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爾吉·原野的散文,真誠、幽默、靈動、節制。你能感覺到他的文字像草葉上的露珠輕盈透明,也能聽到“露珠”滑落時的嘆息和悲傷。當然,或許它的滑落是故意捉弄的,帶有一絲頑皮。
閱讀因此變得生動,動如脫兔。
鮑爾吉·原野寫過十年短篇小說。據說這個經歷對他的散文寫作很有幫助。席慕蓉讀過《流水似的走馬》后說:“這本書像銀器上的鏤刻,我可以感受到它的慢,這些花紋上附著匠人的呼吸,是用手指肚摩亮的。”
上次采訪是2008年。我至今記得他當時過說的一個細節。有一回,看到一只花大姐落在音箱上,鮑爾吉·原野就把柴可夫斯基的《一八一二》拿出來。他問花大姐:你想聽嗎?他打開音樂,《一八一二》中真正的炮聲把花大姐震跑了。“我希望像花大姐一樣,背著美麗的吉普車到處飛,挺好的。”原野說這話的時候,真誠善良的眼睛里流露出無限的向往。
壹
問:《流水似的走馬》的題記是“長生天保佑所有誠實和善良的人”。最初看時不覺其意,讀完后,理解為誠實和善良既是您的性格,也是您筆下所有人物的特點。您對天下蒼生有悲憫之心,下筆才有如此大愛。這種愛,是一開始寫作就融匯筆尖的嗎?
鮑爾吉·原野:人的同情心差不多由童年決定,心理學家如是說,事實也如此。我的童年在1966年以前像年畫一樣單純美好。盡管小,我仍記得那時候人與人和睦相處。我在家里能讀到連環畫,聽收音機,吃飽肚子并穿整齊的衣服出門。1966年之后,我的父母由于政治原因遭難,而我和姐姐的境遇在此無法細述。四十年后,我與童年的伙伴穆日根相遇,兒時我們曾同住一棟房子。他見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原野小時候太慘了”。我無言以對。他在我童年里看到了什么?是恐懼、饑餓,忍受打罵以及侮辱嗎? 這樣的童年也許把一個人變成惡人,也許有人在濁流里自我提純,變成一小股清流。我以清流自比而無須偽遜。童年的苦難要用一生來消化吧?有人一生也消化不了。命運指引我用愛的眼光來看待生活,我懵懵懂懂走到這條路上并感到了幸運。否則拆解不掉心上的憤懣與傷痛。除此之外,人還有什么辦法自我拯救?老天爺好像把我的眼睛和心腸都換過了,讓我保持好奇心并源源不斷看到世間包括大自然的美,心像一朵迎接蜜蜂的花兒那樣敞開。如今漸入老境,慢慢領悟到“愛是勇敢”的深意,領悟到愛是忍耐,是善惡分明,是領食弱者的苦難面包而不去諂媚勢力集團。愛是眷戀從頭頂飛過永不相見的小鳥,是為世上所有的美準備出足夠的眼淚。
在心靈里,與愛相鄰的詞是誠實。你想象不出一個不誠實的人心中有愛。誠實先要對自己誠實,這有用,對作家尤其有用。作家們,是不是需要誠實地觀察自己的寫作?誠實像我在貝加爾湖水深40多米處仍然看得清楚的湖底的水草和石頭,這令人驚訝。誠實和澄澈實為同一個意思。在牧區,不誠實會得罪所有的人,你的眼睛接不住那么多雙眼睛射來的鄙夷的目光。只是,我們今天這么用力地討論誠實顯得有些可笑,卻又笑不出來,因為生活中最不缺少的就是欺詐,包括以愛的名義欺詐。我喜歡描述誠實和善良的人們,他們多數是勞動者。我覺得我也許有一項特異功能:能從誠實善良者的臉上看出他們散發出的柔和明亮的光。
問:這本書共分了四輯,我最先翻閱的是第三輯《父母親》。這是最易寫,也是最難寫好的篇什。但是我發現,你筆下的《我爸》《我媽》,依然是原野式的風格:幽默、風趣、節制、凝練。“如果父母還在的話,兒女才感到幸福”——多么樸實,卻是引發讀者深入骨髓的共鳴。寫爸爸戰爭中受過一次槍傷,卻以“多偶然”一筆帶過。不去大肆渲染,卻舉重若輕。這種四兩撥千斤的寫法,在您來說,是一種必然嗎?
鮑爾吉·原野:謝謝您看出在我寫作中隱藏很深的美學原則:幽默與節制。這是我寫作之樹的根系之一。我小時候讀書遇到過一種特殊的感受,我不知怎樣去說它,只好管它叫好笑,但它是藏在語言里的非比尋常的好笑,比一個人踩西瓜皮摔倒的好笑更深遠。我為此請教過許多大人,而大人們根本不知我在說什么。直到1970年,我隨父母到五七干校生活,遇到賈世誼老師。他告訴我:你說這個叫幽默。這真是石破天驚,原來它叫幽默,世上竟有這么好的東西。幸運的是賈老師同時告訴我:幽默不是油滑,不是諷刺,它跟內心深處沉重的東西在一起。我記住了這些話,在后來的讀書經歷中讀到更多的幽默,這是我愛文學的理由之一,同時也慢慢察覺出幽默與油滑的天壤之別。我以為,幽默是愛的另一種說法,否則發現不到在生活中那么多可愛或可笑的現象。事實上,幽默更接近真相,它從來沒放過對人類包括寫作者自身弱點的觀察。而節制是什么呢?是區別一個人會不會寫作的分水嶺。作家需要處理的生活素材比超市的商品還多,而契訶夫在三千多字的短篇小說《凡卡》中用幾個著墨濃淡不一的人物就寫出俄羅斯大地無休止的苦難,而其中的細節比金子的光芒還亮。這里面有節制的力量。太極拳節制,書法也節制,太陽每天升一次而不升兩次是它懂得節制。契訶夫是幽默與節制的巨匠,他作品的根基是他心中隱藏著的大愛,盡管他的愛里浸透著淚水。
問:在這本書里,您在草原上的親人們悉數登場,活脫脫地,像是在我面前走動,說話,看了讓人笑,讓人淚。您寫情節、寫故事、寫細節,鬼斧神工。閱讀是輕松的、愉快的,不知您的寫作,是否同樣輕松,很想知道您的寫作狀態。
鮑爾吉·原野:我覺得作家第一樣的能力是會寫人物,然后會寫故事,自然也會寫細節,這項能力也應該是散文家必備的本領。我們回憶一下讀中外散文精品合集時,發現其中很多作者是小說家與詩人,散文家反而少。您不覺得這是一件奇怪的事嗎?我們讀到小說家福克納、加繆、川端康成、魯迅、沈從文、汪曾琪的散文寫得那么好,詩人賽費爾特的散文中的人物那么生動。而散文家——的散文里卻見不到活生生的人物,也讀不到吸引人的故事,這是好的散文嗎?如果文學的呈現中見不到人物、故事、細節與詩意?我冒昧問一句:這還是文學嗎?作家之為作家的難度之一,是他們在刻劃人物方面付出過長期的訓練,這是繞不過去的坎兒。小說家馬秋芬說:“原野的散文完全掙脫了作文的刻意,他把心匍匐在草原上,使素樸的景致、泥土、野草、牛羊都溢出別樣的詩意。自然萬物,帶著生命感,發出咔咔的生長聲,讀來令人心頭發顫。原野這支散文的筆,每寫人物,專叼骨頭,一叼一個準兒,寥寥數語,人物便活脫脫凸顯出神采和靈魂,令人久久難忘。”馬秋芬對我這番褒獎如果擠去表揚的水分也可以剩下對人物刻劃的贊許,這實為對文學手藝的贊許。上世紀80年代,我寫過十年短篇小說,這個經歷在后來寫散文時幫到了我。席慕蓉老師讀過這本書說:“你這本書像銀器上的鏤刻,我可以感受到它的慢,這些花紋上附著匠人的呼吸,是用手指肚摩亮的。”
您說閱讀我的作品是“輕松的,愉快的”,但我寫作時并不輕松,每每像在沼澤地里掙扎。每臨寫作,連身體都安排不好。我站著在吧臺寫過,坐小板凳在小方桌上寫過,在家里寬敞的洗手間里寫過,也在百貨公司、飛機和高鐵上寫過。寫作換這么多地方,是由于寫不出來。有時候,為了擺脫巨大的寫作壓力,竟在夢中揮筆疾書,而醒來面對的仍然是一張白紙。寫作時,我不敢照鏡子,那是一張陰郁的、飽受折磨的臉。
問:《星子綴滿天空》一輯,又輪到日月星辰,輪到云淡風輕,輪到馬牛羊——其中,馬和羊是您著墨最多的動物。對于游牧民族來說,它們自然與生存休戚相關,那么在您寫作的時候,是否也懷著特殊的感情?
鮑爾吉·吉野:說到馬,我想到的首先不是馬,而是被層層白云擠壓的很低因而遙遠的草原,雨后的水泡子在上面閃光,有野花,有天上直直飛行的鳥。馬不過是甩著尾巴低頭吃草的動物之一。但馬的身姿和相貌適合寄寓人的感情。人愿意把對豪邁、遠方、風雨、溫良的向往放在馬身上。它輕輕地抬了抬蹄子,它用黑水晶般的眼睛看著你,交流已經開始了。而馬在遠方疾馳。風把它的尾巴拉成一條線的時候,你腳下卻感到了馬蹄給大地帶來的震動。對蒙古人來說,天地是一個房子,日月星辰在上邊,河流大地在下邊,這是一個家。草原的風、羊的呼喚、牛糞的氣味、樹的姿式都是家里財富的一部分。游牧民族跟山巒大地分不出你我,一切都是我們,包括螞蟻。在牧區,你無須有心,以天地為心可也。
貳
問:您好像沒怎么表達多么愛草原,多么愛家人,可是,這愛就四溢在筆端了。您如何評價腳下這片土地,它給您帶來什么?
鮑爾吉·原野:您看小孩子在心里的愛是最多的,他們愛父母,愛動物、愛天空的白云,甚至愛一片小葉子。但他們不去說他們在愛什么。非不能也,而不為也。真誠的愛和他所愛的人物與事物待在一起,他不會從愛里跳出來說“我愛你”。
我常常覺得看不清土地的面貌。一會兒春花,一會兒秋葉,你不了解土地在萬物茂盛的外表下面的內心,以及他的蒼茫,豐饒和嚴峻。我想一個人在大地上行走,一直走,他會變得越來越渺小,就像我們在飛機上看到的地面上的房舍與汽車。這個人最終會小到與沙粒融為一體。土地教會人一切:生長、忍耐、謙卑、融合、沉默、喜悅、開始與結束,就像我們在大地上看到的樹與草的一生。土地還教會我們歌唱——如果你愿意把河流的聲音,風的聲音、甲蟲爬過草葉的聲音,陽光照在土壤上的聲音稱之為歌唱的話——這是關于愛的簡單與恒遠的歌。
問:《流水似的走馬》這本散文集收入的作品,時間跨度大嗎?在收入的時候,重新閱讀這些作品,是怎樣的感受?
鮑爾吉·原野:這本散文集中的作品的寫作年代是從1993年到2017年,時間跨度為24年,相當于兩個本命年,也相當于一個人出生到結婚的光景。如此一算,竟一驚。這么多年的時光撂到一本里了。
我重新閱讀自己的作品很頭疼,眼光放到字上,就想找筆改(我一直用筆在稿紙上寫作)。而編書,不得不重新審視這些稿子時,心里五味雜陳,改是來不及改太多,心已被許多往事吸引,這些往事是我在牧區的親戚們的臉龐,他們說話的嗓音。是童年。還有蒼茫的罕山,聲可裂帛的蒙古長調。我已忘記了這是文章,我覺得在看我的日記,眼淚毫無前兆地流下來,不知為哪一樣事情。心里裝進這么多事情,胸膛像黑色的悶罐車一樣沉重神秘,編完書稿才吁出一口氣。
問:看風景,看曼德拉山巖畫,您也能流下眼淚;看到姨媽的蒼老,感慨歲月無情,也“淚復下矣”。您在生活中是怎樣的人?
鮑爾吉·原野:在生活中,我不怎么流淚。童年或后來吃苦的時候,也沒流過淚。眼淚在這個時候流不出來。有一次我做眼睛手術,不能夠打麻藥。黑眼仁要一直盯著前方,要轉動。醫生用手術刀把眼球的表層和里層分別割開,然后一層層把肌肉和筋腱縫合,歷時一個多小時。這是怎樣的疼痛,就不說了。然而這么疼,哪有時間流淚呢?論膽氣,我或是個強悍的人,平時掩飾著這一面。可是,生活中讓人流淚的事情很多,那些描寫人性美好的電影,那些音樂,那些詩歌,那些純樸的人的沉默的臉,那些朋友的愛與信任,那些流浪狗期待的眼神,都讓我流下淚水。我覺得淚水這種東西自成體系,并不聽人的調遣,有時還會讓人難堪——比如在課堂上講解杜甫詩文的時候,停下來拭淚,擤鼻涕,喉頭竄動,讓人很狼狽。
問:寫完作品,您修改得多嗎?可否談談,您認為寫好散文必須具備的條件是什么?
鮑爾吉·原野:子曰:“不學詩,無以文。”借這個句式,或可說“不修改,無以散文。”個人體會,初稿是一塊沒有眉目的毛坯,需要經過反復修改才變成靈氣活現的精靈。但修改的依據是什么呢?是你讀過的經典著作,它們會暗中提示你文章的哪句話說的不好,哪句話是陳詞濫調,哪些話是多余的。但是,具體改過來很難,每句話都像是多余的,讓字站起來,像把被雹子砸倒的小苗一棵棵扶起來,不容易。
“好散文必須具備的條件是什么?”我以為好散文要有好的語言,它來自生活而不是書本,它富有詩意,它不是相互模仿的產物,它有作者發自內心的真誠,它樸素,它可以有鮮明的人物形象和生動的故事,它遠離議論,它像露珠一樣新鮮。當然,每個人都有權利定義好散文。
叁
問:您從1981年開始寫作,最開始寫的就是散文嗎?發表順利嗎?
鮑爾吉·原野:1981年,我在省級刊物上發表第一篇短篇小說和一組詩歌,當時沒寫過散文。1980年,我父親托人讓我進入《草原》雜志筆會學習,聽到別人談構思、談結構、談人物。我回頭照貓畫虎寫了一篇小說《向心力》,在《草原》雜志獲得發表,很順利。然而后來的寫作十分困難,跟別人一樣,我在困境中得到文學上的收益。
問:您的文學素養來自哪里?
鮑爾吉·原野:我想,一是我童年得到過曾祖母努恩吉雅的照顧,她老人家會講很多蒙古族民間故事和史詩里的故事,激活我大腦的文學區域。二是在我童年,我媽每周帶我看一次電影,而下一周會給我買一本小人書,循環往復。三是我喜歡讀書,用“如饑似渴”這個成語來形容青年時代的讀書狀態,我覺得不算自我吹噓。我最多和最重要的文學素養來自西方19世紀的文學作品。
問:您從事創作38個年頭了,回望自己的創作之路,您愿意如何評價?您的創作觀念發生過變化嗎?如有明顯的變化或可分階段談談。
鮑爾吉·原野:年頭太長了,有一點茫然,不知道怎么說。我可能像牧區制做馬鞍子的匠人,這里面有木匠活、有鐵匠活、有皮匠活。他天天做馬鞍子,做了38年,可能覺得自己做的鞍子挺好,紋飾啦、鑲嵌啦都不錯。可是把這個鞍子拿到大地方擺一下,跟汽車比、跟高鐵比,跟摩天大樓比,它不過是個馬鞍子。寫散文是很小的一件事,即使寫的好也是一件小事。但馬鞍匠來說,馬鞍又是整個世界。我的創作觀念也有變化,這兩年又有變化,但體現在作品上,不像小說家那么明顯,不贅。
問:您的創作中,也有小說和報告文學。能談談您的小說創作嗎?和散文相比,小說對您來說是難是易?
鮑爾吉·原野:前邊說過,我年輕時候有過小說的寫作訓練。后來也寫過一些短篇小說,也被小說選刊和小說月報選過,得過蒲松齡短篇小說獎,但名聲不為人知。
我覺得寫小說比寫散文難的多。寫散文是把包子掰開讓人看餡,而小說家心里所有的話都在他的人物和故事里,這是二維與三維的區別。我最喜歡的小說家是美國作家艾·巴·辛格和索爾·貝婁。
問:喜愛您作品的讀者,無不被您的語言吸引。您希望自己的語言具備怎樣的品質?這種品質,是否需要刻意維護?
鮑爾吉·原野:漢語并非我的母語,一個人傾心于語言并同時使用蒙古語和漢語兩種語言的時候,會被它們描述的區別所吸引,這是迷人的。我用漢語寫作,對它凝練之功,意在言外之功,行文清風白水之功很景仰,許多先哲的文字擺在那里供你學習:陶淵明、杜甫、蘇軾的文字集優美、簡潔、含蓄、悠遠于一體,這是無可比擬的財富。我希望自己的語言有純潔的品質,純潔在這里包含了澄明和愛惜的含義,并有準確、生動的特征。這種品質,我想一定需要刻意維護。刻意是說不讓人的心靈受到污染。陶淵明與蘇軾的語言是他們心泉的回映,他們是這種語言的主人。超然,放達,對愛與美的追尋,是他們人格與語言的共同特征。故此,你刻意維護的語言,即在維護你的人格。
問:寫到今天,是否所向披靡,不存在任何寫作上的瓶頸?是否也還想著不斷地“突破自我?”
鮑爾吉·原野:吾之所向,無靡可披。我像被塞進威士忌空瓶子里的青蛙那樣一直考慮從細長的瓶頸里跳出去。我希望自己再勇敢一點,再混雜一點,再冷靜一點,逃出這個瓶子。我希望有能力清理隱藏在五十年代出生者靈魂深處的時代毒素,在不考慮錢的寫作中得到更多自由。這是我準備沖出瓶頸的一些設想,突破自我實為獲得自由,如同一條蛻掉蛇皮的蛇。并不在意它蛻掉的皮現在何處,它是新蛇了。
問:村上春樹的跑步,世人皆知。您覺得跑步給自己帶來什么?這一習慣和寫作有何關系嗎?
鮑爾吉·原野:我連續跑步距今22個年頭了,在人們知道日本作家村上春樹跑步之前,我的跑步偶像是美國第43任總統小布什。小布什先生跑得快,他50多歲跑3英里(4827米)的速度是19分35秒,比我周圍的青年跑者還要快一些,跑步最高心率178/分。我和小布什一樣喜歡快跑,平時跑5公里,今年的5公里最好記錄22分55秒,10公里最好成績48分50秒,今年的跑步最高心率198/分,半馬1小時4分。簡單說:好成績是你有機會在22分鐘之內用盡全身所有的力量達成一個目標,這需要心臟、肌肉、呼吸、意志力和技術之間最高效率的配合。這是極其痛苦也是極其幸運的機遇。跑完全身通泰,舍我其誰。如果經常參加令人精疲力竭的跑步訓練,你會對生命的一些本真課題有所領悟,譬如痛苦,欣慰、忍耐、挫敗、榮譽以及時間等等。這是人人可實踐,每天可實踐的令人難忘的經歷。有一天,我在跑道上突然領悟,跑步與寫作是一回事,它是痛苦,獲得、挫敗、榮譽的集合體,它是漫長的、不知何時結束的修練。我像回答不出“你為什么要跑步”一樣回答不出“你為什么要寫作”這樣的提問,我也回答不出“你打算在哪一年結束跑步或寫作”這樣的提問。北陵公園有一位89歲的老者還在跑,他是北陵所有跑者的精神領袖,所有人包括我都希望變成他。也就是說,我們希望把跑步中獲得的痛苦、欣慰、挫敗,得意帶到89歲,寫作不也是這樣嗎?一個人在寫作中收獲的挫敗感遠遠多于快感,但他不會放棄寫作,如此而已。跑步養成的自律對寫作大有裨益。而且,如果一個人在世俗層面的所有努力都失敗了,但仍然有跑步這件事可以做,也像在做一件什么事情,充實。
問:您對自己的未來,有何規劃?
鮑爾吉·原野:人至六旬,就不規劃什么了。我希望多陪陪父母,讓他們的生活豐富和輕松一些,這幾年也在這樣做。我希望多讀一些書,有一些買來的書還沒讀,我覺得這有些不道德。天假以年,我會利用這些時間把沒寫出的東西陸續寫出來,但不知寫出來是什么樣子。
問:您希望成為什么樣的作家?
鮑爾吉·原野:我不知現在的我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樣的作家。假如重頭再來,我希望成為這樣的作家:除了寫作外,他還是一個心智正常的人,不會讓別人覺得他是作家。他沒為了進階而寫過不誠實的文字。他的作品給人帶來愉快。他有獨立思考能力并熱愛自由。他敢于承認寫作的失敗,同時不因為付出過一生精力而感到后悔。他靠心靈而非百度寫作。他喜歡詩歌與音樂并從中受益。他對語言的摯愛貫注一生。他找到了適合自己的敘述方式并敢于拋棄它從頭開始。他應該有幽默感。他靠寫作能夠養家糊口。他不抄襲別人的詞句、構思與靈感,引文注明出處。他喜歡大自然和純樸的人。他有充沛的想象力和敏銳的觀察力。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采訪者宋莊系青年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