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清華同衡規劃設計研究院有限公司,北京 100085)
自2012年以來,中國住房和城鄉建設部會同相關部門,先后多次組織傳統村落調查,分四批將4 153個有重要保護價值的村落,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入選村落須具備歷史文化積淀深厚、選址格局肌理保存完整、傳統建筑具有保護價值、非物質文化遺產傳承良好和村落活態保護基礎好等條件。由于北方漢民從中原南遷至贛州、汀州、梅州和惠州等地,中原文化與當地文化交匯融合,形成獨樹一幟的客家文化,梅州傳統村落既具有典型的客家特色,又有區別于其他客家村落的地方特點,具有一定的保護研究價值。目前,梅州市已有46個傳統村落成功被列入中國傳統村落名錄,數量約占廣東省的1/3。
2017年11月底,第五批中國傳統村落申報工作結束,新一輪傳統村落保護研究與建設實踐工作將要展開。梅州市政府層面重視傳統村落保護發展工作的部署和實施,對梅州傳統村落保護發展提出新的研究保護和建設實踐任務。筆者曾協助梅州市大埔縣7個客家村落申報列入第五批中國傳統村落名錄,也曾參與梅州市梅縣傳統村落僑鄉村的環境提升工程項目。在傳統村落保護和發展工作承上啟下的關鍵時期,筆者將對于梅州客家人遷徙歷史和梅州傳統村落風貌形成的關系略作梳理,從梅州傳統村落的選址格局、傳統建筑、歷史環境要素和現狀問題進行分析并談幾點建議,以期能為傳統村落保護與發展推向新階段提供參考。
梅州位于廣東省東北部,地處閩粵贛三省交界處,東部與福建漳州交界,南部與廣東潮汕毗鄰,北部與江西贛州相連,下轄梅江區、梅縣區、興寧市、大埔縣、豐順縣、五華縣、平遠縣、蕉嶺縣2區1市5縣。梅州地處五嶺山脈以南,地勢北高南低,地形以山地、丘陵為主,兼有臺地、階地和平原,境內多河流、水庫,主要有韓江、梅江、汀江等河流,水資源豐富,故有“八山一水一分田”之稱。由于地處低緯,近臨南海,梅州屬亞熱帶季風氣候區,光照充足、雨水豐富,結合復雜地形作用,形成多層次氣候,農業發展條件良好。
客家民系是生活在共同地域、具有共同語言和共同習俗文化的客家人所形成的共同體,主要由中原南遷漢族和土著少數民族兩支源流匯合而成的。贛南、閩西、粵東北交界的三角地區是客家民系最集中的地區。南遷漢人原本是中原衣冠士族,由于歷史上的王權變更、農民起義或少數民族入主中原等事件引發的戰亂,客家先民背井離鄉,先后經過5次較大的遷徙,歷經艱辛,輾轉南來,尋找繁衍生息之地。客家先民最先落腳于贛州,經由汀州、梅州,最后到沿海的惠州。漢人南遷帶動中原文明南遷,給閩、粵、贛地區帶來中原的先進文化和農耕文明,南遷漢人與當地土著少數民族和諧共處、同化融合,逐漸發展形成閩、粵、贛地區的客家民系。
關于客家遷徙源流的說法,學術界尚未形成普遍共識①周振鶴先生1996年發表的《客家源流異說》一文提出,客家5次大遷徙的說法有較大的漏洞,他認為客家方言的源頭必須由一次決定性的移民運動所產生,不可能是歷次移民運動簡單地疊加而成,這一說法也得到一些學者的贊同。。20世紀30年代,客家研究學者羅香林先生曾提出,客家人經歷了5次大遷徙,這一說法為多數學者所接受。故概述如下。
(1)第一次大遷徙:東晉南北朝時期,五胡亂華,北方一直處于戰亂之中。其間中原漢人不斷南遷,目的地主要是贛州,少量抵達梅州。
(2)第二次大遷徙:唐代先后發生安史之亂、黃巢起義。由于第一次大遷徙后的遷入地是戰亂要沖,唯有贛南、閩西、粵東北一隅,未受沖擊,相對太平,中原漢人被迫繼續南遷至閩粵贛聯結地區。此次南遷涌入的客家先民成為孕育客家民系的主體。
(3)第三次大遷徙:北宋末發生的“靖康之難”引發了第三次南遷大潮。部分客家先民被迫從二次南遷之地繼續南遷至粵東北,少量客家先民移居南洋。此次南遷對客家民系的形成和分布格局具有決定意義。
(4)第四次大遷徙:明末清初,滿清入關南下,全國陷入戰火。客家先民又開始再一次遷徙,遷徙路線較前幾次分散,客家人開始四處擴散,東至臺灣,西至會理。
(5)第五次大遷徙:清咸豐、同治年間,粵中地區發生了客家人跟當地土著人的大規模械斗。同時,太平天國起義失敗,客家人備受株連(洪秀全是客家人,軍中將領多為客家人)。客家人再次遷徙至粵東南、海南,并向海外播衍,從而使客家人開始走向世界[1]。
風貌泛指一個地區的人文特征和地質外貌。面對不同的自然環境,人們選擇適應自然,或者改造自然,便形成不同的地域風貌。村落風貌是村民對自然環境適應及改造的綜合反映,能夠反映村落的歷史文化和內在精神,具體表現在村落選址、街巷格局、傳統建筑、歷史環境要素等方面。梅州既不是客家南遷最早的落腳點贛州,也不是與潮汕民系、廣府民系密切接觸的沿海地區,離劇烈戰亂或族群沖突較遠,客家人在梅州立足較穩。因此,梅州傳統村落風貌既具有典型的客家特色,又有區別于其他客家村落的地方特點,形成獨特的梅州客家村落風貌。
(1)村落選址。為了躲避戰爭,客家先民扶老攜幼、成千上萬地向東南遷徙和逃亡。客家先民大多選擇安家在山林盆地或江河平原。基于現實條件,梅州客家人大多選擇有山、有水、有田處開基建村,以山為屏障,躲避防御戰亂,以水為保障,滿足生活用水[2]。
大埔縣小留村(圖1)位于丘陵地帶的谷地,村莊周邊有群山圍繞,為村民躲避防御外敵提供了地形優勢;小留溪自山上順勢而下,穿村而過,依次經過上村、中村、下村等多個自然村,為村民提供了生產生活保障。小留村開基始祖入村開基于中村古榕下,后子孫繁衍眾多逐漸遷往上游、下游居住。如今榕樹主干根圍約10 m,高近25 m,覆蓋面積有10余畝(1畝≈666.67 m2),已成為村民躲避風雨、駐足歡聚的重要地點。

圖1 小留村選址格局圖(來源:作者自繪)

圖2 古田村的山水田宅關系(來源:大埔縣高陂鎮政府)
(2)山水宅田關系。在中原農耕文明和梅州地形地勢的雙重影響下,梅州客家人大多沿山麓、溪畔筑宅聚居,利用山中平坦谷地種植大片農田,整體構成山-水-宅-田的傳統村落格局(圖2)。群山環抱著村莊,抵擋風的入侵,給人以安全感;流水環繞著聚落,帶來溫潤的空氣,令人舒暢爽朗;山環水繞的山水格局,不僅為村民提供了生產、生活的物質基礎,還營造了山川秀美的居住環境。基于山水格局,村莊聚落多呈組團狀分布。平面上,各組團依附山形水勢呈鏈狀或片狀分布;立面上,各組團則因其地形山勢形成前低后高的聚落格局。整體上,路網水系自由舒展,池塘農田鑲嵌其間,原始地貌直接滲透到聚落間隙中,村落格局風貌完好。
(3)道路格局。結合組團式村落格局,村莊建筑分布相對稀疏,建筑之間是農田、果林或禾坪,沒有形成分明的街巷格局。由此,村莊道路并非嚴謹規劃而成,而是沿溪畔或山麓隨行就勢布置于建筑與農田之間,布局形式自由靈活;道路多采用水泥路面或傳統磚石路面,材質自然親切。一般來說,道路空間主要由村莊主路、穿梭在農田和建筑之間的入戶路,以及建筑前用于乘涼、曬稻和休閑的禾坪構成(圖3)。

圖3 小留村的道路空間(來源:王恒、賈萌攝)
在贛、汀、梅、惠“客家四州”中,梅州是客家人生存相對安逸的地區,梅州客家人多是追求平和、安逸的生活狀態。因此,梅州的客家民居以堂橫屋、圍龍屋為主要建筑類型,后來又有洋樓,防御性相對較弱,更強調與周邊自然環境的協調融合。
(1)堂橫屋(圖4)。堂橫屋是梅州客家民居的基本形式,一般由門樓、上下兩堂屋和左右兩橫屋構成。堂橫屋以兩堂屋為中心,左右兩側對稱可增設橫屋,堂屋和橫屋之間為天井,可縱向增設廳堂,形成多堂多橫的民居格局。在南遷跋涉過程中,每到一處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客家先民都需要依靠本姓同族的人聚集在一起克服困難。這促使客家形成了以血緣關系為前提、地緣關系為紐帶的宗族社會,也造就了客家人合族聚居的生活習性。由此,堂橫屋的建筑規模一般較大,建筑布局對稱,中軸線突出,功能分區明確;中心堂屋多作為祠堂,安放祖宗牌位,供后人拜祭;兩側橫屋多作為生活用房,按輩分尊卑分配房間。總的來說,堂橫屋具有強烈的秩序感和嚴格的對稱性,體現了宗族社會的主導作用以及客家人傳統的倫理思想[3]。

圖4 堂橫屋(來源:王恒、賈萌攝)
(2)圍龍屋(圖5)。圍龍屋由堂橫屋衍變發展而來,是梅州分布最為廣泛、也是最具地方特色的傳統民居形式。圍龍屋一般由中間堂屋、兩側橫屋、后部弧形圍屋、屋前禾坪和半月形池塘構成,是一種平面形態近似橢圓形的建筑[4]。在選址筑居過程中,客家先民重視風調雨順、五谷豐登,講究風水和地勢。因此,圍龍屋或建于山麓,背靠山林;或在屋后種植樹木,營建風水林;屋前有曬谷、乘涼的禾坪和儲水、用水的水塘。山水成為支撐圍龍屋的骨架,并為客家人提供日常生活的資源和便利。總的來說,圍龍屋與天然地形協調統一,合理利用自然,并能適度改造自然,使客家人與自然和諧共處,表達了客家人信仰的“林木興盛則宅興旺”思想理念[5]。
(3)客家洋樓。迫于戰亂貧困,客家人很早就遠赴東南亞、南亞等地務工淘金,歷史上稱為“下南洋”,晚晴時期是下南洋的高潮。這些僑居在國外的客家人被稱為客僑,其中梅州籍客僑的數量最為眾多,分布最為廣泛。在溯本思源思想影響下,客僑紛紛回鄉捐資修橋、修路、興建大屋。除資金支持之外,客僑還為家鄉引入了南洋的新材料、新技術。由此,這一時期的梅州客家民居融合了南洋建筑風格,出現了兼具客家特色和南洋風格的客家洋樓。
以梅縣區僑鄉村的煥云樓(圖6)為例,煥云樓始建于1927年,由客僑出資建設,是一座模仿新加坡某舞廳的西歐巴洛克風格建筑。在堂橫屋的基礎上,煥云樓內部多大廳、少房間,大廳、天井等空間尺度較大,頂部采用平屋頂形式,外立面增加外廊、拱券、柱式等南洋建筑語言。其中,客僑引進的新材料、新技術和新風格對煥云樓的設計建設起到了重要作用。

圖6 煥云樓(來源:范秉乾攝)
歷史環境要素是指除文物古跡、歷史建筑之外,對村落選址格局有重要影響且構成村落歷史風貌的物質實體,反映了人類尊重自然的信仰及村落社會文化的發展。在遷徙歷史影響下,除古樹、古井、古橋等一般傳統村落常見的歷史環境要素之外,梅州傳統村落還有伯公廟、旗桿石等具有客家特色的歷史環境要素。
(1)伯公廟(圖7)。伯公廟是客家村落隨處可見的土地神,是客家人的信仰,寄托著客家人對美好生活的期許。幾經戰亂遷徙的客家人,常在村口、水口等風水地,建筑伯公廟,供奉伯公。從事生產或其他活動前,客家人都要先敬伯公,祈求生產生活平安順利,素有“伯公主富貴,伯婆保平安”等諺語為證。伯公廟類型豐富,常見有水口伯公、水井伯公、樹伯公、石伯公等。大部分伯公廟體量偏小,有的僅是一塊石碑或一張紅紙,有的干脆就是幾塊石頭或一顆古樹。至今,梅州客家人仍保留祭祀伯公的民俗,每逢農歷初一、十五,客家人都會不約而同地到伯公廟上香。

圖7 伯公廟(來源:王恒、賈萌攝)
(2)旗桿石(圖8)。旗桿石是古代封建科舉制度的產物,也是宗族榮耀和個人名譽的象征。經過科舉應試并獲得功名者,可在宗祠或祖屋門前豎立旗桿石,以彰顯身份、昭示世人、激勵后輩、光宗耀祖。客家先民本是中原衣冠士族,他們崇尚祖訓、銘記歷史,具有崇文重教、愛惜名節的文化傳統。因此,衣冠南渡帶動中原文明南遷,極大促進了梅州當地傳統村落的文化發展。許多村落宗祠或祖屋門前都豎立著旗桿石,這見證著衣冠南渡對梅州村落文化底蘊的深厚影響。

圖8 旗桿石(來源:賈萌攝)
隨著城鎮化快速發展,梅州村落人口大量流向廣州、深圳等經濟發達城市,村落空心化、老齡化現象突出,村落日漸蕭條而落寞。與此同時,受光耀門楣思想影響,外出務工村民大多返鄉自建樓房,且由于文化遺產保護意識薄弱,村民自建住房多是二層粘貼瓷磚的現代洋樓,新舊建筑混雜,村落風貌遭到破壞。在一定程度上,新時期客家人口遷移導致梅州傳統村落的保護與發展面臨諸多問題有待解決。
傳統村落是一個有機而活態的整體,在保護基礎上,要因地制宜地適度發展。在保護方面,除保護選址格局、傳統建筑、整體風貌等本身形態之外,還要保護與村落產生、發展有直接關聯的自然環境和歷史文化。在發展方面,要以人為本,留得住人。首先,加強基礎設施和公共服務設施建設,提升村民生活條件;然后,調整產業結構,發展特色產業,吸引村民返鄉創業。
2015年1月20日,習近平總書記在云南考察工作時提出,新農村建設要留得住青山綠水,記得住鄉愁。傳統村落保護發展不能滿足于村落呈現的物質載體,更應深刻認識其中包含的歷史文化和精神內涵,并且將其傳承發展。歷史遷徙磨礪出客家精神,也對梅州客家傳統村落風貌的形成和發展起到重要影響。以客家人遷徙歷史為背景,探討其對梅州傳統村落的選址格局、村莊風貌、傳統建筑、歷史環境要素等方面的影響,為其保護與發展提供建議,以期梅州傳統村落在時代洪流的裹挾下得以保護與發展。
(致謝:感謝梅縣僑鄉村、大埔縣古田村、賈萌、范秉乾提供照片和圖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