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百年論證圖解的萌芽與發展

摘 要：論證圖解是將以文本為載體的論證改為以圖式為載體的論證的方法，自上世紀70年代非形式邏輯與論證理論興起之后，論證圖解的研究進入了多元、快速發展的道路，越來越受到各國學者的重視。文章嘗試通過對幾種常見論證圖解理論的形成歷史、基本思路和主要特點的梳理與比較，來對論證圖解做一個初步的探究，為進一步深入研究奠定基礎。

關鍵詞：論證圖解；非形式邏輯；論證理論

論證圖解（Argument Diagramming）是論證與論辯研究，特別是導論邏輯、非形式邏輯和批判性思維教科書普遍使用的論證文本分析技術，通過描述論證的具體結構，有助于實現論證分析和評估的目的。在論證分析中，論證圖解已被廣泛運用，許多教科書已經專門辟章節介紹具體圖解方法，但尚停留在使用圖解的層面，而沒有從理論層面對其開展深入研究。由于缺乏對各種論證圖解的系統研究，論證圖解或者圖解方法本身也受到一些質疑，比如，威拉德（Willard）認為，由于真實論證過于復雜以至于難以被充分歸于一個模型，因此，說服性論證不能被充分地圖解。盡管圖解可能有規范的價值，但它沒有描述的價值。沒有圖解能夠“服務于人類認知過程以及這一過程的結構性表征”。他甚至認為，“那些圖解演講文本內容的論辯理論家或修辭批評所做的事情并不比給論文作腳注更有意義”。不過，學者們普遍認為論證圖解技術有不少益處，對論證進行圖解將有助于形成推理和批判性思維的一般技巧。作為論證分析和評估程序的一個重要部分，對論證結構給予直觀、準確的刻畫，有助于評估者甚至論證者本人對論證的要素和結構作深層次的把握。

從正反兩方的觀點中可以看出，論證圖解的作用還是不可否認的，存在的爭議主要集中于不同的論證圖解方法在直觀性、簡潔性、準確性、全面性以及可推廣性諸方面的長處與不足。文章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嘗試通過對幾種常見的論證圖解方法的形成歷史、基本環節和主要特點的梳理與比較，來對論證圖解做一初步的研究。

一、萌芽：懷特萊圖解范例

論證圖解可以追溯到1875年懷特萊（Whately）所著Elements of Logic，在該書附錄III“邏輯分析習題”中，懷特萊指出，對于任何一個三段論的論證，首先需要對論證結構有所把握，去除掉細枝末節，精簡出“最簡要的基本形式（bare elementary form）”，在此基礎上按照邏輯程序來分析論證：首先找到論證的最終結論，然后沿著最終結論的論證的反方向追溯支持結論的前提，尋找前提的過程中，假若所尋求的前提已經是自明的，無需進一步證明，反之，則需要按照同樣的步驟，將前提看作結論，逆向進一步尋找支持它的前提，直到所有的前提都是自明的。經過這樣一個逆向追溯的過程，無論多么復雜的三段論論證結構都能清晰展現。在結構明晰的基礎上，便可以對論證加以圖解。懷特萊在對以上分析進一步解釋的腳注中畫了一個表征論證分析的圖（如圖1），看上去類似于現代論證圖解中的樹形圖，按照由結論找前提的論證結構分析步驟，圖形中，結論在上，前提在下。

這一具有范式意義的圖解顯示了論證的具體結構。懷特萊在樹形的總節點用“最終結論（ultimate conclusion）”表示這一論證的終極目標，以此為基礎向下細分，找出最終結論得以成立的兩個前提，這兩個前提又可以進一步細分。這樣不斷細分的操作步驟使得懷特萊的這種圖解方法可以適用于更加復雜的論證分析。

盡管懷特萊此處所謂的論證主要是指三段論，似乎并未論及使用其他類型的推理所構造的論證，論證圖解的目標也僅僅是為了讓學生在比較復雜的三段論論證的文本中，分析結構，找出論證的缺陷，但這一圖解方法已經具備了現代論證圖解的諸多基本特征，比如將各種陳述作為節點，節點之間用直線連接從而形成樹形圖。并且這一圖解的基本思想方法影響深遠，以至于現今論證圖解方法中的許多重要類型都以此為基礎，比如下文將要介紹的威格摩爾圖解方法，從輪廓上看，它與懷特萊所作圖形的基本走向是一致的。

二、發展：多元化道路

懷特萊的圖解方法為此后論證圖解的發展指引了方向，整個20世紀見證了論證圖解的多元化發展，論證圖解不再僅僅用于教學，而是廣泛地運用到了論證實踐中。各種論證圖解的方法不斷涌現。大多數論證圖解的方法都或多或少基于懷特萊的圖解方法：用箭頭連接前提和結論，表示兩者之間的推理關系。

（一）威格摩爾圖

威格摩爾圖是由威格摩爾（Wigmore）于1913年在其論文“證明的問題”（the problem of proof）中提出，主要通過方框（box）和箭頭（arrow）等元素表示論辯過程中的各種證據，用多種箭頭表示論辯過程中的推理關系。威格摩爾圖創立的直接意圖是通過直觀的圖示來展現法律裁判者如何處理證據、形成最后確定心證的復雜過程。由于法律案件的現實性和復雜性，威格摩爾圖解模型處理證據或理由相當嚴肅，對證據種類和證據支持力度都有詳細的刻畫。在這里威格摩爾圖也僅僅是一個論證分析的有力的工具，事實上威格摩爾本人并不認為自己的圖解方法是不可替代的，他所設計的圖解方法只是其中一種，因而他并不拒絕其他類似的更好的方法。威格摩爾圖解方法的根本意義在于揭示由證據到心證形成過程中的基本規律，主要是由法律裁判者在尋求心證的過程中使用，同時也可以為其他相關者提供從證據到心證形成過程的基本結構。

司法的嚴肅性要求針對法庭論辯的圖解方法能夠概括所有情況，威格摩爾因此細分了推理和證據的類型并采用了各自相異的符號，相當多的符號甚至沒有通過案例來介紹，駕馭威格摩爾圖解方法的難度就可想而知了。有鑒于威格摩爾圖解方法的煩瑣與復雜。Anderson，Schum和Twining在《證據分析》（Analysis of Evidence）中就對威格摩爾圖解方法作了簡化和改進，創立了一套既適用于教學同時又可用于具體司法實踐的圖解方法。

（二）比爾茲利圖

美國美學家比爾茲利（Beardsley）在其出版于1950年的著作Practical Logic中提出了論證圖解方法——比爾茲利圖。這是一種運用最為直接和廣泛的論證圖解方法，甚至每一個人在沒有接觸過具體圖解方法之前都已能夠自然或者不自覺地使用，因為它相當直觀。這種圖解方法沒有官方或者約定俗成的名稱。它繼承了懷特萊圖解范例的大部分傳統，采用樹形圖和要素間箭頭相關聯作為基本方法。盡管有人將這種圖解方法稱為斯克里文論證圖解方法、標準論證圖解方法，由于這一方法最早由比爾茲利提出，所以文章稱其為比爾茲利論證圖解方法，簡稱比爾茲利圖。比爾茲利的創新之處在于，不僅用圖式顯示出論證的基本結構，還給出了具體的圖解步驟，簡單、可操作的步驟使得論證圖解不再停留在理論 中，而是可觸摸和使用的具體方法。

對論證結構的分析為比爾茲利圖解論證提供了基礎，比爾茲利也是首個系統論述論證圖解方法的邏輯學家。這種論證圖解方法分為三個大步驟：

第一步，認真通讀論證文本。

通讀文本似乎是大部分書面工作的基礎，論證圖解不僅不例外，反而體現得更為重要，因為圖解的對象就是論證，首先就要理解論證所述內容，通讀論證文本又是理解論證的基礎。比爾茲利強調一種心無旁騖、不參雜任何個人情感的文本閱讀，以求客觀地了解論證的結構，認清論證的脈絡，何為前提何為結論等等。在此過程中，不對論證提出不成熟的批判，不匆忙下結論，像鏡子一樣真實反映論證的具體內容，這一步不進行評估或者批判。

第二步，劃分、標記論證。

在通讀論證文本的基礎上，了解其大致框架后，就可以對論證的文本進行劃分，劃分的過程又分為三個小步驟：

（1）用括號表示出每個陳述并依次編號。

（2）將論證指示詞用圓圈或方框圈上。

（3）補充那些被忽略的論證指示詞，并且同樣用圓圈或方框圈上。

在這一步驟中，作為陳述，任何前提和結論都有對應的編號，論證指示詞都已經明顯標注，整個論證就已經被完全分拆成各個相互關聯的組成部分。

第三步，調整并畫圖。

在以上兩步的基礎上，開始作圖，用箭頭表示因果關系，箭頭開始于論證的前提，指向論證的結論以表示支持關系。前提和結論可以用第二步括號內的文本加上文本之前的編號表示，也可以只用編號表示。

論證結構的這四種基本類型可以構成許多復雜論證，或者說，大多數的復雜論證其實都是由這四種結構的部分或全體所構成的復合體。

比爾茲利圖解方法后來被托馬斯（Thomas 1973）擴展，進而又被斯克里文（Scriven 1976）等擴展并運用于教學領域，經過擴展后的比爾茲利圖解方法也被稱作斯克里文圖解方法，約翰遜（Johnson）和布萊爾（Blair）采用了這種方法嘗試刻畫篇幅較長的論證的結構。

（三）圖爾敏模型

基于圖爾敏模型的圖解方法，圖爾敏（Toulmin）以一種全新的概念理解論證，一改傳統論證理論在理解論證本質時所表現出的一元性和獨白性，汲取法律論辯的智慧，提出了所謂的“圖爾敏模型”（the Toulmin Model），將論證看成是對話的，用一種動態的觀點重構論證，圖爾敏模型用相互關聯的六要素來刻畫、分析論辯，它突破了長期以來局限于前提和結論兩因素來理解論證結構的傳統。圖爾敏認為使得最終結論成立的各種考慮都應該成為論證的重要組成部分，因此圖爾敏模型的要素較其他論證模型稍多，六要素分別為主張、根據、擔保、支援、模態限定詞和反駁。

1.主張

主張（claim）就是通常所謂的論證的結論，即論證者在論證中所欲證明其正當性的東西。它是論證最重要的部分，也是論證之所以進行的原因，闡明了論證的主旨，回答了“論證的結果是什么？”的問題。

2.根據（資料）

根據或者資料（data）是論證過程中回應主張所受挑戰時所引用的事實，是一個或一些可以支持自己主張的事實或者資料，回答了“主張建立在什么基礎上？”這一問題。

3.擔保

有了主張和根據，還必須有“擔保（warrant）”來支持它們之間的關系。質疑者可以直接否定主張或者根據的可接受性，也可以否定主張和根據之間的支持關系，提出“你是如何達到結論的？（how do you get there）”的問題，擔保正是針對這一問題而提出的。

4.支援

反駁者質疑根據與主張之間的關系后，論證者援引擔保來回應質疑，以保證這種關系的成立，但反駁者仍然可以對擔保本身產生質疑，提出“為什么要我相信這個擔保？”或者“你提出的這個擔保有什么道理，難道不需要證明？”這樣的問題。

5.模態限定詞

從根據到主張，擔保在兩者間起橋梁作用，表明主張的得到是有根有據、有章可循的，證明了根據與主張之間的關系的正當性?，F實論證中，有些擔保對其主張和根據的聯系具有概括性，可以很明確地得出主張所表述的結論，沒有任何限定條件，而有些情形下，擔保對于主張的證明不具有概括性，無法明確得出結論，從而主張必須在限定的條件下才能成立，才能使對方信服。這種附加在主張之前，表明根據借助擔保對主張提供支持的力度或程度、從資料和擔保到結論的過渡的力量的限定性陳述，就稱為“模態限定詞（qualifier）”。它是描述主張確定程度的詞或者短語。在無法明確得出結論的前提下，模態限定詞對主張成立的條件作限定，回答了我們從多大程度上能夠接受主張的問題。

6.反駁

很多情況下，論證的另一方或者其他論證相關者會提出與被擔保的結論相反的例外情況，阻止主張成立。這種阻止從根據得出主張的陳述，就稱為“反駁（rebuttal）”。反駁指出從資料到主張的論證活動是不合理的，揭示了擔保的普遍權威性可能被拒絕的情況。事實上，模態限定詞的出現就承認了某些例外情況的存在，從而使得反駁有了存在的必要，進而使主張只能在有限的范圍得以成立。

圖爾敏將邏輯看成是工作邏輯（working logic）或者應用邏輯（applied logic），不同于數理邏輯或者形式邏輯對蘊涵的研究，工作邏輯側重于對論證的研究。圖爾敏所理解的邏輯實質上就是論證的邏輯，也因此圖爾敏被視為以論證為主要研究對象的非形式邏輯的理論先驅之一。圖爾敏模型的獨特思想使其在非形式邏輯、法律和計算科學等領域有著深入的應用。

Kunz和Rittel對圖爾敏六因素模型進行了改進，提出基于論題的信息系統（Issue Based Information System，簡稱IBIS）模型。IBIS模型的基本思路是：論辯的首要問題是確定一個主題（Topic），即論辯的中心是什么，圍繞什么來進行論辯，它也被稱為“觸發詞（trigger phrase）”。由這個主題或者相關子主題引出相應的論題（Issue），對同一個論題，人們可表達各種立場（Position），一般情況下至少有兩種相對的立場，例如普通論辯中正方和反方立場的相異，也可以有多種不同的立場，彼此之間不完全相對但有差異，例如在城市規劃方案招標過程中，參與競爭的各方給出自己的規劃立場，各個立場不完全相對，而只是存異，甚至有些立場之間相互差別不大。對于每個立場，持有相應立場的各方又可提出若干論證（Argument）用以支持（support）自己的立場或者從相反的方面反對（object）與自己相左的立場，與此同時，一些論題還值得進一步討論，可以由這些論題引發一些相關的論題，廣義層面上看就是一個論辯細分為相關的分支論辯的過程。由此看來，IBIS模型中，辯論過程被組織成為一個以論題為中心的樹狀結構，如圖4所示，正如其名稱所述，IBIS模型的發端和展開都是圍繞著主題所引發的論題進行。

三、升級：基于計算機與互聯網的論證可視化

進入21世紀，計算機與互聯網的發展和進步給許多學科帶來了新的機遇。任何學科，一旦借助計算機與互聯網技術，新的發展前景立即展現。論證分析和圖解也是如此，雖然從萌芽至今僅僅百年時間，但論證圖解的發展也需要應用工具的推動，計算機與互聯網的發展給論證分析和圖解帶來了全新的視角。在過去的20多年，論證圖解軟件和各類應用不斷出現，無論是單機版的軟件，還是連接各方網絡使用者的在線應用，先進的技術為論證圖解提供了各類現代化的工具，使得論證可視化不再停留在紙筆之間，而是搭著計算機與互聯網高速發展的順風車，以一種更加現代化、親近的方式展現在人們面前。

20多年的發展，論證圖解方法與計算機、互聯網技術相結合的成果豐碩。最早將計算機與互聯網技術運用于論證圖解領域的為上世紀90年代初開始的Archelogos計劃，Archelogos計劃試圖分析和標記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作品中的所有重要論辯，工程量很大，至今仍未完成。經過20多年的發展，論證圖解工具已比較豐富：有專業論證圖解軟件例如ArguMed、Araucaria等，借助于這些軟件，我們能夠從專業的論證分析視角圖解論證的整個過程。

除專業論證圖解軟件外，還有許多通用的圖解軟件，它們的適用范圍比專業論證圖解軟件廣，可以靈活運用于論證圖解，如Visio、Smartdraw等等。除上述單機軟件外，許多Web2.0在線應用如Cohere、Twiddla也都可以用作論證分析和圖解。

每一個新的論證圖解軟件的出現，都是對千人理論工作的歸納，也提供了具體可用的工具和新的視角，這都預示著論證圖解理論將深入發展，也預示了發展過程的多元性。

注釋

①法官通過對證據的審查判斷所形成的內心確信，稱為心證。

②圖爾敏模型六因素之一的Data的翻譯有很多種，中國政法大學舒國瀅教授在《法律論證理論—作為法律證立理論的理性論辯理論》中將其譯為“數據”，延安大學武宏志教授在“論證的圖爾敏模式—兼評國內若干論著的誤釋”中翻譯為“予料”，翻譯為“數據”借鑒了data在計算機科學中的翻譯方法，翻譯為“予料”則強調data是一種支持主張的事實材料，雖然“予料”的字面意思更符合圖爾敏模型中的data的原意，但用詞未免過于學術化，晦澀難懂，異常高雅，此外，還有將其翻譯為“資料”，相比“數據”，更自然、更容易理解，所以文章將其譯為“資料”，后文中改資料為根據。

③與data的翻譯多樣相同，warrant的翻譯也有很多種，法學界將warrant譯為“憑證”，武宏志將其譯為“正當理由”，北京大學趙敦華教授在《基督教信念的知識地位》有專文對warrant的翻譯和意義說明，他認為翻譯為“保證”或者“擔?！弊顬楹线m，鑒于warrant的功能，文中將其翻譯為“擔?！?。

④www.archelogos.com/.

參考文獻

[1] J.H.Wigmore，Problem of Prove，Ill.LR，1913.

[2] R.H.Johnson and J.A.Blair，Logical Self Defense，McGraw Hill，1977.

[3] Richard Whately，Elements of Logic，B.Fellowes，1875.S.E.Toulmin，The Uses of Argument，Updated Edition，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3.

[4] T.Anderson，D.schum，and W.Twining，Analysis of Evidenc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second edition，2006.

[5] Wayne Grennan，informal logic issues and techniques McGill-Queens Press，1997.

[6] Werner Kunz & Horst W.J.Rittel，Issues as elements of information systems，working paper of Institute of Urban and Regional Development，University of California，1970.

基金項目：文章為江蘇警官學院院級科研項目“論證圖解探究：理論梳理與創新應用項目”研究成果，項目編號：2015SJYSQ05。

作者簡介：徐劼（1987- ），男，漢族，江蘇南通人，哲學碩士，江蘇警官學院基礎課教研部教師，研究方向：非形式邏輯與論證理論。