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梨子

米麗宏

我老家距離太行山不遠，家家院子里種梨樹。梨是雪花梨，諸梨之中，它細腰肥臀，最是性感。美人般的雪花梨，陰涼，香醇，水水的，啃一口，汁水四濺。不足之處是剛下樹的新梨，口感會有點發硬。

我奶奶有秘訣將雪花梨存至寒冬臘月仍然味美多汁。她把它們埋在黍子甕里。黍子又涼又滑。梨似遇到了知音，于是廝守纏綿，共赴新歲。過年的時候，從甕里掏出來的梨子，稍稍有點蔫，吃起來酥脆爽口，多了冰雪之味。

梨子幼年開花時，柔得像一吹就化的夢；壯年初成時硬，硬得一粒果彈出去，能崩疼人的腦袋；老了則變軟，和老人家一樣，人老心軟，還慈悲。秋冬天燥，誰家孩子咳嗽發燒了，我奶奶就會勸：“給孩子熬點冰糖梨水。”喝了梨水，吃掉梨肉，不過三四天，孩子的咳嗽聲漸漸少了。繼續熬，繼續喝。再過幾天，孩子便不咳了。

看電視劇《武媚娘傳奇》，李治拿了一顆梨給妹妹高陽公主，說：“這么好的梨，還堵不住你的嘴。”小高陽接過來，擦也不擦，張嘴便啃。不過，歷史上，高陽肯定不會吃這個梨子。因為唐朝人不吃生梨，只吃蒸熟的梨——“田家老翁無可作，晝甑蒸梨香漠漠。”

梨，有人生吃、有人蒸著吃，也有人凍著吃。三九寒天，東北人將梨子集體凍在室外沙土里，凍成鐵一樣的黑疙瘩。要吃，就從大塊果堆上掰下幾個，放入冷水盆里化凍。寒氣被冷水吸出來，結成冰碴兒，慢慢浮上水面。梨也裹了一層薄薄冰衣。磕掉冰，扯掉皮，是赭黑色，怪不得凍梨也叫黑梨。邊舔邊吮，冰得咧嘴，還嘶嘶的，不敢下咽，得先在嘴里轉一圈再咽。梨子到咽喉，化掉了，一股甘醇綿甜的味兒涌上來，真是又冰又甜又香。

梨子美妙的形體，很文藝。繪本小書《梨子提琴》，講一只小松鼠撿到了一顆大梨子，切一半，把它做成了提琴。于是，森林里響起了美妙的音樂。狐貍不捉小雞了，獅子不逮小兔了，它們都沉醉在美妙的音樂里。突然，從小提琴上掉下一粒種子，種子聽著小松鼠的音樂，很快長成了一棵大樹，樹上又結出了很多梨子，大家把梨子都做成提琴。于是，森林里到處回蕩著悅耳的音符。童話的巧妙之處，在于一半的梨子像提琴，提琴又是樂器，樂器必然和音樂聯系，音樂必然有音符。梨子就此便成了音樂，成了詩，成了畫。

但中國人有老理兒：梨不能分著吃。因為梨與“離”諧音，分梨難免讓人想起“分離”。我有個閨中蜜友，嗜好吃梨。洞房花燭夜，她偷偷揣了個梨子，和丈夫分著吃。婆婆在門外問：“你們吃啥呢？咔嚓咔嚓的。”女孩兒道：“媽，我們吃核桃！”

核者，和也，合也。婆婆笑瞇瞇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