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書法》2019年第8期發表劉碩偉《反對奴俗崇尚真率——論傅山“四寧四毋”書學思想的核心》一文,對學界頗為關注的傅山“四寧四毋”說做了新的解讀。文章認為,“四寧四毋”是傅山借用《論語》“必也狂狷”的表達形式以及《莊子》“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的德形關系思想,突出“真”的美學追求,其本質是引導人們從技法層面的追求上升到精神層面的追求。
一方面,“四寧四毋”說的表達形式借鑒了孔子之語?!墩撜Z·子路》:“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這種表達方式在口語中逐漸演化為“寧X毋X”式或“寧X不X”式,如“寧缺毋濫”“寧為雞頭,不為牛后”等?!八膶幩奈恪闭f,即借此句式,表達一種不得已而求其次的選擇,而不是真正追求這種選擇。
另一方面,“四寧四毋”說的內容借鑒了莊子的德形關系思想?!肚f子·德充符》杜撰出王駘等幾位形體殘畸而德行超眾之人,以之與形全而德虧之士作對比,意在表明“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換言之,在“德”與“形”的關系上,莊子更看重“德”,認為德之美可以掩飾形之缺,形之美不可掩飾德之缺。甚至認為,如果德缺,則形之美適足以成為德之累;如果德美,而形之丑反而凸顯德之美。傅山吸收這種思想,認為“巧”“媚”“輕滑”適足以彰顯德之陋,而“拙”“丑”“支離”等形之丑,在特定條件下或可彰顯德之美。質言之,拙、丑、支離只是“形”的缺憾,巧、媚、輕滑則是“德”之不足。
“四寧四毋”對比了四組概念:拙/巧、丑/媚、支離/輕滑、真率/安排。四組概念中的后者,作偽、求巧,失其本心,為傅山所惡;四組概念中的前者,正如孔子不得中行而求狂狷,是不得已的選擇。對這些不得已的選擇,仍須仔細辨析,以免失之毫厘,謬之千里。
傅山所謂“拙”,絕不是拙劣,而是守其本心,守其“正”,由正生出大巧若拙。他說:“寫字無奇巧,只有正拙,正極奇生,歸之于大巧若拙已矣!不信時,但于落筆時先萌一意,我要使此字為如何一勢,及成字后,與意之結構全乖,亦可以知此中天倪,造作不得矣?!?/p>
同樣,傅山所謂“丑”,也不是丑陋,而是與“媚”相對而言的一種拙樸狀態。傅山說趙孟頫的字“熟媚綽約,自是賤態”。事實上,趙體妍美流暢,庶幾達到二王的境界。但是因創作主體“德”之缺,其書法作品的“形”之美適足成其累,反不如形之丑能凸顯德之美。質言之,傅山并不是以丑為美,而是超越具體技法,強調主體人格修養,揭示在丑陋的外形之中可以包含有超越丑陋形體之上的精神美。
傅山所謂的“支離”,也不是支離破碎,而是相對“輕滑”而言的一種蒼老孤傲之美。傅山說:“吾八九歲即臨元常,不似。少長,如《黃庭》《曹娥》《樂毅論》《東方贊》《十三行洛神》,下及《破邪論》,無所不臨,而無一近似者。最后寫魯公《家廟》,略得其支離?!敝щx的本意,是分散或殘缺,傅山此處意味大體已得顏真卿《家廟》碑的莊嚴與剛勁。由以上三組相對的概念,傅山推導出自己持守的“真率”態度,而反對結體、章法的刻意“安排”。因為“真率”,體現主體人格之美。傅山認為,“作字先作人”,藝術的最終標尺是創作主體的人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