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老師之“胸悶”

楊秉輝

一

費老師名恭倫，江蘇吳江人士，出生不久后費老先生便死于咳喘之癥，于是家道中落，但費家重視教育，幾個孩子都學有所成。費老師師范大學畢業，身高一米八，體重不足百斤，雖不壯實，卻少生病。現在雖然頭頂已略見發疏，雙眼仍是炯炯有神，戴一副半框眼鏡，常穿一身灰色西服。用師母的話說是：連感冒、咳嗽都少有。費老師生性好靜少動，不嗜酒，但吸煙有了些年頭，一般每日一包左右，也曾努力戒過，終未能成功。

費老師退休在家每日讀書、看報，練書法，聽評彈，與樓下老王下棋，與對門老張談詩，又應老張之邀參加了詩詞協會。復有區老年大學邀請前去講授古詩詞，老年大學校長為前區教育局長，多年的老領導親自前來相邀，不便推辭，好在課時不多，便承應下來。費老師的退休生活倒也豐富多彩。

費師母原系區中心小學教師，早費老師兩年退休。費師母賢淑且善持家，故費老師退休后生活甚是安閑自得，雖不富有，但衣食不愁，能盡享生活之樂趣，對費老師這樣的知識人士而言已覺十分滿足。

費老師之“滿足”還包括對健康方面的滿足，原來每年體檢老教師中多查出有高血壓、高血脂、糖尿病、脂肪肝之類的常見病，而費老師則全無此類問題，不止老同事稱贊，年輕同事亦多羨慕。每每談及此事，眾人多夸是費師母照料之功，費老師則頷首微笑。

二

最近半年來費老師常覺有些胸悶，尤其是上樓之時。費老師家住三樓，雖尚不至中途要休息，但爬上三層樓確實是有些胸悶悶的。費老師乃悟：“老之將至矣。”一日說與師母聽，師母力主去醫院檢查。

市立第二醫院門診部大廳人頭攢動，掛號前先由護士預檢分診：“哪兒不舒服？”

“胸口悶。”

“坐著都悶還是活動之后悶？”

“活動之后悶。”

“掛心臟科！”

在心臟科診室門口等候了個把小時，輪到費老師進診室了。接診的是一位中年的女副主任醫師，看見費老師的病歷封面上寫著“市二中學退休”字樣，知是一位老師，倒也恭敬，問診也還仔細：“是否常有咳嗽、吐痰？”

“沒有。”

“平日有無氣喘發作？”

“只是上樓或快跑，如趕公交車時有點呼吸急促，平時不喘。”

“吸煙嗎？”

“吸煙的，多年了，戒不掉了。”

女醫師聽了聽心肺，未發現明顯的異常。在她看來，這位老人既不咳嗽亦非氣喘，肺部亦無 音（一種異常的呼吸音）可聞，其所覺胸悶又主要見于活動之時，應非呼吸道疾病，而很有可能是冠心病。當然冠心病多見于高血壓、糖尿病、高血脂之患者，此患者并無此基礎，不過，作為心臟專科醫生覺得并不能以此否定此病之可能。于是給患者開了心電圖、心超聲、血脂、血糖等檢查以求證實，費老師稱謝而去。

諸項檢查結果俱屬正常。女醫師覺得這些基本檢查正常并不能排除冠心病，乃提出宜做冠狀動脈CT造影檢查，并解釋此項檢查乃是冠心病診斷之“金標準”。費老師依言檢查，結果卻未見有冠狀動脈各分支阻塞之情況。復診時女醫師告以“大致可以排除冠心病”。這讓費老師很覺困惑：那么是什么病呢？女醫師無解，給費老師開了些“冠心丹參滴丸”之類的中成藥，稱不妨觀察觀察。費老師覺得已經“金標準”檢查并無動脈阻塞，應可絕對排除冠心病，怎么還讓吃治冠心病的藥呢？不是冠心病又是什么病呢？心臟科醫師無解，費老師當然更無解，不過費老師是知識人士，也理解醫生對患者疾病的認識也需要有個過程……

冠心丹參滴丸吃了未見效果，費老師前去復診。醫師解釋稱：近來有研究認為，如您這樣的冠狀動脈主干雖無明顯阻塞，但心肌中的微循環，即更細小的動脈分支包括微血管的血液循環可能不良，也會產生癥狀。而這類丹參制劑可以促進新生血管的產生，有利于心肌微循環的改善，故有“藥物搭橋”之說。醫生作此解釋，其意在于勸其繼續服用冠心丹參滴丸觀察。

費老師確曾聽說過冠心病有“搭橋”治療一說，既然服此藥可有“搭橋”之效，可免于手術自然是好。但吃了大半年，情況并無改善，活動后仍感胸悶。以至因為老年大學的課程、詩詞學會的活動都在四樓、五樓，恰好又無電梯，每次去都有點力不從心。費老師理解：中藥作用緩和，“搭橋”要點時間……

三

這年推行社區衛生服務中心全科醫師與居民簽約服務。費老師家所在的楓橋社區衛生服務中心有“任珍珍家庭醫生團隊”與費老師家簽了約，任醫師以及她的助手赫護士還對簽約家庭做了家訪，得知費老師在市立醫院診斷為“冠心病”并一直服用冠心丹參滴丸等藥，但似乎未見明顯效果。

卻說這任珍珍醫師亦是蘇州人，畢業于蘇州大學醫學院獲碩士學位，并經過全科醫師規范化培訓，持有衛生部全科醫師執業證書。既然已經簽約服務，費老師對任醫師亦甚滿意，便不去市立醫院隨診，需服之冠心丹參滴丸等藥亦皆在社區衛生服務中心配服。一日在任醫師處隨診，任醫師了解到費老師曾做冠狀動脈CT造影，并未見有冠狀動脈各分支阻塞之情況，亦感不解，遂進一步詢問費老師是否知道何以仍診斷為冠心病之事。費老師感到這任醫師果然認真，遂以心臟專科醫師之可能為“心肌微循環不良”之說告知。任醫師從患者處獲一新知，連連稱謝，下班后一查文獻，果有此說，且知若冠狀動脈血流緩慢亦可有類似之情況，深感醫學真是學無止境。

任醫師陷入深思之中：“心肌微循環不良”說，固可解釋冠狀動脈各分支并無阻塞而仍有冠心病癥狀之情況，但終究是個“小概率”的現象。再說這患者既無高血壓、高血脂，亦無糖尿病，發生冠心病的概率也不高。何況患者已經服冠心丹參滴丸等藥大半年了，并無效果，會不會不是冠心病呢？不是冠心病又是什么病呢？這位患者吸煙多年，會不會是呼吸系統疾病，比如“慢（性）阻（塞性）肺（病）”呢？但是，若是慢阻肺，怎么既不咳嗽又不氣喘呢？

四

任醫師不但工作認真，學習也十分認真，工作之余認真研讀各種醫學雜志。一天她在一本名叫《柳葉刀》的著名醫學雜志中讀到一篇中國學者的研究報告，其文章的大意是說：我國慢阻肺，即慢性支氣管炎、哮喘、肺氣腫、肺（源性）心（臟）病等一系列疾病的總稱，患病率在20歲以上的成人中達8.6%，若40歲以上者則為13.7%，60歲以上者則占27%，以此推算我國患此病之人數高達1億！吸煙是主要的誘發因素，空氣污染、體重過低、父母有呼吸道疾病史、兒童期有慢性咳嗽等亦與此病的發生有關。

文章還提到，我國民眾對慢阻肺的知曉率不足10%，而慢阻肺患者曾做肺功能檢查者還不到10%，不查不知，談何治療？任醫師讀到此處感慨萬千，全科醫生在社區第一線工作，慢性病防控是職責所在，真是任重道遠啊。

任醫師讀書認真，忽然有一行字躍入眼中：在全部慢阻肺患者中超過60%的患者并沒有咳嗽、咯痰、喘息的癥狀！這一數據讓任醫師大感意外，定神再看：這一研究是以肺功能損傷為依據的，換句話說，即使沒有咳嗽、咯痰、喘息的癥狀，他們的肺功能已受損傷，事實上已是慢阻肺的患者。所以該文的作者提出：若要早期發現慢阻肺應該推廣肺功能檢查。

肺功能之事任醫師原本了解不多，趕緊補課：原來人體的肺功能強大，平日所用不過半數而已，另一半則為備用。因此肺功能損傷若不過半，甚至可無任何癥狀，而若出現咳喘之癥狀時則可估計肺功能已損其半。而肺功能之損傷若已過半則勢難恢復，但若在早期發現，積極治療則可有明顯之改善。書看到這里，任醫師掩卷而思：全科醫學之理念為預防為主，若要預防慢阻肺自以控煙為第一要義，但早期發現、積極治療亦是重要之事。

想到這里，任醫師的腦海里浮現出一個人影：此人吸煙年久、體形瘦長、體重不及百斤，據說其父死于咳喘之癥，近年活動之后常覺胸悶，而冠脈造影并無冠狀動脈阻塞，他會不會便是慢阻肺呢？

第二天一早，任醫師上班時看到費師母出門買菜，便托費師母轉告費老師方便時來門診商量一事。9點剛過，費老師已經應約而來，任醫師以宜做一次肺功能檢查之事告之，費老師自然贊成。任醫師又聯系了市立醫院，將費老師轉診至該院肺科做肺功能檢查。

過了一個星期，費老師走進任醫師的診室喜滋滋地告訴她：他所患確是慢阻肺，肺功能損傷幾乎及半，幸虧你提醒做肺功能檢查而及時發現，專家建議用一種噴霧吸入的藥物，估計尚有好轉之望。不過肺科專家又強調必須戒煙，戒煙之事以前試過多次，終未成功，這事很是犯難。任醫師知道戒煙之不易，便告知可試戒煙藥，醫學院附屬醫院有戒煙門診并有此藥供應。費老師大喜，依言前往，配了戒煙藥服用。

又兩月，平日無事不登三寶殿的費師母來到任醫師的診室，也不顧任醫師正在診察別的患者，便說道：“任醫生，謝謝儂（你），我家老費把煙戒啦。”她對此事最是滿意了。

又兩月，費老師似乎不再覺得胸悶了，包括上三層樓。逢人便說：“大家都說全科醫生是居民健康的‘守門人，我是真正體會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