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九十年代,我師大畢業后,在市里一個剛成立的初級中學做班主任。
學校靠近碼頭,學生以船員子女為主。那時手機沒有普及,家訪是跟家長溝通的主要途徑。初中屬于義務教育,若有學生輟學,會連累學校和班級考核成績。遇到厭學或借故想輟學的學生,學校會要求班主任反復家訪。
有個姓鐘的女孩,口音很好聽。我們方言里陽平少去聲多,語速快,語氣重,她說話輕聲輕氣,標準的普通話。但她平時總是邋邋遢遢的,梳著兩條毛毛糙糙的長辮子,發股時細時粗。不愛說話,還總喪著臉,在班里沒朋友,成績又不好,常完不成作業。人比較怯,在走廊見到我,遠遠就跑開了。
她家就在學校對面。第一次去她家家訪,目的性并不強。她說父母在碼頭上接貨,拿了一個小板凳讓我坐在院子里等。房子是那種平房常見的布局,東西兩間臥室,中間是堂屋,房子東邊接了一間廂房。堂屋靠窗放著一張桌子,橫著一條長凳,除了做廚房,大概也兼做聊天待客的場所。院子里掛著一張織了一半的漁網。東屋住著她奶奶,七十歲上下,她一進院子,奶奶就指使她喂雞喂鴨,燒水做飯。對我,則視而不見。她湊近我,嘴巴附在我耳邊說,奶奶白內障,看不清楚,只有耳朵出奇的好使。她干活麻利,一副早當家的模樣。十四歲,在漁民家里,干活的確可以抵個大人了。
天色漸暗,她父母仍沒回來,我只好無功而返。不過那以后,她不再躲我了,大約覺得她是我第一個家訪對象,有了點狼狽又模糊的快樂,作業也能按時上交了。我適時表揚了她,她臉上漸漸有了笑意。“無目的家訪”取得了意外效果,受到鼓勵的不僅是她,還有我。
有天放學后,我留了幾個課堂上提問不合格的學生在教室背誦《桃花源記》。正碰上她值日,她值完日磨磨蹭蹭不回家,時不時瞥我一眼。待我提問完留下的學生,她紅著臉走到講臺邊,也要求背一遍課文。她先背了一遍我剛講完的《桃花源記》,又要求背我還沒有講到的《岳陽樓記》。我之前跟學生們說過,有能力的學生可以提前背誦下一課,提前背會的學生會得到小組加分。起初她背得不太順,怕我提示急慌慌擺著手,及至背到“若夫淫雨霏霏”,才消除了緊張情緒,后面的部分一氣呵成。
我問她,最喜歡《岳陽樓記》哪幾句。我以為她肯定會說,“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畢竟課后題里反復提到的是這兩句。她卻說,喜歡“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我笑著表揚了她。
第二次家訪比較順利。目的也很明確,我想趁熱打鐵,讓家長配合,給她更多的激勵。我跟她進到院里時,她父母正在織漁網干雜活,她連一聲“爸媽”也沒稱呼,只低聲把我介紹給父母。她母親迎著她的目光,想跟她說句什么,她看也不看一眼,就默默進屋里寫作業去了。她父親把我讓到堂屋的條凳上,說了幾句不咸不淡的客氣話,接下來的話意思就很明確,說是不指望女孩子能有什么出息,她樂意讀就讀,不樂意讀就早點退學幫家里干活,到年齡就給她找個婆家,父母就算盡到義務了。
她母親不知何時進到了堂屋,插了一嘴說,“她也不是念書的料,老師不用在她身上費什么心。”不料,女孩突然從臥房里沖出來,忿忿地對她母親嚷嚷,“你怎么知道我不是念書的料?你什么都知道,你永遠什么都知道,你當初怎么不知道你懷的是女孩?”
“混賬東西,滾回屋去。”她父親“啪”一聲拍了桌子,“沒大沒小,就不該把你領回來。”
“你以為我想回來啊,你們生我征得我同意了嗎?”她嘴角抽搐,氣出了一臉淚,嗓音也變了調,又不知接下來說什么,索性學她父親,一掌拍在桌子上,順手操起一只玻璃杯摔在地上。
我吃了一驚。此時的她變成了一只攻擊性很強的小獸,和學校里羞怯老實的小女生判若兩人。
中國式父母即使沒有多少文化,也多少懂點古訓,但他們不知道“人前訓子”是最簡單粗暴的教育,對孩子的自尊心會造成多大的傷害。
“連個‘媽都沒聽你叫過,我真是上輩子作了孽。”她母親也啞了嗓子,話里帶了哭腔。
“你當我是女兒了嗎?我在家里都不如一條狗。”
家訪成了家庭戰爭的導火索。我后來終于知道她憤怒的緣由。
她是家里的第三胎,上面有兩個姐姐。重男輕女的奶奶不甘心家里斷了后,逼著兒媳婦懷了孕,她母親偷偷去黑龍江妹妹家備產,成功避開了計生人員的圍追堵截,誰知天不遂她奶奶愿,又生個女孩。因是超生怕罰款,她一直被寄養在她小姨家里。父母承諾七歲接她回來,卻一直到她十四歲才把她接到身邊。
回到家的她,發現自己成了多余的人。習慣了叫小姨為媽媽,面對熟悉又陌生的親生母親,她怎么也喊不出“媽媽”這個詞。大姐已出嫁,她跟二姐住在廂房,父母忙于生計,不大關注她的心理波動,她偏又是個自尊敏感的孩子,渴望愛又不知如何表達愛。她拒絕穿姐姐的舊衣服,故意毀壞姐姐的新鞋子,在姐姐睡覺時開燈背英語。她二姐越發討厭她,認識個已婚男人后很快就跟男人私奔了,父母遷怒于她,更不待見她了。
我心疼這個孩子。長期寄人籬下累積的分離性不安和被拋棄感,使她內心蒙生了巨大的恐懼。心理學上有“無回應之地,即是絕境”一說,一個人幼年時期遭遇父母之愛的“撤銷”,即如置身地獄,長大后易自卑,信任感差,對人防御性強,很難與家人、朋友建立親密關系。這種心理創傷勢必會影響孩子一生。
到初二時,她成績有了提高,盡管我常找她談心,她性格卻并沒有改變多少,每次進教學樓都溜著墻角。初三上學期,我從初中調入高中工作。不久,就聽說她輟學了。
2
她姓夏,人如其姓。長得細眉大眼,皮膚白凈,性格溫柔。只是,她對學習沒一點興趣,心思大部分用在穿衣打扮上,成績穩定在倒數三四名。
班里女生大多十三四歲,愛美意識相對朦朧,好玩天性占了上風,一下課,麻雀一般向外沖,踢毽子,跳皮筋,玩出一身汗,常常上課鈴響了,才戀戀不舍往教室跑。她卻很少去操場活動,下課時必定拿出一面小鏡子,對著自己的臉反復觀察,一顆青春痘會讓她憂心忡忡,一根頭發絲也能擺弄半天。
任課老師們不喜歡她。她上課時偷偷照鏡子的毛病讓他們很是厭惡。課下,老師們給她起了個外號叫“夏美麗”(意為“瞎美麗”)。
“你班夏美麗上課又照鏡子了。”這話我都聽膩了。找她談了幾次,收效甚微,除了我的語文課她不敢拿出鏡子,其他課她根本不在乎。
有一天,外語老師忍無可忍,犧牲了半節課時間,罰她拿著小鏡子在黑板前面向全班同學站著。
“你不是喜歡照鏡子嗎?讓同學們看看你究竟有多美。”外語老師譏誚她。
“臭美。”有男生小聲說。
“哈哈。”其他學生以嘲笑聲附和。
我能想象出她站在教室前示眾的表情。一般情況下,女孩犯了錯,往往不等老師開口,自己就先啪啪掉眼淚,若不是什么嚴重錯誤,老師教育兩句也就罷了。她不一樣。她從不哭哭啼啼,不管你怎么苦口婆心,她臉上始終波瀾不驚,甚至還會帶著一絲令人琢磨不透的篤定。
果然,這次羞辱對她絲毫不起作用,她沒有半點收斂,甚至還在同學間放出口風,說早就不想念了,想跟著她媽媽賣服裝。愛美之心無可厚非,我不愿苛責她,我只是不希望她初中沒畢業就輟學。
夏美麗的家臨街,上下兩層老復式結構,面積不大。樓下堆滿了裝衣服的大編織袋,沿墻便攜式衣架上掛滿了各式各樣沒有熨開的女裝。夏美麗的母親身材高挑,樣貌年輕,褐色的卷發增添了她嫵媚的氣質,在人堆里絕對鶴立雞群。女兒完全繼承了母親的漂亮基因。
夏美麗說她住在二樓。回到家的女孩很會看臉色,在母親面前小心翼翼,母親一個表情她就心領神會。
“她的死鬼爸爸跟一個小妖精跑了,沒給我們娘倆留一分錢。我是又當爹又當媽,累死累活的。她學習不爭氣,長得倒還算過得去,好歹會算個賬,能幫我賣衣服就行了。”
“她很聰明,如果用點心,成績會提上來的。不管怎樣,總還是要把初中念完。”
“初中念完又有什么用?女孩子會打扮自己將來才能找個好歸宿。”
夏美麗看著她母親,目光中有崇拜也有畏懼。
我沒有提夏美麗上課照鏡子的事,只說她在學校很聽話,很努力。勸她母親說,孩子還太小,過早步入社會對孩子身心健康很不利。
她送我出來,遲疑半天,小聲說,“老師,我真覺得念不下去了。”
我無言以對,她顯然不可能考上高中,她母親言語間已透出讓她輟學的念頭。我的勸導顯得蒼白無力。“黔驢技窮”使我無比沮喪。
她仍舊喜歡照鏡子。我則以哄勸為主,擔心嚴厲訓斥,她會借故輟學。初二下半學期,她結交了一個混社會的男朋友。那個無所事事的男孩每天在校門口等著她。不過很快,男孩就有了競爭者,他的對手是名職業高中的學生,因上課愛睡覺,外號叫“教主”(“覺主”的諧音),長得人高馬大,剃著板寸頭。她跟我班同學炫耀說,“教主”特別喜歡她,手腕上特意文了她的名字。她為此又得意又恐慌。
二十多歲的我,完全沒有處理“早戀”事件的能力。老教師傳授經驗說,這種事情睜只眼閉只眼,學生們只要不在校內有過分親密的舉止,大可以不必理會。校外的事情嘛,不歸學校和老師管。
她母親聽說了她“三角戀”一事,幾乎發了狂。不僅讓我做她思想工作阻止她輟學的念頭,還每天親自接送她,試圖阻止她跟男孩們交往。學校成了她母親制約她的幫手。不過,她母親的嚴防死守反而激起了她的逆反心理。母女倆常為此激烈爭吵。
有一天早晨,她沒來上課。她母親來到我辦公室,剛坐下就哭了。
“她現在變了,一點不聽我的話了。半夜十一點非要出去,我不準,她竟然把我推倒了。”除了空洞的幾句安慰,我束手無策。
好在下午她終于回到學校,我決定用車輪戰術,反復談,談反復。談了兩個小時之后,她也許是有所觸動,也許是聽煩了敷衍我,答應跟那兩個男孩子先斷絕來往,畢業以后再說。
可兩個男孩都很執著,她的態度又曖昧不定,雙方最終呼朋喚友在校門口當著她的面進行了一場混戰。“教主”被對方刺傷,住進了醫院。混社會的男孩進了拘留所。她則受了驚嚇,在家病休了一個多星期。
前不久有天傍晚,我在路邊散步,迎面一個女人穿著背心短褲,趿拉著一雙拖鞋,遠遠盯著我看。及至近前,驚喜地喊住我。我愣了片刻,沒有立即認出她來。她牽著一名五六歲的小女孩,說是她女兒。
“你跟‘教主結婚了?”我下意識問了一句。
“老師,你還記得他呀,怎么可能?早就沒有來往了。”
3
他是我班團支部書記,標準的好學生。小學時一直是班長,做慣了老師的左膀右臂,晨會、班會、運動會他都能安排得井井有條。
他看起來家境不錯,白運動鞋一塵不染,一年四季配白棉襪。衣服總是一天一換,干凈整潔。同學間都傳他家住別墅,有保姆。他是我們班唯一上學帶間食的男生,書包里每天必帶一個蘋果、一瓶牛奶。
他明顯比同齡孩子成熟,做事果決。
我班數學老師課講得特別好,但脾氣暴躁,對學生過于嚴厲,教育方法簡單粗暴,不會動之以情曉之以理。正值青春期的學生們不“親其師”,也不“安其學”。有天上課檢查作業,一多半學生沒做完,數學老師大發雷霆,說一群豬都比他們聰明勤快,甩手就回了辦公室,留下學生們面面相覷,一聲不敢吭。是他,帶著數學課代表去辦公室給數學老師賠禮道歉,保證以后再也不惹老師生氣,還承諾以后數學作業他負責幫課代表檢查督促。數學老師消了氣,重回教室上完了課。
未料,一周后,校長找我談話,將一封舉報信扔在我面前。我一看信后簽名,果然是我班學生。帶頭簽名的是團支部書記、班長。信里羅列了數學老師的幾大“罪狀”,第一條就是辱罵學生。數學老師知道舉報一事后,無論如何也不愿再教我們班了,學校被迫給我班換了數學老師。
教師節時,他自作主張用班費給每名任課教師都買了一捧康乃馨。盡管任課教師們都夸他懂事,我還是批評了他。他覺得很委屈,大概當班干部以來從未因此類事受過責備。他的理由聽起來冠冕堂皇、訓練有素,“老師們平時為我們付出那么多,買幾枝花表點心意也不過分啊。”
“當然過分。你們是學生,花的是家長的錢。對老師最好的報答就是努力學習,遵守紀律。”我認真地說。
我隱隱覺得他這種行為,并非發自內心的感恩,而是一種刻意討好。一個孩子陷入成人化思維中,固然招人喜歡,但失去了孩子最天然最難得的純真和簡單,未必是什么好事。
他本來不在我的家訪名單中。
有天放學,我喊住了他,臨時決定去他家家訪。他愣了一會,以難以置信的眼神看著我。
并沒有傳說中的別墅和保姆。他家是普通的樓房,進門走廊上規規整整放著一排他的運動鞋。家具雖舊,收拾得干凈利索。客廳不大,墻上顯眼處貼著多張他獲得的各類獎狀——市三好學生、校優秀干部,尊老愛幼好少年,甚至還有一張幼兒園獲得的繪畫比賽三等獎的獎狀。我們進門時,他父親正在擇一捆韭菜,身上穿著一件老頭衫,破了好幾個洞。她母親圍著圍裙在和面。他臉一紅,沖著他父親低聲說,“我們老師來家訪了。”
他父親并沒注意到他的眼神,也沒領會他的意思。
“快去看書吧,水果給你放書桌上了。”他母親催促道,“你明早穿的短襪放在你床頭了。”他“嗯”了一聲,腳卻沒動。
“家里三代單傳,就指望他光宗耀祖了。平時是寵著他一些,好在他爭氣,從小到大都是班干部。”他父親自豪地說。
“我們做家長的沒多少文化,只能做好他的后勤保障工作,他在家里橫草不動,豎草不拿。”他母親補充道。
“不會說話別瞎說,”他父親白了妻子一眼,“這孩子從小就勤快,現在上初中功課緊了,我們什么都幫不上,就希望他能考上重點高中,將來再考個好大學。”
他父親的話使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一個大學舍友,她平時花錢大手大腳,愛攀比愛虛榮,愛買衣服愛化濃妝,配一副眼鏡要數百元(我們那時候的生活費每月才幾十塊錢)。大學最后一個學期,她跟一個做生意的男人在校外同居,系里打算開除她,她父親聽說后,急匆匆趕到系里求情。系領導看她父親穿著一雙沾著泥的解放鞋,一雙手滿是裂紋,于心不忍,最終只給了她一個處分,讓她順利畢了業。
溺愛出孝子的幾率太小,虛榮心后患無窮。盡管他各方面看起來都很優秀,我還是有點莫名擔憂。家訪之后,我讓他組織開了一個“不虛榮不攀比”的主題班會,我在黑板上寫上了法國哲學家亨利·柏格森的名言:虛榮心很難說是一種惡行,然而一切惡行都圍繞虛榮心而生,都不過是滿足虛榮心的手段。
2014年,一個陌生的頭像加我微信,備注里寫著:老師,還記得你的團支部書記么?我通過以后,他馬上發來一句,“老師,您讓我主持的那個‘不虛榮不攀比的主題班會,我一直都記得。謝謝您!”
(王雪茜,作品見于《文學報》《鴨綠江》《湖南文學》《安徽文學》《福建文學》《青島文學》《滿族文學》《紅豆》《海燕》等。有作品被《散文選刊》轉載,并收入年度選本。)
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