用筆寫字不同，用筆寫字，通常不會有這么高的同音詞錯誤。可能的情況是這個字少一點、那個字少一筆這類錯誤會增多。電腦輸入不會有某個字寫錯，因為所有的字都由字庫決定。

我們再深入一步考察，又可發現同音字錯誤中“語氣詞”和“嘆詞”錯誤占了多數。

胡裕樹(1995：298)認為：“語氣詞的作用是附著在整個句子的末了，表示語氣。”他舉例的語氣詞是“的、了、嗎、呢、吧、啊”。“嘆詞包括表示感嘆和應答的詞，如‘唉’‘呀’‘喲’‘哎喲’‘喂’‘嗯’‘唔’等。”由于這兩種詞的功能比較接近，都有表示“情感”的功能，我們就把兩類詞放到一起分析。

同音錯(個)其中嘆詞語氣詞(個)比例%2438133%

表3 同音詞中嘆詞語氣詞所占的錯誤率

表3顯示，嘆詞語氣詞的錯誤率占了同音錯誤率的三分之一。

錯誤的主要表現是少口字旁，如“嗯”寫成“恩”。

(4) a. 那么付息是擔保公司在第二個工作日開始償付。如果不付，是否要給違約金阿？(啊)

b. 如果發生風險，可能會引起延期的。就算是第二個工作日賠付，也是延期了的牙(呀)

c. 可惜政府機構職能的腳步總跟不上社會潮流，得問題大范圍爆發才會觸發國家設立這樣的機構把(吧)

d. 003，我只是說理論上有這種可能！但你不會轉我1 000萬的！是馬？(嗎)

e.恩哪，金館長我最愛(嗯)

f. 他們在討論我的網名拉(啦)

下表是嘆詞語氣詞錯誤統計表：

嘆詞語氣詞錯(個)比例%恩(嗯)4656.7%阿(啊)2125.9%拉(啦)78.6%其他78.6%總計81100%

表4 同音詞錯誤率

表4顯示，“嗯、啊”兩個字的錯誤最多，占了80%，其他都很少。

3.2 其他錯誤

我們的語料顯示，其他的錯誤由各種情況造成(注意劃線部分)。

(5) a.真相不會是網速過慢吧……

b. 當然，我是相信愛投資的！也相信件003！更相信小言不會辜負神話和千樹

c. 第一提現

d. 錢來的容易被

e. 沒人買我后臺買

f. 不知那個百萬的土豪在不在我們二君

g.加碘言

例(5a-b)中，錯詞的類型是多字。例(5a)中的“真相”是多的，去掉句子就通了，“不會是網速過慢吧……”；例(5b)中的“件”是多的，“當然,我是相信愛投資的!也相信003!更相信小言不會辜負神話和千樹”，這里的“件”可能是打了“信”后，自動跟出來的，一不小心就選上了。

例(5c-d)中, 錯誤的類型是少字。例(5c)中，是少了“次”，“第一次提現”；例(5d)中，知道少了字，但不知少什么字。另一位聊天者，推出少了“什么就”，就替這位少字的聊天者補上可能少的字“都被這些投資者給寵壞了，什么垃圾項目都能在幾天內搞定”。

例(5e)中，“后天”打成“后臺”。

例(5f)中, 單字打錯了：“群”打成“君”。

例(5g)中, 看了上下文，推測是“加碘鹽”。

3.3 可能是故意打錯

有些情況比較復雜，看起來是錯的詞，其實可能是“對的”，是發話者故意“打錯”的。

(6) a.納睡光榮，逃睡可恥！

b. 正規的通過淫行匯進去，每天2萬，同戶名8萬。或通過兌換店無限制，無手續費，比淫行好的兌換率。

c.灰主流也可以

d.女豬腳很漂亮

e. 女的建議I瘋

f. 真受不鳥

g.默事的

h. 阿彌托福

我們判別錯誤有多樣標準：有自我改錯的情況，有接受者指出的情況，還有的是違反規范標準且只出現一次。例(6)的情況是出現兩次以上，有的是多次，有的是多人用，所以有理由懷疑是“故意所為”。可能是“前網語”，也可能本身就已經是網語了。

四、 錯 詞 修 補

上面討論的是網聊話語中的錯誤情況，下面我們討論錯誤修補情況。錯誤修補指的是發話人知道有字打錯，進行了修補，見下例：

(7) a. 郵箱

油箱

b. 第一提現

第一次

c. 其實呢,也某些了資金的外流

謀殺

d. 第

第三方支付，是需要拍照的，資質的。 不是隨便開的。

e. 不知打

道

f. 前幾天我在招嫖

找票

例(7a-f)中，一行是一個話輪，第一個話輪是作者發現打錯了，第二個話輪馬上就修補，上傳打錯的那個詞，不是把整個正確的句子上傳。

研究發現，修補共有三種情況：作者自我修補、他人指出后修補、不予修補。

4.1 作者自我修補

(一) 一般自我修補

例(7)中的例子，都是作者一看打錯了，馬上在第二個話輪中補上。就是我們這里講的一般自我改進的情況。

(二) 自己指出自己錯誤，然后修補

下面的例子是先告訴大家自己打錯了，然后說出正確的字詞：

(8) 快慢又不是你我掌控的，急啥

不好意思打錯字了，我是想說滿滿滿，不是慢

(三) 有時作者自我發現錯誤，但是改正慢了一拍，中間已經插進其他人的話輪了，如：

(9) a. 網聊1 祖國尚未統一，無心上邊……

網聊2 也行

網聊1 上班

b. 網聊1 北房，居住證，學區，找入，高中可以

網聊2 言簡意賅

網聊1 打錯好幾個字

例(9a)“網聊1”發現“上邊”打錯了，就趕緊打上正確的“上班”，但中間已插進其他話輪(網聊2)中的“也行”。例(9)網聊1上上傳的幾個字，除了“找入”不通，其他幾個詞，不看上下文無法判斷有錯。“網聊2”上傳“言簡意賅”其實跟“網聊1”講的內容感覺沒什么關系，不知是對“網聊1”說的，還是對別人說的。接著，“網聊1”說自己“打錯了好幾個字”，但沒講打錯了哪些字。

(四) 下面的例子是作者做了修補，同時又加上新的信息：

(10) 太奶奶給的

她的奶奶給她的

例(10)中，單看第一句“太奶奶給的”，感覺沒錯，按輩分，“太奶奶”指的是“奶奶的媽媽”，但作者表達的不是這個意思，先是改為“她的”，然后“給的”中間加了新信息“她”。

(五) 還有給錯誤找理由的

(11) 算了，不是你的搓

錯

是月亮惹的禍

例(11)的作者先是在下個話輪中把正確的字“錯”打上，在下一個話輪中，還套用張宇唱的“都是月亮惹的禍”給“你的錯”找個錯誤的理由。

4.2 讀者指出后修補

下面的例子是讀者發現提出疑問，或者指出錯誤。

(12) 網聊1 穿瑤更適合你

網聊2 傳謠是啥

網聊1 瓊瑤

網聊1 也是寫小說的

(13) 網聊1 最近 房事狀況如何 妞妞

網聊2 只有2套能辦到房產證，

網聊3 云淡，你的是第幾套？

網聊2 房事？

網聊4 西城的

網聊1 房產形勢

網聊5 買那多干嘛

網聊2 我以為你問她夫妻生活……

網聊1 擦

網聊1 房事 一般指的 房產

網聊3 有的政府限價的房比同小區二手房都便宜，真是買到就賺啊

網聊1 夫妻生活 跟我什么關系

網聊2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簡稱

網聊1 限價房 現在有嗎

網聊2 房市是這樣寫的吧？

例(12)把“瓊瑤”打成“穿瑤”，網聊2以為是“傳謠”。

例(13)中網聊1說“房事”，引起網聊2的疑問；網聊1還不認錯，認為是簡稱；網聊2指出，應該是“房市”。

4.3 不予修補

我們的語料顯示，基本情況是對錯誤不予修補，這是因為大多錯誤讀者可以發現，并通過語境找到正確的答案，因此并不影響對整個句子的理解。表5顯示，修補只占了0.07%。

錯誤改錯(例)比例%300210.07

表5 錯誤修補率

五、 小 結

徐赳赳(2010：第四章)中也發現了網聊話語中錯誤-修補的情況，但沒有進行深入量化研究。本項研究顯示，在100個話輪中，有0.8個話輪中有錯詞。造成錯誤的原因很多：如跟拼音輸入法有關、上傳者沒有校對就上傳；大多錯詞對方都能發現，但不影響理解等等。

對錯詞類型的研究中發現，在錯詞中80%是同音詞錯誤，這跟拼音輸入法也有很大關系，幾個同音詞一起出現，一不小心就可能選錯了。研究顯示的嘆詞語氣詞錯誤比例高，而且有些人知道是錯誤的，也就這樣用了，比如“嗯”是規范的，網聊者打“恩”不規范，但通常不影響對方的理解。

姚劍鵬(2008：147)研究的是面對面會話的修補，他認為：“會話自我修補是說話者在監測到話語錯誤后所采取的一種自我糾正行為，是會話修補的主要表現形式，也是常見的自然話語間斷語流(disfluency)觀象。”Nooteboom在分析了Meringer的口語語料庫后，發現說話者75%的語音錯誤和53%的詞匯錯誤均由本人修補(轉引自Levelt 1989: 463 )。Levelt在他的顏色命名實驗中發現，實驗被試所犯的472處錯誤中有218處錯誤是由被試本人修補的(Levelt 1989: 463)。”我們的語料顯示，修補錯誤在錯詞中的比例是很少的，100個錯詞也只有0.07個作了修正，而且是既包括自我修補，也包括他人修補。這跟Levelt (1989)的研究結果相差很大，這可能就是面對面交談和網絡交談的不同之處。QQ網聊話語中，作者即使發現錯了，只要作者認為讀者能理解，通常就不會修補。一般的情況是，如果作者自己修補，通常作者認為對方可能誤解。對方指出錯誤的，通常是讀者感到難以理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