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影集團：文化體制改革的西部名片

杜林杰

西安電影制片廠曾經是中國電影史上的一段傳奇。最輝煌的時候，它是中國電影走向世界的名片，迄今保持著國內獲獎數量、影片出口數量位居第一的紀錄；在慘淡的時候，負債累累且主業沒落。從西安電影制片廠到西部電影集團，西影一直走在改革的路上。

8月23日，西影集團六十周年紀念活動啟幕，在“夢想合伙人”電影圈子·西影電影產業集聚區招商大會上，西影集團董事長王勇表達了西影要成為影視產業新高地的決心。

而在六十年發展歷程中，特別是在改革開放四十年間，西影集團已不止一次地登上一個又一個高地。

玉米地上的創業

1958年8月23日，大雁塔附近有著大片的麥子地、玉米地。再東行300米，西安電影制片廠于此處宣告成立。

彼時在轟轟烈烈的“大躍進”形勢下，西影籌建處接到指示，要“邊建設，邊生產”。廠房尚未竣工，他們便用兩架攝影機，記錄著全省正在出現的社會主義建設高潮和涌現的新人新事。至“文革”之前，西影廠已經形成了一套比較完備的電影制片生產體系，生產設施也達到了國內先進水平，共生產影片19部，其中《三滴血》《桃花扇》等影片都達到了很高的藝術水準。

創業艱難，毀之一旦。伴隨著“文革”的開展，剛剛進入良好發展勢頭的西影廠生產停滯、設備蒙塵，欠款260余萬元。而最令人扼腕的是，有許多人自此離開了電影事業。

隨著黨的十一屆三中全會的召開，中國的經濟文化峰回路轉，西影廠也逐漸從癱瘓狀態中恢復過來。牢牢扎根于西影廠的計劃經濟體制已成歷史，早已習慣的統一撥款、統一生產、統一收購的電影制作、生產與營銷方式也不復存在。在巨大的改革浪潮面前，西影廠不得不做出一些改變：健全各項規章制度、建立全廠干部和業務人員的考核晉級制度、實行綜合獎制度、建立健全以崗位責任制為核心的各項規章制度、著手準備各攝制組和車間實行獨立核算制度等等。

1979年，西影在藝術、經濟和聲譽上，都頗有斬獲。由滕文驥、吳天明執導的電影《生活的顫音》、孫敬導演的《乳燕飛》被列為國慶三十周年展映片，《生活的顫音》獲得了當年的文化部優秀影片獎，甚至得到鄧穎超的贊揚：“在藝術上有突破，有創新精神”，“兩個青年演員演得很好”，“攝影拍得很美”。

而這一年，西影的拷貝生產達到1744萬元，比原計劃超額27.7%，比上年完成的總產值832萬元，提高了一倍多。

1982年，西影廠制作的《西安事變》開辟了我國重大革命歷史題材電影的新時代，榮獲當年金雞獎、百花獎的優秀影片獎等獎項，并于次年在香港七家影院聯映，公映二十一天，觀眾達25萬人，總收入約360萬港元。這些都是西影歷史上前所未有的。

對于西影早期良好的發展勢頭，西北大學文學院教授、陜西省電影家協會主席張阿利分析道：首先，1976年到1978年間，社會、企業、事業才剛剛冷靜下來，人們對未來充滿了迷茫，這個時期正是需要文藝作品來給予人們精神食糧的時刻；其次，十年“文革”讓中國的文藝事業倒退到了只有八個樣板戲的程度，人們對文化產品的渴求度相當高；第三，中國的電影產業完全沒有起步，制片廠數量也少之又少，人才的培養陷于停滯，市場一片空白，所以，西影有一定的能量來搶占電影市場；第四，與當時以第二任廠長田煒為代表的領導集體的努力密切相關，他們把握時機，同時給年輕的導演們提供了許多拍片機會，在1983年以前，西影年輕導演拍片數量占到一半以上。

中國電影史上的傳奇

1984年7月，經陜西省政府批準，西影廠率先實行生產經營和行政管理的廠長負責制。10月，中共中央發布了關于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全社會進入了擴大企業自主權、轉變機制的探索。電影業被規定為事業單位企業化管理，獨立核算、自負盈虧，通過銀行借貸籌資生產、實現利潤、繳納稅金。12月，西影廠成立了改革委員會，吳天明做主任，提出有利于精神文明建設的改革總目標。

這一年，為了提高影片質量和經濟效益，西影先后出臺了幾項促進措施：從每部影片的成本中提取1萬元，作為影片的宣傳費用；規定凡獲得國家獎的影片，根據實際情況給予主創人員和有特殊貢獻人員晉級獎勵，給劇組獎金。

隨后四年，西影便迎來最榮光的時期：輸出影片占全國輸出總部數25%，居全國之首。以至于在很多年間，在很多國家語言中，中國電影被翻譯成“西安電影”。“中國電影是從西安電影制片廠走向世界”，成為各界共識。

而西影作品的質量也是彼時華語巔峰。“西安電影制片廠”幾個字，幾乎就是電影的金字招牌。無論是《老井》《紅高粱》《野山》，還是《瘋狂的代價》《黃河大俠》《代號美洲豹》，幾乎每一部打上西影廠招牌的電影，或在國內外獲大獎，或票房大賣。

1988年，在深圳舉辦的第十一屆“百花獎”和第八屆“金雞獎”頒獎大會上，所有頒獎的25個獎項中，西影一舉奪得15枚“金牌”，幾乎囊括了所有重要獎項，創“雙獎”設立以來，一個廠家在一個年度中獲得獎項數的最高紀錄。

甚至有人說：西安在國內外知名度有很大的提高，原因有兩條：一是秦始皇兵馬俑，二是西影的電影。

“那會兒是真紅！”原西影演員劇團團長、國家一級演員韓炳杰說，“就像現在的明星一樣，當時我們這一波演員，走到哪里都有好多追隨者。”

失落的電影名片

西影輝煌的背后，除了政策扶持，也離不開一個全面強大的集體：有孫敬、顏學恕、滕文驥、吳天明、張藝謀、田壯壯、姚守崗等名聲響亮的導演；有許還山、孫飛虎、韓炳杰、陳學剛等實力強勁的演員；有張子良、蘆葦、楊爭光、莫伸、孫毅安、王寶成、竹子、張敏、李巖希等大批著名電影編劇家。毫不夸張地說，當時的西影廠，集中了全國的電影精英。

然而，到了1989年，西影廠突然陷入了一個尷尬的局面：1988年投產的影片全部超成本；盲目地沿用前蘇聯“大而全”模式，制片廠被辦成小社會，各科室、后勤、幼兒園等一應俱全，占用了大量資金；人員過速擴張……直接造成1989年的全面虧損。

屋漏偏逢連陰雨。這一年，電視劇市場膨脹，同時整個電影市場碰壁，電影觀眾以每年10億人的速度遞減，而生產成本卻同時激增。不只是西影，電影界普遍虧損，陷入困境。當時西影的借貸超過2000萬元，曾在西影閃耀的影視界精英集中到了北京，他們開始利用海內外的民營資本拍攝影片。西影集團副總經理孫毅安說：“在西影最困難的時候，招待所、攝影棚都人去樓空，各奔出路了。”

1990年上任的第四任廠長李旭東被人戲稱為“債務廠長”，他接手的西影廠面臨著7000萬元的巨額虧損。他的日常工作，大半來應付債務。后來經陜西省政府協商，運用行政手段，消解了小部分債務，又通過將西影大酒店等資產出租給銀行等方法逐漸化解著債務。

回憶起當年，李旭東感慨到：“西影最大的弱項是管理滯后，最大的教訓是經營上的失誤。盡管擺脫了負債累累連年虧損的窘境，但應痛定思痛，從中汲取教訓。”

李旭東管理的西影廠在艱難的環境下進行著內部改革，引入激勵、競爭、風險、制約四機制；實行以確保國有資產的保值、增值，完成各項經濟責任承包制為內容的三種形式經濟責任制。先完成內部經濟機制的轉換，引導職工主動進入市場經濟軌道，然后逐步建立起以影視為主，多種經營并舉，“外引內聯”相結合的經濟產業集團，并逐步向股份制過渡。

而影片制作的方向也由“藝術至上”變成“效益當先”。李旭東提出一個口號：“寧可一年無獎，不可一月無餉。”事實上，西影在追求產量的同時，依然保持了高質量。1990年到1995年，西影廠的《黃河謠》《雙旗鎮刀客》《筏子客》《大話西游》等57部影片榮獲國內外大獎，其中《站直啰，別趴下》獲獎13項，《背靠背，臉對臉》獲獎12項，《炮打雙燈》獲獎15項。

1996年，張丕民上任廠長時，西影已經化解了全部債務，留下利潤800多萬元。他采取了更多改革步驟，有意識地把精良資產與不良資產進行剝離，并于2000年5月30日聯合上海西城實業有限公司、西安天慧信息有限責任公司等8家企業組建了西影股份有限公司，而西安電影制片廠只是履行出資人的職責。董事會一般只對公司的重大投資項目進行討論，而不直接過問與電影制片有關的事情；西影廠和西影股份之間實行相對獨立的運作，推行制片人制度。

作為第一家進行股份制改造的國有電影制片廠，西影受到了業界空前關注。電影產業專家、時任西影副廠長的宋岱說：“改制為西影今后的生存和發展提供了可能，為資本的良性運作提供了機制性平臺。”

然而，事情總是不如人所愿。經過股份制改造后的西影廠依然步履維艱，通過組建股份公司來融資的模式也未能迅速緩解運營資本短缺的燃眉之急。于是在2001年，西影廠置換掉了南邊的秦王宮：這是西影廠1988年為加拿大電影局來華拍攝《秦始皇與兵馬俑》所建占地60畝的大型外景地古建筑群，后來成為西影廠的一個靠旅游門票收入創收的下屬部門。即使當時秦王宮收入并不景氣，這一舉措也沒有得到大多職工的理解，至今一些老職工說起此事仍有怨言。

從西影廠到西影集團

2001年8月20日，中央宣傳部、國家廣電總局、新聞出版總署聯合下發了《關于深化新聞出版廣播影視業改革的若干意見》，其中在“改革的主線和重點”當中提到：“以中影、上影、長影、珠影、峨影、西影為骨干，組建六大電影集團”。2002年1月，中共陜西省委宣傳部、省廣電局、省新聞出版局出臺了《關于貫徹〈關于深化新聞出版主播影視業改革的若干意見〉的實施意見》，其中表明，“西部電影集團屬于企業性質，以西安電影制片廠為主體，聯合西影股份有限公司、陜西電視臺電影頻道、陜西省音像出版社、省市兩級電影發行放映公司、新組建的影視光盤公司等單位組建。”

2003年11月，在國家政策的大力扶植下，“中國西部電影集團”正式掛牌成立，開始了集團化運營的新探索。原來西影旗下的數個部門也分別成立西影股份有限公司、西部電影頻道、西影影視傳媒學院、數碼影視基地、節目發行公司、影視基地等六個公司，資金和市場既有獨立又有統一，各個公司的靈活性更大。

這一年，中國進入了電影產業化改革進程。擁有文化事業單位基因的國有電影企業，和野蠻生長的民營企業要在平等的市場環境中競爭。西影集團的成立盡管使得西影效益來源更加多元，但是在電影主業的生產和制作方面依舊沒有能夠真正觸及市場需求，市場和產業影響力頗為有限。

2004年，西影集團提出上市構想。有媒體爆出“西影集團已向國家電影總局遞交國內主板和香港創業板上市計劃并且該上市計劃已獲批準”的消息。然而在人們的期待中，這一消息逐漸沉寂。原來是在一切就緒后，2005年7月，五部委聯合下發文件，外資不得進入影視企業，而西影當時正是選擇從境外籌集資金。政策一調整，合伙人開始擔心我國對電影業發展相關政策搖擺不定，于是選擇了退出。

2009年5月8日，西部電影集團有限公司隆重掛牌成立，成為規范的市場主體。

2012年，新任西部電影集團有限公司總經理張宏為西影確定了一個短期內必須達到的目標：中國電影的主力軍，西部電影的領航者。他認識到，資金問題始終是電影行業面臨的最重大問題，于是把電影當作一個產品來進行資本運作，用經營手段解決資金。比如電影《錢學森》，就是完全用市場化的手段運作籌到了5000多萬元的投資。

西影在倡導主旋律和電影藝術的同時，把追求高票房作為投資拍攝電影的一個重要目標，實現了經濟增長和社會效益雙豐收。影視劇數量大幅提升，同時也沒有放松對質量的追求。雖然《錢學森》《白鹿原》《錦衣衛》《建黨偉業》等電影也取得了不錯的成績，但是主業依然顯得實力薄弱。

后產業開發的道路

2016年，隨著“支持西影做強做大”被寫進了《陜西經濟社會發展“十三五”規劃》、省委深改組文化體制改革專項小組審議通過《西部電影集團有限公司關于進一步深化改革振興發展的方案》，西影集團進入了機制改革的“換擋期”。

此時的西影，經過了兩次改制，有電影、電視制作、地產等多個業務板塊及數十家子公司，要進一步發展，便得重新梳理業務板塊。新履職的以黨委書記、董事長王勇與總經理趙文濤為首的領導班子決定，要專注做原創做電影。他們認為，作為一個電影企業，就應該回歸電影的本質。

于是，西安電影制片廠有限公司開始運營，西影集團持有的優勢資源、股權等都被裝入西安電影制片廠這一全新平臺，成為西影影視主業振興發展的核心；成立劇本原創中心，請著名編劇蘆葦擔綱首席導師，設立劇本原創、劇本定制、劇本醫生、劇本分析四個主營業務；“電影圈子·西影電影產業集聚區”開始建設……在改革路上艱難前行的西影突然加速運轉起來了。

近年中國影視圈言必稱“IP（即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識財產）”，IP的形式多樣，可以是文學作品、漫畫、動畫、電影、話劇、游戲，甚至只是一個概念，或者一個網絡熱詞，只要有足夠的人氣，就可以后續衍生為電影、電視、游戲、音樂、動漫、文學、周邊創意等各種文化產品。

在西影集團擁有的諸多經典IP中，《大話西游之大圣娶親》無疑是最具有話題性的。2017年，西影將這一部經典影片加長重映，斬獲1.8億票房，刷新華語電影復映的最高紀錄，也引來了全國媒體的關注。

對西影來說，這是一次IP版權運營完美的嘗試。乘著重映的東風，制片廠全面布局《大話西游》在網劇、游戲等領域的發展：完成貴州大話西游園的授權、攜手華僑城文化集團建設《大話西游》科技館、洽談動漫《大話西游》合作等。接下來，西影還將對300部故事片、180多部電視劇等資源進行版權整理，并且計劃每年梳理10至20部經典作品，系統進行版權運營及合作開發。

2017年6月12日，西影集團發布西影電影、西影傳媒、西影文旅、西影資本四大板塊戰略布局。西影電影以制片廠、數碼公司、藝術管理中心、版權運營中心等為平臺，加快主旋律電影、藝術電影、商業電影的創作以及經典IP的開發運營，完善制片人、編劇、導演等影視人才的合作管理，大力推動電影生產和文藝創作。西影傳媒板塊包括西部電影頻道和數碼公司；西部電影頻道主攻內容生產、創意營銷策劃、影視廣告運營三大方向；數碼公司除了承擔數字化修復，后期制作、包裝和特效等影視技術制作業務外，還將全面涉足內容營銷、平臺運營、PGC運營、全媒體布局、短視頻運營等，通過電視臺、PC端、移動端、OTT，戶外多屏及線下推廣，打造全媒體宣發通路。西影文旅通過打造電影圈子，建設西部地區規模最大的電影產業集聚區，還將搭建多個產業服務平臺，構建陜西影視力量優勢互補和融合發展的大格局。西影資本布局則通過西部電影投資基金落地，首期規模10億元，將融合建信信托的項目投資、資金管理優勢及西影集團的電影品牌、影視資源和人才優勢，積極孵化優質的影視項目、原創IP影視股權項目，并致力于整合產業要素，拓展電影產業鏈的多層次價值投資。

其中“電影圈子”有志于建成中國最美電影主題園區。園區地處曲江新區核心區，西對大雁塔、南眺曲江，占地146畝，建筑面積20萬平方米，對西影老廠區進行保護改造，同時開展藝術空間和產業空間的融合探索。經過一年多的建設，電影圈子西影電影產業集聚區主體建筑已基本完工，將于10月份開放。

張阿利認為，西影集團在電影主業還難以取得大的突破之時，選擇從文化旅游產業入手，為企業積蓄經濟力量，是一條迂回之路，也是聰明的作法。陜西缺乏電影生產拍攝基地，電影圈子產業園區的建設必定會給陜西電影帶來新氣象，理應獲得支持。而作為一個電影企業，終究應當發展主業，電影主業如何前進是西部電影人都要破解的問題，首先是體制如何創新發展的老話題，其次要探索如何挖掘使用人才。

而在主業發展上面，韓炳杰說，西影要振興，歸根結底要生產好電影。西影應當組織現有力量，從中小成本的原創影片入手，多出有特色、有地域性的電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